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出门槛的前一瞬,高贵妃忽然大哭着挣开押送她的侍卫,转身冲周帝拜倒:“陛下,臣妾入狱事小,可怜的是小皇孙啊!他的生母和主母都不在人世了,现在连我都不能陪在他身边,他才五岁,多么可怜啊!陛下,圆子是您唯一的孙子,您可千万不要因为生臣妾的气而迁怒于他,让歹人再次得逞,可怜的圆子已经遍体鳞伤了,不能再被折磨了!”
说完,她饱含深意地看了裴原一眼。
裴原眼睛眯起,回望向她。
周帝本已经站起身,由姜堰扶着要去歇息了,听了高贵妃的话,停住脚步:“你是什么意思?”
高贵妃嗓音嘶哑道:“圆子在数月前曾丢失过一段时间,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恰恰就丢进了四皇子的溧湖别庄内……等到霄儿找到他的时候,圆子的小胳膊上已经伤痕累累,他自己说是蚊虫叮咬所致,可是哪里来的那么多蚊虫?明明是被歹人挟持了,毒打所致!”
周帝不可置信地看向裴原:“确有此事?”
高贵妃急迫道:“有或没有,把圆子找来,一问便知!”
她是有自信的,圆子只是个少言寡语的小孩子,他懂什么?只要被吓唬一下,让他说什么,他都会听。况且,圆子从前在太子府里孤孤单单的,只有她这个祖母对他好,恩威并施下,一个小孩,好操纵得很。
高贵妃心中的歉疚一闪而过,她不觉得自己对不起圆子,只是让他说几句话而已,又不会伤害他。
而且,她做这些的目的,还不是为了他好吗?
过了一刻钟,圆子惺忪着眼睛被带进来。他从宝宁的怀抱里被拉扯出来,仍旧是懵的。
圆子站在太极殿的中央环视四周,看到他的祖母跪在地上,满面泪痕,心中更茫然了。
高贵妃一看见圆子,哭得更厉害了,冲上去抱住他,口中唤着“我可怜的孙儿啊”,暗地里却在悄悄掐他的胳膊,附耳小声道:“待会无论祖母说什么,你都要顺着我的意思说,否则,你就是想要害死你的祖母了。圆子,你忍心吗?”
说完,高贵妃狠狠瞪着他:“听懂了没有?”
圆子被掐得疼,再看着一向疼宠他的祖母变了副面孔,眼泪涌出来。高贵妃忍着心疼又掐他一下:“听见了吗?”
圆子含泪点头:“嗯……”
“圆子,你不要怕。”周帝走过来,和善地站在他面前,蹲身,与他平视,“皇爷爷问你什么话,如实答就是了。”
周帝指着裴原问他:“你曾走丢过,在你四皇叔的庄子里住过一段时间?”
高贵妃掐他胳膊一下,圆子颤声点头:“是……”
周帝问:“四皇叔打骂你了吗?”
圆子震惊地看着周帝:“怎么……”怎么可能呢?
高贵妃袖子底下的手又狠狠地掐他一下,圆子的后半截话咽回去。他觉得疼极了,也害怕极了,为什么祖母一直掐他?皇爷爷为什么问这样的话?他不明白前因后果,但知道,如果点头了,对姨姨一定是不好的。
周帝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更加温和了:“圆子,你告诉皇爷爷,你身上的伤是四皇叔弄的吗?”
高贵妃的心怦怦地跳,她不懂这个孩子为什么突然这么不听话,她手腕都颤了,下了死力,又狠狠地拧他一下:“你说啊!”
裴原的眼睛紧紧盯着圆子的表情,见他抿紧了唇,就要哭出来了。
所有人都在等圆子的答复。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高贵妃哭着拍打他,“让你说你便说,现在不出声算怎么回事,你是想要害死你的祖母吗?!”
周帝呵斥道:“你做什么!”
圆子的拳在身侧攥着,终是克制不住,大哭出声道:“没有啊,没有打我啊!为什么要逼我撒谎,我不想做坏小孩!姨姨很好,叔叔也好,祖母为什么要害他们,为什么呢?”
高贵妃的脑子嗡的一下,就要炸开了。
“圆子,你说什么呢?”她眼眸瞪大,冲上前去撕扯圆子的胳膊,“谁教你的,你说,谁教你的?”
裴原看不下去了,也跟着上前阻拦,圆子怕得往他的怀里扑。见状,高贵妃发疯得更厉害了。
推搡之间,忽然听见“当”的一声,是瓷器坠落的声音。低头一看,从圆子的袖口里掉出了一个红色的小药瓶。周帝狐疑地皱眉,亲自捡起来打开看,里头都是小药丸。
高贵妃的脸霎时就白了,一点血色不剩。
周帝让姜堰把药瓶给太医看:“瞧瞧这是什么药。”
几个太医见着那药丸时脸色也变了,均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互相商讨一会,最老的那个上前答道:“回禀陛下,这药瓶里装的就是……胭脂目。”
周帝大惊:“什么!”
高贵妃软倒在地上,发上珠钗散落,紧张得大口大口地吸气。她还想要去拽周帝的袍角喊冤,周帝恨恨地看她一眼,一脚踢开。
周帝逼问圆子:“这瓶子哪里来的?”
圆子含泪道:“在延禧宫……地砖下面。”
第138章 石榴籽
从太极殿出来时,丑时已经过了。夜深露浓, 裴原走到长秋宫不过一炷香时间, 衣袍上就沾了一层露水。
他走到宫墙的拐角处, 有宫人看见他, 飞奔跑到殿内通报:“娘娘,四殿下来了。”
宝宁立刻站起来, 外衣都来不及穿便往外跑, 皇后想拉她,拉不住, 赶紧也跟上去。
“阿原!”宝宁扑进裴原怀里,他身上凉气让她打了个哆嗦,宝宁顾不上冷意,抓着他手问, “圆子怎么样了?半个时辰之前, 有人来强行将他带走了,母后担心, 遣人去太极殿看, 但是太极殿被重兵把守着, 进都进不去。”
皇后也跟着焦急地问:“是啊,这是怎么回事?大人的事, 抓一个小孩子干什么去?”
“他现在挺好的, 有嬷嬷带他去睡觉了,母后不必担忧。”裴原将宝宁的手握进掌中,带着她往殿内走, 边劝皇后道,“母后身子孱弱,已经很晚了,事情也都平息,您快些去睡吧。我先带宁宁回家,等她休养几日,再一同来看您。”
皇后蹙蹙眉,关切道:“再过会儿天就亮了,不如在我这住一晚,天亮后再走?”
他们进入殿内,有眼尖的宫人拿来宝宁的衣裳,裴原自然地接过来给她穿上,婉拒道:“谢过母后了,但宝宁认床,换了地方睡不安稳,今晚上就不留了。”
“这样也好。”皇后有些失望,但很快打起精神,冲秋实嬷嬷道,“入秋了,夜风凉,再去拿一件我的大氅来。宝宁肚子仍不舒服,再取个手炉来吧,快些。”
裴原冲皇后道谢,宝宁疲累极了,她心事落下,困意就上来,往后靠在裴原的臂弯里打瞌睡。
皇后盯着她看,笑容不自觉浮上唇角,指了指宝宁的眼睛,冲裴原道:“你瞧,宁宁要睡着了。”
“她总喜欢犯困。”裴原将她搂在胸前,低头也看了眼,轻声道,“日日睡不醒,今晚熬夜了,回去估计要缓上两三日。”
皇后的声音也放小了,爱怜道:“她还小呢,才十几岁,多睡睡好,还有机会长个子。”
裴原揉搓下宝宁的脸,笑道:“估摸着难。她懒,平日里告诉她要多蹦蹦跳跳,她也不,就坐着,要不就躺着。吃得多睡得多有什么用,肉都朝横着长了,以往下巴是尖尖的,您看,现在都钝了。”
皇后为她开脱:“我们宁宁长得美,瞧这小鼻子小嘴巴,多标致呀!不论高矮胖瘦,都好看。”
“可别让她听见。”裴原垂眼盯着宝宁的脸看,声音柔和得连皇后都不敢相信,“她最喜欢人家夸她美,若知道您夸她,小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皇后无声地笑着,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看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澈儿失踪已经快一年,音信全无,我知道陛下差人去找过他踪迹,说是在齐连山一带。但后来,又有消息传来,说寻到的只是澈儿曾佩戴过的一只玉佩,并不见人影。齐连山上都是山匪,澈儿可能已经……毕竟他失踪时,身上还受着伤。”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任何消息都不要相信。”裴原打断她的话,“母后,过些日子我会亲自去一趟齐连山,一定将大哥给您带回来。在此之前,您养好身子便是。”
皇后笑了下:“是我自己吓自己了。”
裴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并不擅长安慰除了宝宁之外的人,顿了顿,道:“过些天让宝宁来陪您。”
秋实嬷嬷拿着东西进来,裴原将宝宁唤醒,用大氅围好后,向皇后道辞。
……
宝宁是真的累坏了。
她从知道圆子没事后,精神松懈下来,便觉得困,想要睡。后来迷迷糊糊的,怎么到家的都不知道,就记得裴原将她从马车上抱回房里,脱了鞋子,给她擦脸擦手。
他笨手笨脚的,盆子掉在地上一次,声音太大,惹得隔壁的阿黄叫起来。
裴原气急败坏地骂狗,她也不高兴了,批评了他两句,裴原闭上嘴。
之后的记忆通通没有了。再次醒来,天还是黑的。
裴原点了一盏昏黄的小灯在旁边,盘腿坐着掰石榴。
宝宁眼皮微睁,看他手里拿着一只小刀,认真地将石榴里的每一颗籽都剥出来,肉放在一旁。他好像已经做了很久,石榴籽堆成座小山,专心致志,连她醒来都没发现。
宝宁心里甜滋滋的,屁股蹭过去,搂住他的腰问:“给我的吗?”
“醒了?”裴原看她一眼,笑着继续做活,“肚子还难受吗?”
宝宁细细地感受一下,回答:“好多了,只有一点点不舒服。”
“那就好。”裴原揉一把她头发,“待会吃个饭,再睡一觉,明早就好了。现在去洗个脸,到外面走一走,活动下筋骨。从日出睡到日落,腰酸不酸?”
“那你给我揉揉呗。”宝宁扑到他怀里,脸颊蹭他肩膀,“我腿也酸了。”
裴原嫌弃地用手指抵开她的额头:“一天没洗脸了,还好意思往人家的白衣服上蹭,害不害臊?”
宝宁不蹭了,心虚又嘴硬:“我的脸就算不洗,也比你的衣服干净。”
裴原睨她一眼,把桌子推开,拍拍自己的腿道:“过来,给你捏捏。”
宝宁又高高兴兴地趴过去,脸冲着桌子的方向,看着那碗石榴,明知故问道:“石榴是给我吃的吗?”
“喂小猪的。”裴原捏她屁股一下,“手放下,先别抓,待会洗了手再吃。”
宝宁心里还是甜滋滋的,觉得她家裴原真是越来越长进,变得更贴心了,竟然还给她剥石榴籽,多好的一番心意呀!
宝宁假装不好意思地推辞道:“唉呀,哪里要那么麻烦的,你直接递给我就好了嘛。看将你累的,我心里还怪不是滋味的。”
“不累,你吃得高兴就好了。”裴原慢条斯理地给她捶腰,“咱们南院竟然有棵石榴树,我平时都不往那边去,今天听刘嬷嬷说才知道。陈珈和我一起去摘的,你别说,这摘石榴还挺有意思,种花种草应该也挺有意思的,等闲下来的时候我也试试。但我不能种那些姹紫嫣红的,丢面子,显得女气。”
宝宁哼哼道:“就你想得多,人家大诗人都喜欢花花草草的,什么牡丹呀,菊花呀,梅花呀,都千古歌颂的。”
“我又不是大诗人。”裴原道,“要么就不种花,弄点实用的也行。陈珈告诉我,韭菜很好养,新入门的可以学着种韭菜,简单。而且那玩意一茬接一茬,种两排够吃一夏天。”
宝宁沉思了一会:“随你吧,你玩得高兴就好了。”
裴原边捏腿,边和她聊天:“陈珈这小子,以前没发现,今日才觉得话多。”
宝宁闭着眼问:“怎么了?”
裴原道:“我和他走一路,他和我念了一路他的老娘。说他老娘勤快又朴实,他是幺子,最疼他,小时候带他去山上打猪草,喂猪,说那猪长得又黑又壮,脑袋像磨盘一样大,还会咬人。但是他老娘现在老了,年过古稀,他们兄弟也有些出息,就不养猪了,在他哥哥家养老。”
宝宁看他一眼,笑了下。不知道为什么,裴原一本正经地和她说陈珈养猪,宝宁觉得怎么这么有趣呢。
她感动于裴原今日剥石榴的贴心,顺着他的话问:“你们还说什么啦?”
裴原道:“他哥哥昨日给他的信到了,说他老娘年纪大了,嘴馋起来,喜欢吃甜的。本来就没剩几颗牙齿,他嫂子不让吃,老太太馋啊,就去偷石榴,自己剥。结果吃进嘴里还没高兴多一会呢,嘎嘣一声——剩下的两颗牙也折了,被籽给硌折了。”
“……”宝宁心中甜蜜尽散,她翻身坐起来,狐疑地问裴原,“所以你是因为陈珈他娘的牙,才给我剥籽的吗?”
裴原已经摸索出了一些经验,一听着宝宁这样的语气,就知道她肯定是不高兴了,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否认应该可以稍微平息她的怒火。但是,她猜测的确实是事实。
两相犹豫下,裴原迟疑地道:“不是吧?”
宝宁反问:“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呢?”
“为什么会吵起来?”裴原把碗端在手里,往宝宁面前递,“不就是个石榴,要不然你就吃,要不然你就不吃。这和陈珈他娘的牙有什么关系?要不你先尝一个吧,如果甜,你就吃,不甜,我吃。”
宝宁瞪他一眼:“不甜。”
“你这不说瞎话吗。”裴原执拗地把碗递给她,“你都不尝,怎么知道不甜?”
宝宁道:“石榴甜不甜的,有什么区别吗?我的心里都不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