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子害怕裴原,不敢从他身边穿过, 偷偷绕远路跳窗子跑了。
不过转瞬, 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俩。
宝宁拿帕子擦掉嘴边的残渣,很殷切地上前为裴原宽衣:“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知你现在心中恼火,你先听我的解释, 我并不是有心骗你的,只是厨房今日有个买菜的小厮过于高兴,买多了菜肉,厨房的师傅也很高兴,多做了些。既然做都做了,不吃岂不是浪费了?他们瞧我这几日吃的清淡,怕我胃口不好,才趁你不在偷偷送来的。魏将军那边若是惹你不快了,我是绝不知情的!”
“我什么时候说你骗我了?什么时候说魏濛惹我不快了?”裴原看她一眼,“漏洞百出。”
宝宁局促地站着,眼神懊恼,她不知怎么为自己辩白了,小心翼翼问裴原:“你生气了?”
“我不该生气吗?”裴原居高临下盯着她,冷声道,“你胆子大了,勾结了整个王府的人欺瞒我,连魏濛都用上,就为了吃几道破菜。我是苛责你了,不给你饭吃了?你若有不满,与我直说便是,用得着弄那些弯弯绕绕,真当我是三岁小儿,会上你这些小把戏的当!”
他最后一句的语气重了,近似呵斥,宝宁本就心绪敏感,被他一训,眼圈立刻便泛红。
裴原心疼,但也真的恼怒,他实在没想到宝宁敢做这样的事,再想起她在出门前对他说的那几句话,什么“你是为了我还是孩子,你心里清楚”,句句刺他心窝子。
裴原暗道她是条没心没肺白眼狼,恃宠生娇,胆大包天,决心这次给她点教训。
他问:“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宝宁用手背抹眼泪,她想得到裴原的安慰,但是他不给,仍旧语气冷硬地逼问:“知不知道自己今日的行为有多么小孩子气?无比幼稚!”
“错就错了,怎么了!”宝宁狠狠瞪他一眼,旋即一撩裙摆坐在地上,大声道,“你还要打我骂我吗?我行为不妥,我认错了,但是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我下次不做了就是了,你不要逼我!”
裴原被她的回应震住,皱眉道:“地上凉,你起来。”
宝宁头一偏,小声拒绝道:“我不要。”
“你这是什么意思?”裴原伸手扯她胳膊,“耍无赖吗!”
“你这人不讲理!”宝宁眼睛红红的,仰头斥责他,“你的心眼都偏到天上去了,眼睛也偏到天上去了,就看着人家犯错,不知道自己讨嫌!你回忆下你这小半个月你都什么样,别说人了,狗都烦你,婆婆妈妈酸酸唧唧,好像那八十岁的老和尚从庙里跑出来一样,你的嘴是租来的吗?非要不停地用,一刻不说话就要赔钱吗?”
裴原面色不善,抿唇盯着她,宝宁被看得心中窝火,急于发泄,想打人。
她坐着,裴原站着,最方便的是捶他的腿,但想着裴原这些日子身体并不很好,在腿疾上吃了不少苦头,她下不去手,转而握拳去砸他的脚:“你还有脸瞪我,不要脸,你快反思反思吧,闭上你的大眼珠!比牛的眼睛还要大,像是牛脖子上的大铃铛……”她骂着骂着,心中委屈起来,又想要哭。
但想着自己的手刚碰过裴原的脚,太脏,她不能抹眼睛,又憋回去,骂他:“不洗脚,可真臭。”
裴原瞧着她,本来心里还气着,忽然就笑出来。
他俯身,宝宁盘腿坐着,他从背后用两手抱住她两侧膝盖,一下子将她给端起来,宝宁惊叫一声,裴原端着她放在软塌上:“要撒泼也得换个地方,衣裳弄脏了,还得麻烦别人给你洗。”
他后退一步,拖了张凳子坐在宝宁对面,坐下问:“说说吧,怎么就对我那么不满意了?”
宝宁一听便来了精神,坐直腰板,把这些日子对裴原的不满一桩桩一件件地讲出来,裴原点头应着,最后问:“没了?”
宝宁低头抠弄手指:“暂时想起这么多。”
裴原“嗯”了声,又问:“那早些时候怎么不和我说?”
“你像是喝了鸡血一样,我明示暗示那么多次,你听得进去吗?”宝宁哼哼了声,“我若说了,还要听你的唠叨,说什么我态度不端正,还没有准备好迎接小宝宝。明明是你自己反应太大,我们就顺其自然地迎接她不好吗?像你这样日日敲锣打鼓的,她才会害怕。”
裴原道:“是我错了,以后会改。”
宝宁瞥他:“真的?”
裴原道:“真的。”
“我不信。”宝宁扒开自己的眼皮给他看,“你瞧,我眼睛都哭红了,你惹我哭的,要怎么办?我要惩罚你。”
又开始作妖了。
裴原无奈地看着她,忽然想起最初看见宝宁时候的样子,羞羞怯怯的,说句话都脸红,从不和他吵嘴。哪像现在,竟学会坐在地上耍无赖了,嘴巴会说得很,还会敢朝他飞白眼。但他还是喜欢现在的宝宁,现在的宝宁更快乐,有她在,所有人都觉得生活充满滋味。
“行。”裴原揉揉她头发,笑着问,“想怎么罚我?”
宝宁道:“你站起来,转过去。”
裴原心中生起不好的预感,但又不能拒绝,迟疑地按着宝宁说的做。
“别回头啊。”宝宁说完,悄悄地往手心里吹一口气,挥舞两下蓄力,接着抡圆了,一巴掌拍在裴原的屁股上。
“啪”的一声响彻屋内,宝宁大笑起来,抱着软枕滚在榻上。
裴原整个人傻在原地。
他转过身吼:“季宝宁!”
宝宁仍旧笑个不停,她娇气地抓裴原的手:“我肚子里有你的宝宝呢,你别吓着我们娘俩。”
裴原黑着脸瞪着她,但是打不得也骂不得,看着宝宁傻呵呵地在那笑,半晌,计上心头。
淡淡道:“季宝宁,你眼尾长纹了。”
笑声戛然而止。
宝宁脸色大变,唿的一声站起来,趿拉着鞋就往妆镜前跑。
裴原瞟一眼她对镜左顾右盼的背影,自顾自地脱衣,脱鞋,自在地往床边一躺,喟叹道:“哎哟,可真舒服,天晚了,该睡觉了,这柔软的花棉被哟……”
宝宁从镜子前回头,气急败坏地唤:“裴原你没洗脚呢!”
……
又过三日,乐徐大夫登府门复诊,诊了脉后,颇惊喜道:“胎稳得不错。”
裴原站在宝宁身旁,听了这话,心中宛如大石落定。他在外人面前是几乎不笑的,此时也弯起唇角,颔首赞了句:“多亏了乐大夫医术高明。”
“不敢当。”乐徐收起药箱,中途看了裴原一眼,问,“你身体怎么样?”
他这样问,裴原心中的疑虑又冒上来。第一次见面时,乐徐这是看一眼他手腕就断出他有腿疾,但他手腕上其实什么都没有。裴原承认自己是个多心的人,对于乐徐,他心底还是不十分相信的,他太年轻,又神秘,他曾让魏濛去调查他的生平,魏濛拿回来的是一张只有寥寥数字的白纸。可这样单纯的背景,又怎么会让他有那样高明的医术?
裴原起了疑心,他怀疑乐徐是有人塞到他身边的眼线,故意将乐徐往错误的方向引,淡声道:“以往战伤留下了腿疾,多穿些便是了,没有大碍。”
乐徐并没有多说什么,笑了下:“那便好。”
宝宁不知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她对这个年轻潇洒的大夫是很欣赏的,觉着他身上有种遗失许久的,她只在话本上见过的侠气。更何况,她的孩子能安然无恙,乐徐大夫出力很多。
宝宁问:“乐大夫接下来要去哪里?如果不嫌弃的话,可在府上多住些时日,就当做了我们的家医。”
裴原不太赞同地皱了皱眉,乐徐看在眼里,笑道:“天下病者那么多,我哪里有寻一良木栖脚的道理呢?乐某是个奔劳命,就喜欢攻坚克难,刚刚寻着一个合我心意的病人,今晚就要启程去了。”
宝宁遗憾道:“那便罢了。”
听见宝宁对他的挽留,裴原很不高兴,他原本对乐徐的那些感激都要散去,只是面上不能表露出来,仍旧微微笑着,吩咐刘嬷嬷道:“多备些赏银,可以送客了。”
乐徐也不在意,道辞后拎着箱子便往外走。
圆子趴在门口看他们,路过门口时,乐徐步子稍缓了瞬,觉得这个孩子真是懵懂可爱。他冲圆子笑了下,圆子也腼腆地回了个笑,乐徐才头也不回地离开。
裴原冲陈珈使了个眼色:“找个人暗中跟着他,及时汇报于我。”
……
乐徐于城门关闭后前一刻出发,一路向西,朝齐连山而去。
齐连山是代县附近的山脉,距离丰县的路途颇为遥远,乐徐马术尚可,疾行一路,到达山脚时三更已过。
已经有人在等着他,六七个身着粗衣拿着粗制刀棒的汉子,为首的是个女子,长得瘦瘦小小,面庞不算白皙,但眼睛极为黑亮有神,拿着杆长枪。
见他走来,女子连忙高声问:“是乐大夫吗?”
乐徐此时脚步已经有所迟疑,他认出那些人的不善,约莫着是马匪。他虽有些武艺在身,但若落入匪窝也只有等死的命,救人是救人,他还不想丧命。
那女子见他要跑,也急了,撒腿狂奔过来,趁乐徐不备,一把握住马腿,又大喝一声使出一记横扫腿,生生将乐徐座下的马给绊倒,哀鸣着摔在地上。
乐徐晕头转向也摔下来,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团团围住。
“我叫阿丑。”那女子眼含热泪,跪地冲乐徐磕了个头,声音粗哑,“无意冒犯大夫,但我家公子近来病痛愈加沉重,若再不妥善医治,怕是就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久闻大夫盛名,还请乐大夫救救我家公子吧!”
乐徐闭了闭眼:“我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大夫罢了,你不要将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你最好用心治。”阿丑抬头,目光炯炯看着他,“治不好就杀了你。”
第148章 豆腐脑
乐徐被带着进了深山,七拐八拐走了一个多时辰, 瞧见了一处建在高处的营寨。
他心中明白, 确实是进了匪窝了, 这半年来一直肆虐于齐连山上的匪患, 许就是这帮人。只是没想到为首的竟是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
乐徐又打量了眼阿丑,收回了心底对她评价的弱不禁风这四个字。
他第一次见着这个姓裴的病人是在一个月前, 那时候裴公子还能走动, 只是断了一臂,面色瞧起来不太好。阿丑将裴公子带去了他的医馆, 乐徐为他诊治,用了很长时间才确诊是中了一种名叫赤丹的毒。这种毒性邪且烈,病人大多是为毒蛇毒鼠所伤,若不立时处置, 一日内就会死。
这个裴公子的办法是自断了受伤了手臂, 暂时阻断了毒素的蔓延。不过毕竟毒素还在体内,日久天长便慢慢侵入肌骨, 成了现在这样。
乐徐自小随父亲学习用毒之术, 对这种毒也有些研究, 承诺阿丑会用一个月时间研制出解药。
只是没想到,赤丹毒如此凶险, 再次见着裴公子, 他已经双目失明、形容枯槁地坐在榻上,耳朵也听得不太清楚了。
阿丑目光灼灼,提着刀在旁看着他, 着急地问:“治得好吗?”
乐徐没说话,沉默地将三指搭在裴公子腕上,对方察觉到他的碰触,很温和地道了句谢谢。
乐徐心想着,这才像个人的反应。拿着刀威逼,那是正常人该做的事吗?匪头就是匪头。
他很快收回手,更加认定之前赤丹毒的猜测,从袖中掏出一张帛纸,上头整齐写着方子,冲阿丑道:“药材我已经拿来了,按着药包分装好,在马脖子上的布袋里,你拿去煎煮,煎煮的方法写在帛纸最下面。”
阿丑的脸上青青白白地变化,她偷偷看了眼身旁站立的汉子,几个人俱都是低着头,或者东看西看,没一个人出声应下的。
乐徐问:“我没说清楚?”
阿丑怒道:“不识字!”
乐徐惊讶地看她一眼:“瞧你家公子的风度,还以为你是个大户人家的丫鬟,竟然一个字都不认识吗?”
“我不是丫鬟,我是护卫!”阿丑瞪他一眼,随后挥手让人将他拉下去,吩咐道,“你去熬药!”
乐徐摇头:“你真是不懂礼节。”
阿丑哼了声,让人照顾公子躺下,随后跟着乐徐往厨房走:“我看着你,我怕你对我心生不满,要耍花招报复。”
乐徐笑了声,没说旁的,去水缸里舀水。
他和阿丑聊天,问:“你家公子怎么伤的,得罪了什么人吗?这毒可不是一般人能制得出来的。”
阿丑狠狠瞪着他:“话那么多,要你管!”
“何必那么气势汹汹的,我瞧着很像坏人?”乐徐戳破她,“我知道你是在装模作样,以为这样我就会怕你了,是不是?倒也不必,我若存心下毒,你们是逃不掉的,不过我是个好人。”
阿丑坐在柴垛上,听见这话脸色心虚地僵了下,立刻抓起身旁柴棒,厉声呵斥道:“不要多话!”
乐徐不生气,笑道:“你倒是个忠心的护卫,公子病成那样也不离不弃的,是芳心暗许了吗?”
“你这个小白脸的废话是真的很多。”阿丑愤愤道,“我陪着公子为何非要因为情爱,就不能因着我讲义气吗?曾经公子救过我的命,我现在守着他,不是应该的?你们小白脸的内心真酸腐,只知道谈情说爱,不懂江湖侠气。再说了,就算公子再俊美,我也不喜欢那样的男子。别看我,我也不喜欢你这样的!”
乐徐好奇问:“为什么?我不俊美吗?”
“你竟如此不要脸。”阿丑哼道,“我喜欢长得黑的,个子要高,不要说话慢慢悠悠的,更讨厌话多唠叨的。”
乐徐忽然想起了济北王身边那个瘦高的小校尉,好像叫陈珈,脱口而出道:“你可以去济北王府看看,那里或许有你的意中人,又黑又高,话少,和你一样会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