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皇帝大寿的前两日傍晚,言尚回中书省复命,杨嗣与他一道,说好了等言尚办好中书省的差事后,晚上二人再去找一位老将军一趟。
杨嗣跟在言尚身后,大摇大摆地进了中书省。傍晚时分,中书省的大部分官员已经离开了,偶有看到杨嗣的,想到杨三郎的无法无天,那官员也眼皮抽一抽,当作没看见。
言尚的老师刘相公依然没有回来中书省办公,这一次言尚是向张相公复命的。
言尚把炉里的炭火灭了,窗子都关上。再将一些公务的资料整理好,言尚正要去找张相公时,张相公打开帘子,竟然出来了。
言尚向张相公行礼,正要让杨嗣出去在外等候,却不料张相公看到他们两个,目色闪了一下,说:“承之也来了?正好,这是中书省新下的命令,你和素臣都来听一听吧。”
言尚目色微怔,没说话。
杨嗣则直接诧异:“让我直接听你们的决策?这里是中书省啊。恐怕不合适吧?”
话虽这么说,张相公转身进内厅,杨嗣却毫不委婉地跟了上去。言尚摇头笑,跟在他们后面。
张相公道:“没什么不合适的。这道最新的命令,门下省已经批过了,明日就会下发到尚书六部。也就是说,最晚明天,你就会知道这道命令了。既然如此,提前一天知道消息,多给你们一天做准备,也没什么。”
杨嗣思考。
言尚问:“是和演兵有关的命令?”
杨嗣诧异看言尚,心想你这是怎么猜出来的。
言尚微笑解释:“既然是让三郎与我一起听,此事必然和三郎有关。如今与三郎、我都有关的事,还可以提前做准备,自然只有演兵一事了。”
杨嗣无言,张相公则已经习惯言尚敏锐的洞察力。
进了内厅,张相公入座后,将案头上最上方的一本折子向二人递去。在他二人看折子的时候,张相公道:“中书省最新的命令,是这一次的演兵,大魏不准赢,只准输。”
言尚睫毛扬一下。
杨嗣脸蓦地沉下:“那我们演兵一个月的目的,就是为了上场给人送人头?”
他一把扔下折子,掉头就要走,想说“这个差事老子不接了”。言尚按住火爆的杨嗣,问头温和疑问:“三郎莫急,中书省自然不会无故下发这样的命令。
“既相公提前告诉我等,要我等做准备,那必然也可稍微为我二人解惑。还请相公示意。我也不懂,为何大魏要输?我们练这般久,竟是不许赢,只准输?”
张相公淡定自若:“同一天的比试,文斗和演兵同时进行。文斗一方,你们认为那些蛮夷,那些小国,如何能赢?虽然丹阳公主定下了规矩,只许未婚女郎上场。然而即便是身在长安的世家女郎,就不是那些使臣比得上的。
“中书省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文斗如何才能输。那便只有演兵了。一赢一输,才是我大国之风。若是两者都赢了,来朝小臣做了陪衬,就没意思了。何况演兵之事能操纵的极多……大魏并不想他国对我国战力了解得太清楚。”
这般一说,不光言尚了然,就是杨嗣都听住了,不再如方才那般暴怒。
而张相公看一眼杨嗣,还顺便捧了对方一句:“承之不觉得,一场漂亮的输,比赢更难么?堂堂杨三郎,难道只会赢,不会输?”
杨嗣哼了一声。
他看着天,说:“我确实只会赢,不会输。”
张相公被他噎住:“……”
言尚莞尔。
言尚咳嗽一声,道:“如此,中书省的意思,是借此演兵,来试探各国的战力如何了?乌蛮王领兵,既不让乌蛮人上,其他各国的兵士便都会上。我方正好从中查探……要来一场精彩的输战?”
张相公颔首:“大魏要输,但不能让对方看出来。你们还要演兵演得非常精彩,演兵和文斗同期,一共三日,这三日,你们要竭尽所能地了解各国兵力。这才是此行的真正目的。”
言尚微笑:“恐怕乌蛮王也有从中了解我们的意思。”
张相公:“那就看你们谁本领更高强了。”
张相公看说服了他们两个,就站起来,任两个少年人沉思该怎么做。
走到言尚身边,张相公拍了拍言尚的肩,叹道:“素臣,你可知道,你现在在陛下案前,都挂了名?”
言尚一愣,快速反应过来:“因为南山之事么?”
张相公笑:“我不知道啊。只是陛下提起过你,问过你。”
他犹豫了一下,然而为了鼓励这个少年,他还是多说了一句:“本来这话不应该提前让你知道。但是你若是因此话受到激励,能够帮大魏这场演兵弄得精彩的话……你听听也无妨。
“南山之事你在陛下那里挂了名。此次演兵若你再功劳大……待这些使臣走后,若不出我预料,你就要升官了。
“总之,好好办差吧。”
杨嗣在旁惊愕:“升官?这么快?他当官才几个月来着?”
张相公笑骂他:“当什么官,升什么官,得看你有多大本事,做成了多大事。例如你们要是有人能让四海臣服,哪怕现在是小小九品官,朝廷都能瞬间给你升到四五品去。”
杨嗣:“那我是不是也……”
张相公:“自然、自然。太子让你参与演兵,不也是为了给你升官么?”
-----
既然大魏要这场演兵输得精彩,之前言尚和杨嗣讨论的所有战略,都得推翻重新开始了。
而命令下来,没有人向像相公那样给众将解释,其他几位被选的将军当场就有辞了差不肯再做的,不一而论。
在乱糟糟的折腾、人员调动中,不知不觉,杨嗣和言尚竟然成为了这几个将军中的领头人。
韦树则是从头到尾就没参与他们的事,安静得和透明人差不多。
这般紧张排练之下,时间到了演兵前一日。紧张训练了一月的兵士,在这一日早早结束了训练,将军让兵士回去修整,好能在演兵中超常发挥。
兵士们自然不知道将军们“超常发挥”的意思,是在合计着如何输。
言尚这一日也回府回得比较早。
他白日又被杨嗣带去校场,被摔得肩背疼痛。回来后歇了一下,言尚坐在书案前写了一会儿字,便开始发呆。
觉得自己好似好久没见到暮晚摇了。
她这人就总是这样……热情时对他爱不释手,冷漠时就如同消失一般,让人难以控制。
言尚发呆了一会儿,洗浴了一下,出门去隔壁拜访公主。
-----
暮晚摇正坐在自己的书舍中,眼睛发直地看着案上的一坛酒发呆。
酒坛前放着一只酒樽,酒樽中只有一点儿清液残留,可见更多的已经被某人喝掉了。
暮晚摇就看着这坛酒,挣扎着发呆。
好想喝酒啊……送她酒的大臣说,这是川蜀新酿的烈酒,还没有向天下公开,请公主殿下试一下酒。
暮晚摇欢喜地抱着酒坛回来,然而人坐在书舍案前,就陷入自我挣扎中。
她已经跟言尚保证自己不喝酒了……可是这酒这么珍贵,闻着又这么香,她已经有一个月没碰过酒了……这如何忍得了?
暮晚摇抱着这坛酒已经挣扎了半个月,每天都想喝,每天都说服自己要有信用,不要喝。然而今日她终于忍不住,偷偷在书舍开了这坛酒,喝了一杯。
一杯下肚,果然清冽香醇,美味十分。
便想喝第二杯……
暮晚摇说服自己:我悄悄喝一点儿,反正言尚忙得晕头转向,他不知道,我就不算违约。
她欢喜地立刻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捧着酒樽就要一饮而尽,书舍门被敲了两下,言尚的声音如同催命一般在外:“殿下?”
暮晚摇一口酒喷了出来,呛得自己眼眸含水,汪汪如湖。
她慌忙地抱着酒坛,要把酒藏起来。然而书舍空空荡荡,她半天没找到地方。而听到里面公主被呛住的声音,言尚担心她,推门而入。
他与抱着酒坛跳起来的暮晚摇面面相觑:“……”
少年公主忽然向后趔趄一步,靠在了身后的书架上。她身子都歪了一下,然而她抱着酒坛不撒手,酒坛硬是没有从她怀里摔出去。
暮晚摇面染红霞,手撑住螓首,剪水双眸,不管不顾地一径柔弱道:“哎呀,头好痛,我好像醉了。你……谁让你进来的?你谁呀?”
言尚:“……”
第90章
言尚关上书舍门, 回头来看暮晚摇。
暮晚摇装醉装得非常投入, 然而她紧紧抱着酒坛, 怕把酒坛摔了,就让言尚对她的动机看得十分分明。
言尚叹一声:“殿下以为我是傻子么?”
靠着书架装醉的暮晚摇额头枕着自己的手背,睫毛轻轻颤了两下。她不愿面对现实, 便仍哼哼唧唧:“我真的有点儿醉了, 觉得这里好热呀。头晕晕的, 言二哥哥你一点也不疼我。”
言尚含笑:“你不是醉得不认得我是谁了么?”
暮晚摇:“……”
她手捂着脸和眼睛,透过手指缝悄悄去看言尚。见言尚坐在了长案的另一侧, 低头瞥了眼她放在案上的酒樽。暮晚摇当即心口疾跳,因方才因为言尚敲门, 她吓得把酒洒了,酒樽中可能留有痕迹……
言尚还没细看,眼前月白色的女裙便一闪,暮晚摇跌跌撞撞的, 一下子扑了过来, 趴在了案上。她手臂撞上那酒樽, 吃痛之时, 言尚连忙扶起酒樽,怕酒樽被她推到地上碎了。
如此言尚便没空去看酒樽中有没有酒。
而他又担心暮晚摇, 放好酒樽后就抬头,见“咚”一声,公主怀里的酒坛也被扔到了案上。
暮晚摇一直在透过手指缝偷看言尚,见他看过来, 她就连忙趴下,揉着自己的额头,一径喊着头痛。
言尚不赞同的:“殿下!”
怎能这样消遣他?
暮晚摇嘴硬:“是真的喝醉了,真的头痛!”
言尚微迟疑。他不太信她,因他知道她的酒量有多好。然而少年公主面颊如霞,捂着脸嚷难受,她娇娇弱弱的,他便担心她是真的难受。
言尚:“我帮你揉揉额头?”
暮晚摇向他扬起脸,媚眼微飞。
言尚便坐了过来,微凉的手指搭在了她额上。他坐在她旁边,揉着她额头时,低头观察她。暮晚摇趴在案上,哼哼唧唧,哼得言尚面红耳赤,说:“你不要这样了。”
他低下的眼睛对上了女郎悄悄摸摸的偷看他的眼神。
言尚一愣,然后放下了手,道:“我就知道你没醉,是哄骗我的。”
见他要走,暮晚摇笑盈盈地扯住他袖子晃了晃:“我要是知道你不生气,我就不装了嘛。我也是才确定你真的没有生气呀。”
言尚袖子被她扯住,她没用什么力道,他却好似被猛力扯在原地,动弹不了一般。言尚心中恨自己的没有原则,口上只道:“我本来就不恼。是你非要跟我发誓,说你自己再不喝酒了。我从未那般要求过你,我只说让你少喝点儿而已。”
暮晚摇:“人家记性不好嘛。谁让你总说饮酒不好。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总说我,我怎么会藏酒?”
言尚瞪她,对上她猫儿一般的眼睛:“原来又是我的错啊?”
暮晚摇咬唇,对他眨眼。他红着脸,只低声:“好了,我不说你。其实我本就不说你……因为我自己也悄悄在喝酒啊。”
暮晚摇立刻抬头,瞪大眼:“啊?”
言尚被她的吃惊弄得脸更红,咳嗽一声:“你不是说我不能饮酒是缺点么?我自己也知道,就一直在偷偷练。我有时候晚上会试着碰一点儿酒。想来这么练下去,起码不会一沾酒就头脑昏昏了。”
暮晚摇:“你真的……连喝酒都去练了啊?”
言尚不答。
暮晚摇抓着他手臂,像分享两人之间的小秘密一般,兴奋地问:“那你现在能喝多少?是可以不晕倒了?”
言尚微笑:“浊酒我能稍微抿一下,清酒我还是不能碰。不过过段时间,应该会更厉害的。”
这世间的酒分为浊酒和清酒,浊酒醇度低,不够清澈,不易醉人。这种酒在暮晚摇眼中就如白水一般,寡淡无味。然而言尚能够碰浊酒,总是一种进步,需要鼓励。
暮晚摇便连忙把案上的酒樽和酒坛推远,道:“我这里的都是清酒,不敢给你喝。”
言尚笑一下:“我知道。”
暮晚摇想了想,仍想试探言尚。她拍了下掌,向外头侍女传话,让他们去隔离言尚府邸取点儿浊酒。等浊酒取来了,暮晚摇便倒了小小一杯,她自己悄悄抿一口,觉得果然没味儿,差点连酒味都品不出来。
暮晚摇嫌弃地皱了下眉,然后将酒樽推给言尚。
言尚愣一下,看她。
暮晚摇俯眼看着酒樽,催促:“你喝呀。我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喝。”
言尚犹豫:“可是……殿下刚才不是用这个酒樽抿酒了么?这难道不是殿下的酒樽么?我怎能和殿下用同一酒樽?”
暮晚摇抬眼,拉下脸:“怎么,你嫌弃我的口水呀?”
言尚:“自然不是。只是这样不好……”
暮晚摇不耐烦了:“床上都不知道躺了多少次了,现在还怕跟我喝同一杯水。别这么矫情。喝!”
她手端着杯子,捧到了言尚的唇边,一副逼迫的架势。这般架势下,言尚只能抓着她的手臂,无奈地抿了一口酒了。
之后二人沉默,暮晚摇紧张地盯着他。
静坐半晌,暮晚摇忽凑到他心房,道:“心跳加快了些。”
她又摸他的额头,大惊小怪:“你脸上温度也有点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