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别这么讲。”圆子手仍抓着宝宁的腕子,回头看向裴原,眼角红红的,“姨姨吐得很惨的。她是怕我担心,才讲那些逗我笑的,叔叔你不要怪她,姨姨会难过的。”
宝宁的心像是被握了下似的,她定定地看向圆子,忽然也觉得眼睛发酸。
自从圆子到她身边后,她一直用尽方法想要保护他,给他温暖和疼爱的感觉,但或许是既往的经历造就,圆子始终敏感得超乎寻常。
裴原的脸色也缓和下来了,摸摸圆子的头道:“我知道,我也和姨姨闹着玩呢,圆子辛苦了,下去洗洗脸吧。”
圆子一步三回头地和刘嬷嬷下去,裴原看着他走,撩了袍子坐在宝宁身边,垂眸看她的脸。
宝宁被看得不好意思了,眨眨眼皮儿要闭上,裴原轻轻掐她鼻尖:“不听话。”
宝宁心一沉,知道他又要犯毛病了。刚成亲的时候一天说不出三句话,原来是攒着呢,就等着现在都还给她。
宝宁闭着眼,屏气听裴原喋喋道:“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许在外头随意买东西吃,府里那么多厨子,还不够你使唤的?偏要吃那一文钱两个的破饼子,怎么就那么好吃?管不住自己的嘴,看,遭罪受了吧。我和你说过,外头做的那些东西,用的不知是什么烂菜叶子,长了虫,又不洗,若不然怎么那么便宜卖给你?你非要贪吃……”
他越说越上头,宝宁败下阵来,哀叹着捂住耳朵道:“你别念我了,唠叨死了。”
“自己敢做,还不许我说?也就是你,换成别人,就算跪在地上求我,你看我管不管他。”裴原把她的手扯下来,摸摸手心,凉的,皱眉放在自己胸前捂着,边问,“好点了没,还想不想吐,肚子疼不疼?”
“不太好,不想吐了,就是恶心。”宝宁撑起身子,“给我接杯水来吧,想漱口。”
裴原伸手取了床头屏风上的小披肩给她披上:“刘嬷嬷好像煮了蜂蜜水,我去看看好没好。”
“你别走嘛。”宝宁拉他的袖子,软声祈求着,“我不舒服,就想你在旁边陪着我。”
不等裴原说话,宝宁又道:“你只要陪着我就好,我只看你的脸,不想听你的声音。”
裴原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坐下,把宝宁圈在怀里,扬声唤人拿水进来。刘嬷嬷应了声,很快推开门,手里拿着个茶壶,边道:“王爷,乐大夫来了。”
脚步声传来,裴原回头看过去,来的大夫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一身潇洒白衣,不苟言笑的样子。
裴原不太满意:“怎么这么年轻,有没有年岁更大的来?这个太小,我信不过。”
刘嬷嬷道:“王爷您有所不知,乐徐大夫是丰县最有名的神医了,妙手回春,以仁义著称,常常不收诊费。”
裴原仍旧不信,想要斥退换一个医士来,但眼光一瞥,宝宁忽然蹙起眉头,像又是要吐了,赶紧不甘不愿地腾了位子:“我夫人吃坏了肚子,你快来看看。”
他转头又吩咐刘嬷嬷:“取一条丝帕来。”
刘嬷嬷会意,赶紧取来,搭在宝宁腕上,又引着乐徐大夫过去。
乐徐放下药箱,在诊治宝宁前,先是看了裴原一会儿,又伸手抓着他挽了袖子,往他腕上瞟一眼。裴原心中本就焦急,见他无礼举动,更是怒上心头,刚欲呵斥,便听乐徐缓缓道:“最近身体不太好吧?是不是总是腿寒,尤其骨节处,疼痛更甚。过几日要初雪了,你注意些,多穿两层裤子。”
裴原眯眼看着他,心中生出淡淡疑虑。
燕北的天气并不适合他,他腿疾并未痊愈,这边天寒地冻,不时便会发作,只是还能忍受,并未张扬,更未曾请过大夫。他是怎么知道的?裴原忽然又想起他的名字,乐徐,这名字熟悉又古怪,但究竟哪里有问题,他并不能立刻答出来。
裴原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他更关心宝宁的病情,只是对乐徐的态度更端正了些,道了个“请”字。
刘嬷嬷紧张地站在一旁盯着,裴原取杯子到了盏温热的蜜水,等着待会给宝宁漱口。
乐徐那边好半晌都没有动静,他那严肃神情,看得宝宁心也突突起来,生怕自己患了什么绝症。
刘嬷嬷走到裴原身边,附耳小声道:“王爷,您说,王妃会不会是怀了?妇人孕初时,大多会害喜,王妃有些像。”
裴原尽力冷静地摇头道:“不会,上个月还有月事的,距今还不到一个月。”
他一直很盼望有个孩子,但听说妇人生产是个难关,忧心宝宁年纪小,会出现差错。这样两相纠结下,裴原曾寻了几本医书来细细地读过,大体上有些了解,回答得很肯定。
他坚定地认为宝宁只是吃坏了肚子。
“那不是月事,是见红。”乐徐古怪地瞥了裴原一眼,放下手道,“还好王妃福运好,要不然这个孩子怕是就保不住了。不过现在的脉象看来,胎仍是不稳,孕妇要多卧床,你们不要吵她,让她心情愉悦,说不定还能保得住。”
乐徐注意到桌子上丰盛的宴食,眉梢一挑,意外道:“胃口还挺好的?很不错。”
再一转眼,瞧见被咬了一半的韭菜盒子,脸又拉下来:“活血的东西要少吃。”
屋里一片寂静,宝宁呆呆傻傻地躺着,看乐徐站起身:“我去开个安胎的方子,先吃两副。再列出个忌口的单子,上头的东西少吃,在胎稳前最好碰都不要碰。”
见裴原一直不出声,刘嬷嬷焦急唤道:“王爷,王爷您可听见了?”
裴原喉头动动,刚才还能滔滔不绝教训宝宁的舌头现在像是僵住了,滞了半晌,终于抬手拍了拍宝宁的手:“宝宝别怕,咱好好养着,我日日回来伺候你,别害怕。”
他重复着,不知是和宝宁说,还是和自己说:“宁宁乖,别害怕,这都不是事,孩子会没事的,你也没事,好好养着就行了,我们不怕啊……”
宝宁瞧见他黑色裤腿湿了一片,滴滴答答还在往靴子上淌。
原本装着糖水的碗已经歪斜着空了,裴原刚才手抖,全洒在了自己的裆上。
……
燕北已经刮起了冬日的冷风,隐隐有大雪欲来之势,蜀中仍在下雨。
绵绵细雨下了半个月,地面往上渗着湿冷,在过去的一个半月里,巴蜀军对战南蛮的战役大获全胜,眼瞧着就要年节,许多将士不仅收到了嘉奖,还收到了周帝特允的返乡省亲的旨意。这些将士大多是在战中立下功劳的,上至将军,下至兵卒,有几千人。除了裴霄。
营帐外头喜气洋洋,充斥着恭贺的声音,裴霄独自一人坐在帐中饮酒,面色晕红,握着酒盏的指节森森发白。
他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明白,他是被抛弃了,被周帝抛弃了,周帝想让他老老实实地待在这荒蛮之地,最好老死在这,再也不要回去。
他心中的不甘和怨愤像是头野兽,几乎将他吞噬了!
凭什么呢?他这么多年来,也是兢兢业业,劳苦功高,他和高家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如今一错,竟然就统统不作数了?裴霄想着,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为做一个好帝王而准备,裴澈心太软,裴原心太野,唯有他才是可塑的帝王之才,如果他能够登基,定会强兵兴文,大施仁政,有朝一日率领大周铁骑一统天下,打下千秋万代不朽的江山!
他千辛万苦地想要得到这个机会。
他并不是个恶毒的人,恶毒只是手段而已,并不是他的心。所以,面对他第一次生出喜欢之心的女子,他仍能克制,不去抢夺。面对裴原削发的侮辱,他仍旧暗自吞下,拒了淳于栾的合作请求。
但如今,裴霄不想再忍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也只是想要活着而已。
想要活着,就只能杀了裴原,杀了周帝,夺回帝位,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
既然全天下都辜负他,他又何必再守忠诚呢?
……
夜深人静时候,裴霄已经醒酒,他整理好装束,骗过营地站岗的卫兵,行到远离营地的一处旷野中央,下马等候。
这是他与那人约好的地方,今天是最后一日。
雨渐渐听了,月仍隐在乌云之后,裴霄安静地等待着,直到奔马声至,在他身后一丈处稳稳停下。
淳于栾大笑着道:“汉人的三王子,怎么样,你想好了?”
第145章 红枣
裴霄淡淡道:“随我来,只你一人便可。”
淳于栾往后看了眼, 他的心腹查尔瓜就在他身后三丈远, 闻言投来探寻的目光。
淳于栾道:“别跟着。”说完, 他跟随裴霄的马匹, 挥鞭前行,被领到了一处紫竹林。
竹林早被布置过, 内置一方小桌, 上面摆着舆图和笔墨,挂一盏小灯笼, 旁边的炉上还温了酒。
裴霄问:“竹下灯影,清酒漫谈,如此雅致小景,殿下还满意吗?”
淳于栾看了看那幅舆图, 是包揽整个天下的山海图, 笔画精细,每一处关隘山口, 每一处城镇, 都标识得清清楚楚。他挑眉问:“什么意思?”
“殿下不是匈奴现在王庭的嫡系血脉吧, 只是老单于膝下无子,你这个侄子才侥幸得势, 做了左贤王。可惜的是, 老单于宝刀未老,花甲之年,竟然生下了一个儿子。如此一来, 你便成了外人,地位岌岌可危,害怕了吗?”裴霄撩袍在对面坐下,淡笑道,“时间不多,不如开诚布公地讲。你想要那个位子,我也想要。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也需要你的。”
淳于栾脸色稍正,注视裴霄半晌,大笑道:“三王子果真是爽快人。”
他也坐下,问:“你可有计策了?”
“已有。”裴霄微笑着,用未蘸墨的狼毫笔在舆图上偏北方向,一处名叫代县的城镇上画了个圆圈,“燕北三大重镇之一,殿下应该早有耳闻。上月换防,新上任的守将叫宿维,是我的人。”
淳于栾心头一动,倏地抬眼看他:“你是想将这个人送给我吗?”
他笑了笑:“这礼太大,我怕是还不起。”
“我可以暂时借给你。”裴霄仍旧微笑着道,“燕北九郡,其中宿维的代县,裴原的丰县,邱明山的皋山镇互成掎角之势,且三个将领都是身经百战之人,你若强攻,没有取胜的可能。”
淳于栾抱胸看着他,裴霄继续道:“按我的计策,你可以先派十万兵马,假装强攻只有六万守军的代县,我会劝说宿维,让他避而不战,保留兵马,等待支援。丰县距离代县最近,若代县告急,最先出兵的定然是丰县的裴原。如此,丰县的内防便空了,你再分拨五万人马,趁夜色,奇袭丰县。裴原老巢被捣,定会亲自回兵,你在路上拦截他,一举击杀!”
淳于栾眸色变深,脊背也渐渐挺直,认真道:“好计策。”
“不止如此。”裴霄的笔点了点舆图上丰县的位置,弯唇道:“我还可以再告知你一个消息,在裴原不在封地的这段时间,代领丰县的是一个名叫钱秋来的人,此人外表忠诚老实,实际诡诈贪财,在裴原回来后,他已经被流放了。但他的远房外甥女婿还在丰县,是守卫丰县西角门的一个小卒,此人既好财,又胆大,心中对裴原还有淡淡恨意,你能否利用他进入丰县城内,就看你的本事了。”
淳于栾眯眼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难道你就不怕我真的攻下燕北,毁你大周基业?”
“因为我需要你进入丰县,再进入济北王府,帮我寻到两个人。”裴霄道,“一个是济北王妃,还有一个五岁的孩子,名字叫圆子。那是我的儿子。”裴霄声音放低,“我要和他团聚。”
“没想到三王子心中竟还有这样的柔情。”淳于栾笑了声,颔首道,“可以。但是,你又想如何帮我呢?”
“杀老单于并非难事,只是你不好下手,怕惹一身骚腥。”裴霄笑道,“我可以替你做,你只需要提点老单于身边的守卫几句,放我的刺客安然地进入营帐。”
淳于栾抚掌笑道:“三王子如此聪慧妙计,若为帝王,定振响寰宇,我要小心了。”
裴霄轻笑着端起酒壶,斟了两盏,举杯问:“按我汉人习俗,不如歃血为盟?”
淳于栾毫不迟疑地掏出短刃,在自己指尖划上一刀,裴霄也割破手指,让血滴融进酒液中。
两人举杯相庆,一饮而尽。
淳于栾抱拳告辞。看着他远走背影,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左相之子董天成缓慢走了出来,忧虑问裴霄道:“殿下,此事我总觉得不妥。蛮子向来狡诈,咱们告诉他那么多军情,若他到时翻脸不认人,甚至打下了塞北,连邱将军一同杀了,那该怎么办?”
“那该高兴才是。”裴霄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在杯口处吹了吹,啜了口,“裴原死了,邱明山死了,那还有谁能拦我的路?至于那个淳于栾,四肢粗壮,头脑却不灵活,他活不了多久了。刚才的那杯酒,我下了药。最好他将塞北搅得天翻地覆,将匈奴王庭也搅得天翻地覆,然后他去死,我便可坐收渔翁之利,趁机登帝位,统天下!”
裴霄的眼前忽然闪过宝宁的脸,或许越是得不到,他就越心痒,又爱又恨。
但没有关系,因为总有一日,他会把失去的一切统统抢回来!
……
初冬的丰县,夜晚冷风刺骨,但床脚点了两个小炭盆还是太热了,宝宁热得把厚被子踹到一旁去,坐起来扇蒲扇乘凉。
裴原端着木盆进来,看她坐起来,赶紧将水放下,急匆匆去把被子给宝宁围上,扇子抢走扔进火盆里,关切问:“睡醒了?”
“我睡了一整个白日,就算是只猪,也已经睡饱了。还有,你又烧我的扇子!你烧了第三把了!”宝宁热得心烦气躁,看着被火焰吞没了的蒲扇,更焦躁了。
她稍微平复下心情,指着窗子冲裴原道,“打开吧,我热得很,想吹风,你乖乖打开,我吹半刻钟,不想和你吵。”
裴原疼爱地抚摸她的头发,劝道:“心静自然凉,你坐在那里不要动,不要想事情,一会就觉得清爽了。大夫说了,你要静养,千万不能着凉生病,我们先洗了脚,然后回被子里躺着。你要多吃多睡,身体才好,肚子里的宝宝也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