他的宝宁到底经历了什么?
裴原想起了那件血衣,宝宁刚刚脱下的那件,已经被血浸湿了的衣裳。
谁的血?
“阿原,我觉得我身上有点臭臭的。”宝宁蹙着眉头,“你去皇后娘娘那里帮我要些香粉回来好不好?”
“我们宁宁怎么会臭呢。”裴原握着宝宁的手腕将她拉进怀里,鼻端埋在她颈窝里深深嗅一口气,“很香的,谁说你臭了,告诉我,我帮你打他一顿。”
他靠过来的时候,宝宁身体僵硬了一瞬,裴原察觉到。
“怎么了宝宝?”裴原放低了声音哄她,换了个姿势,他靠在床头,让宝宁坐在他腿上,这样贴得更近。
裴原问:“我亲一下你好不好?”
宝宁慢慢地将头贴在他胸口处,她意识到裴原发现了什么,刚才强装的笑容落下去,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裴原轻柔地亲了下她的眼睛:“为什么要香粉呢?”
宝宁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只是手指攥紧了。裴原的视线落在她手上,帮她把手指一根根地松开,松开最后一根的时候,宝宁的喉间忽的溢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裴原动作微顿,五指交叉进她的手指中,握紧。
裴原抬起手在宝宁面前晃了晃,轻声道:“宝宝,你看到了吗,我在陪着你。”
宝宁的嘴瘪起来,像是年纪很小的女孩受了委屈的样子,也像只小鸭子。
裴原亲她的嘴角,诱哄着问:“有什么事是连我也不能说的吗?告诉我好不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衣裳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你知道的,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所以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阿原……”宝宁的眼睛渐渐红了,她又憋了会,忽然嚎啕着哭出来,“我杀人了!”
裴原眼睛看着她,手掌慢慢地抚她的背:“嗯,我知道了。”
宝宁哽咽着道:“我知道,我必须杀了她,她不是好人,但是,她在不久前还活生生地在我眼前,还会动,会说话。我的手碰到她脖子里,热热的,那么细,又那么脆弱,刀子割上去的时候,她的血喷出来了。又腥,又热……她倒下去之前还看了我一眼,阿原,我形容不出来那种眼神,我当时就觉得,我不干净了……”
她哭,裴原的眼睛也跟着发烫,但听到最后一句,还是忍不住笑了下:“说什么傻话呢。”
宝宁的肩膀一颤一颤的:“一个人的脖子里怎么有那么多血,一股一股地喷出来,我衣裳都湿透了,好粘,我觉得身上都是血的味道。换了衣裳,味道还在,我鼻子里也都是那样的味道。”
“不怪你。”裴原抹掉她的眼泪,“是她想要害你的,死有余辜。”
宝宁含泪点头:“我知道,但是我害怕,我现在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那个画面。一片黑暗里,她看着我,她脖子里的血快要将我淹没了。”
裴原心疼得要死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去安慰宝宁,只能不停地亲吻她的眼睛,把泪水都吻掉。
他能够理解宝宁的心情。就算在边军,第一次上场打仗的士兵回营后都要做几天的噩梦,看着别人杀人和自己动手是不一样的,就算明知道对方是敌人,在将刀砍下去的一瞬间也会惧怕。毕竟那是个人。
宝宁只是个被娇养着长大的姑娘,她本是不该经历这些事的。
是他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裴原觉得愧疚,自责,还有后悔。他问自己,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若说为钱为权,他并没有那么大的贪欲。若说为了报仇,为了平反当年的冤案,他差一点点就因此失去宝宁了,这代价太大,他没法承受。那是为什么呢,为了查清母妃之死的真相吗?斯人逝去十余年了,为此折磨活着的人,又值得吗?
他的宝宁就该无忧无虑的,高高兴兴的,养她的狗,养她的羊,开她的小铺子。
但是,现在宝宁陪着他身处险境之中,就算他有通天的手眼,也难以护她周全。
就像今天一样,他自以为算计得够周密了,但还是将宝宁推向了这样的危险之中。裴原想,她若是责怪他,他心里会好受些,她偏偏没有。
现在听着她哭,心如刀割,大概也就是如此吧。
宝宁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她努力睁开被泪粘在一起的眼睫,懵懵地抬手去蹭裴原的眼角:“你怎么也掉眼泪了……”
裴原哼笑着问:“怎么,许你的眼睛掉金豆子,就不许我也掉了?”
裴原去揪她的耳朵,笑骂:“小骗子,小坏蛋。”
宝宁觉得痒,揉揉眼睛,也笑起来。
屋里变得安静,裴原不再说话,宝宁贴在他胸口,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还有远远传来的打更声。
宝宁道:“三更了。”
裴原懒懒地“嗯”了声。
宝宁推搡他的肩:“你该去太极殿了,陛下要等急了。”
“他若真急了,会让人来催。”这样说着,裴原还是被推得站起来。
他垂眼看着宝宁,撩开她脸颊上黏着的头发。
“你去吧。”宝宁躺下,侧身看他道,“我睡一小会,待会你来接我。我认床的,皇后娘娘的宫里再好我也不习惯,我要回家睡。”
裴原说好,弯腰给她掖好被子,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我很快就回来。”
宝宁笑。她看着裴原吹了灯走出去,高大的背影被门帘遮挡,笑容落下,掏出袖中的信纸。贤妃的信。
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
第137章 败露
太极殿里,周帝端坐在主位上, 高贵妃面色惨白地跪在下方, 旁边是闭眼不语的裴霄。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 高贵妃倏地抬头, 对上裴原冷淡的眼。他连看她都懒得,淡淡一瞥而已, 视线很快移开。
高贵妃心中一凉。但不过片刻, 她又打起精神来,今日的证据看似充足, 但并无铁证,周帝猜疑她,却也无法立刻定罪。只要她守住口风,或许还能为她和她的儿子争得一线生机!
裴原跨进门槛, 冲周帝问安。
周帝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 疲惫地叫起,而后看向高贵妃道:“现在人来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 可以说。”
高贵妃直起脊背, 头上钗环叮当作响,哭诉道:“臣妾是冤枉的, 臣妾没有唆使过赵前害王妃!那个孙兴业的口供也当不得真, 太子府中怎么可能藏毒,凭他一人之词,万一是诬陷怎么办?陛下, 您要明察,还臣妾和太子一个公道啊!”
她还在嘴硬。事已至此,周帝也觉得无奈了,还有愤怒。
他按捺一会,终是忍不住,抓起手旁茶盏狠狠掷在高贵妃面前,偏头冲姜堰喊道:“你的那个好徒弟呢,带上来!”
姜堰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使了个眼色,门口立刻有侍卫进来,押着面如土色的小叶公公跪在地上。
周帝问:“你说说,王妃本是去太极殿方向的,为什么被你们送到了背道而驰的锁阳宫?”
小叶公公飞快地瞟了高贵妃一眼,咽了口唾沫,高呼道:“奴才不知啊!王妃从上轿后便好似身体不适,一直闭目小憩,但等我们走到御花园角门的时候,王妃突然叫了停车。我们怎敢不从,谁想到王妃便说眼前鬼魂缭绕,她害怕,随后尖叫着跳下车,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奴才们去追,没追上……”
周帝皱起眉,姜堰思忖片刻,上前道:“听太医说,王妃在皇后宫中误食了未炒熟的见手青,这东西是会让人产生幻觉的。”
裴原负手而立,没有多言。
周帝吩咐道:“将御膳房做这菜的厨子和送菜的宫人都找来。”
几人很快被带到。
厨子痛哭道:“陛下明察,这种菌菇生来带毒,并不是奴才蓄意谋害。只是夜深了,一时粗心忘了火候,不知道有的蘑菇没有炒熟,才造成恶果。奴才甘愿领罚,但真的没有害人之心啊!”
桃仙也跪下道:“奴婢只是个传菜的,并没碰过那菌菇小饼,不知情!”
高贵妃的嘴角勾起抹笑,暗中挑衅地看裴原一眼,随后哭着冲周帝道:“陛下明察,此事只是巧合而已,与臣妾无关!那赵前贼子心怀叵测,臣妾确没尽到看管之责,甘愿领不察之罚,其余罪名都是冤枉啊!”
裴原问:“锁阳宫常年上锁,钥匙是谁取来的?”
姜堰答道:“宫正司那边已经查明了,是个叫李昭的老宫女,从看管钥匙的太监总管那里骗取了钥匙。只不过……赵前这人素来风流,在宫廷里声名不太好,相熟宫人供认,李昭和赵前已经结成对食。还有……”
他顿了下,周帝问:“怎么不说了?说下去。”
姜堰冲裴原行了一礼,才继续道:“宫正司翻查了李昭的祖籍后知道,她和罗姓宫女是同乡人。罗姓宫女便是当年贤妃娘娘落水案子里招认的凶手。”他没说的是,后来裴原亲自提到灭了罗氏女满门,两人结成血海深仇,李昭和罗氏女为同乡,心中若也对裴原有恨意,想要报复,说得通。
高贵妃眼中得意之色更浓。她当初择人时千挑万选,防备的就是此时。
如此环环相扣,裴原都忍不住笑着为她抚起掌:“很不错。”
高贵妃不看他,只是偷偷拭泪,我见犹怜的样子。
“还有两个疑问。”裴原倾身问她,“太子府里所藏的胭脂目,贵妃娘娘又准备如何解释?太子冲上高楼一剑斩杀赵前,勇猛令人惊叹,但他蓄意伤我妻子,这又如何解释?”
“你休得大放厥词!”高贵妃尖声道,“这些不过是孙兴业和你家王妃的一面之词,能算数吗?霄儿和飞荷感情甚笃,所有人都可以作证,绝没有谋害之心,什么杀妻言论,简直无稽之谈!或许孙兴业就是受人指使呢?他故意编造这一切,故意在太子府里藏毒,怎么证明他不是故意所为?至于赵前……赵前所行之事与我们母子根本没有关系,霄儿为什么要杀你的王妃灭口?你们做的都是伪证!”
裴原问:“赵前是怎么被送进宫的,他原先又是什么人,贵妃娘娘真的不知情?”
“当然知道。”高贵妃脖子一梗道,“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已受到了该有的惩罚,为何不能放他一条生路?”
裴原笑着又问:“心善的好贵妃,你的侄女是什么人,你又知道吗?太子妃若和太子感情如此深厚,为何太子妃已经走了这么久,太子连哭一声都没有。几个月前,太子妃又为什么算计着要杀小皇孙呢?”
高贵妃哑口无言。
周帝看着她,失望地摇了摇头。
其实,有一个更大的疑问已经被摆上台面,只是一直无人提及——既然太子府中也搜出了胭脂目,那当年的下毒案,究竟是裴原所为,还是裴霄所做呢?
如果一直以来裴原都是冤屈的……周帝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儿子了。
所以他刻意地避开这个话题,想拖一拖,等他想到了万全之策,再给裴原一个公正的答复,或者是平反。
裴霄仍旧一言不发。
他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错,都是引火上身,给自己增添嫌疑。高贵妃已经和他约定好,无论待会出现什么状况,她都会以一己之力承担罪责,他只需要否认便可。而且,她有绝对的信心能够保他周全。
裴霄不知道高贵妃手中还有什么筹码,在极度的愤怒和恐慌之后,他现在心情已经趋于平静。
裴霄觉得自己现在像是个局外人,他能清楚地感触到内心的情绪,对裴原步步紧逼的恨意,对宝宁举动的不解和不甘,对母妃如此倾力保护自己的愧疚和感激……
他知道,现在的局面陷入了僵滞。
高贵妃不肯松口,她咬死不认,宫正司和刑部就无法定罪。裴原已经赢了,但他们至少没有输得彻底。
……
长秋宫里,宝宁半梦半醒的,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挠她的脸颊。
“姨姨,姨姨,你还好吗?”
宝宁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圆子饱含关切的眼睛,她一愣,转醒过来,惊讶地问:“圆子怎么来啦?”
“我听说你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圆子笑着拉她的手,“姨姨,你没事就好了,我来给你送糖吃。”
圆子从袖子里飞快地掏出一把豆子糖,放在宝宁手心里。
小孩子体热,有的糖已经被他焐化了,黏黏的。糖纸上的温暖传到她的手里,宝宁心也软了下,轻笑着揉捏圆子的小脸:“谢谢圆子,姨姨很好,你来看姨姨,姨姨很高兴。”
圆子扑进宝宁的怀里,搂她的腰,撒娇道:“姨姨,我今晚可不可以住在这里?没有人陪我,我好害怕。”
宝宁反应过来,高飞荷那边出了事,高贵妃也自顾不暇,圆子确实已经孤单地待了一晚上了。
宝宁心疼地揉揉他的头发:“好,咱们和皇后娘娘说一声,你来我这睡。”
“已经说好了。”圆子仰着脸让她摸,“但是我撒谎啦,我和娘娘说,我想住在她的偏殿睡,娘娘答应了。但是刚才我偷偷跑出来,来找你。我想你啦,我想见你,她们都不让……说你受惊了,要好好睡觉。”
宝宁抱着他的腰将他拽上来,笑着贴贴他的脸:“我们一起睡。”
圆子高兴极了。他钻进宝宁的被子里,规规矩矩地躺好,眼睛闭上了,眼皮还在兴奋地动来动去。宝宁给他掖好被子,心中想着,若以后真的能把圆子接进府里那该多好。她会好好待他的,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而不仅仅是裴原的解药。
殿内又安静下来,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
太极殿里,周帝已经很疲累了,他让人将高贵妃和裴霄都押进牢里,明日再审。
在路过裴原时,高贵妃眼珠一动,忽然想到另一个主意。
她确实是难以洗清自己身上的罪过了,但这不妨碍她将裴原也拉下水。裴原静心布置了这些,不就是想要东宫之位吗?这位子霄儿坐不了,他裴原也别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