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公主——伊人睽睽
时间:2020-08-07 09:31:21

  背影清肃,侧容清隽,气质如远山清水般辽阔浩瀚。
  暮晚摇不禁看得呆住。
  ……名门子弟才会养成的好气质,怎会出现在一个岭南乡巴佬的身上?读书有这么神奇么?
  可他读书也没见读得多好啊。
  言石生看了一会儿雨,再次将心收回到自己手中的书卷上。他才朗声要继续,后方飞来一扇子,砸在他后脑勺上。
  言石生:“哎。”
  他被砸得一跌,回头手忙脚乱地收了扇子,看到是一把镶着许多珍珠的羽扇。这扇子是暮晚摇常用的那一把,他抱着扇子抬头,果然看到红裙摇曳,暮晚摇腰肢款款地沿着走廊向他走来。
  她呵斥他:“读书时应低声寻义,不要学村学生高喉大嗓乱喊一气!”
  言石生目中浮起无奈,起身将扇子还给她。他道:“小生受教了。”
  ……其实他读书声也没多大。
  但估计吵到暮晚摇了。
  言石生见公主并没有什么事要吩咐,便重新坐下,这次沉默着读自己的书。雨声滴滴答答,言石生后背绷着,心神抽出一分来,思考公主怎么还不走。
  她站在他后面,在干什么?
  暮晚摇眼中流波闪烁,不紧不慢地摇着自己的羽扇。
  她冷淡地问:“言石生,你想去长安?”
  言石生回答:“是。”
  他要起身面朝她,暮晚摇却从后按住他的肩,不让他面对她。她按着他坐着,让他就这么和她说话。女郎的手扶在肩上,她人就站在他后方,观察着他。言石生面容古怪,心里有些不自在。
  暮晚摇:“你是想当官?”
  言石生顿一下,缓声:“是。”
  暮晚摇奇怪:“为什么?你不是说你不好名,不好权么?那你当什么官?”
  言石生不语。
  暮晚摇在他肩上戳一下,轻轻一点,似撩非撩。她声音也俨然如烟雨空茫,含着一丝魅惑:“问你话呢。能不能说句实话?说句实话对你有这么难么?”
  言石生低笑。
  他望雨而叹:“非是我不说实话,而是实话多可笑,没有人信罢了。”
  暮晚摇俏皮道:“说不定我信呢?”
  言石生沉默。
  暮晚摇勾着他的肩,再次一戳。如鱼尾戏扫一池清水,从肩膀处开始,言石生都要被她戳得半身发麻了。
  他涨红了脸,几次想起身,却被她按着坐下。
  他只好僵硬着坐直身体,望着天地间的暮雨绵绵,轻声回答:“那这话,我只说一次。日后殿下再问,我不会再承认了。”
  暮晚摇好笑:“你说啊。”
  暮雨下,她听言石生声音低柔:“殿下可曾见过‘路有冻死骨’,可曾见过‘苍生多寒无可救’?我幼时母亲尚未过世,我们兄妹几人跟随他们在南方游学,遇到过大旱,遇到过人吃人。我阿父说天下不仁,这样艰苦的百姓到处都是。
  “后来我年岁渐长,见的就更多了。我会不禁想,我能为这天下做些什么?我一介书生,困于岭南乡隅,我要改变这世道,除了科考、做官,我无路可走。
  “我要天下泰康,要民众不屈。要邻里不扰,要盛世太平。我除了当官,无路可走。”
  书生意气,少年热血。言石生柔声:“公主听到我方才念的《硕鼠》了么?”
  暮雨如沙,他二人于雨下,一坐一站。少年书生坐于前方,少年公主将肩搭在他肩上。二人的声音隔着绵雨,一前一后地交叠在一处: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乐郊啊乐郊,到底在哪里?!
  与他一道念出这诗,暮晚摇满心激荡,无以复加。满腔情绪强忍不住,搂着他的肩,她俯身从后贴于他面上,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第17章 
  天黑了有一段时间,夜雨如流,隐约闻见院外清新花香,静谧无声。
  舍内一灯如豆,侍女们端上茶水后便退了下去。
  言石生坐于暮晚摇对面,心跳咚咚如雷,他看着对面的少年公主。
  见她高髻云鬓,朱唇美目。她的美丽璀璨辉煌,让整个言家寒舍衬得富丽堂皇。这般公主,与他乃是云泥之别。
  这样的公主,她怎会那般唐突,吻他面颊?
  言石生能感觉到他和暮晚摇相处时,有时候气氛会比较怪。然他和公主平时没有默契,在这个时候却分外有默契。每每气氛古怪,二人都会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破坏气氛。
  之前都做的很好,为什么她突然亲他了?
  更让他迷惘的,是他分明……忘不了她俯面贴来的甜美气息。温软,暖甜。她柔软的唇贴在他脸颊上时,整个天地在那一瞬间静止了。
  暮晚摇也在悄然打量言石生,他坐于她对面,白身粗衣,垂着眼,眼睫上好似被火光罩上了一层金粉,细碎而柔美。
  暮晚摇看得心旌摇曳,忍不住咳嗽一声。
  言石生睫毛轻轻一颤,向她看来。
  四目相对,星火幽幽。二人又是一阵无言尴尬。
  暮晚摇渐有些恼,有些烦。她理直气壮:“你方才为什么不躲?”
  言石生:“……大概是因为我背对着殿下,脑后没有长眼睛的缘故。”
  暮晚摇面颊绯红,拿扇子扇了扇风:“哦。”
  两人便又沉默下去了。
  好一会儿,言石生大概觉得他必须得说点什么,他干巴巴地开了口:“……殿下为何突然亲我?”
  暮晚摇施施然,对他露出笑容:“因我看你为百姓愁苦,为国家忧心,我被你的胸襟感动。那激荡之情席卷我,没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我对你的敬佩。情不自禁,我就亲了你。”
  言石生默然。
  半晌,他露出一丝有些勉强的微笑:“原来如此。看来殿下是胸怀天下的人。”
  暮晚摇飞他一眼。
  她说:“我不是。你不要误会。”
  言石生:“……”
  暮晚摇道:“正是因为我不是你那样的人,所以才会敬佩你,敬佩你有我这种凡人没有的东西。我若是与你一样的人,当时反应恐怕不是亲你,而是与你结拜兄妹……啊姐弟。”
  言石生望着她不语:姐弟?
  不过大他半岁而已。也值得她一直记得?
  他容貌俊朗,明目温润,尚有些少年气在。这般幽幽若若地向暮晚摇看来,颇让暮晚摇腮晕面热、心如鹿撞,顶不住压力。
  暮晚摇侧过脸,用羽扇挡住了眼睛以下的面容。她明眸滴溜溜地睇他一眼,打个哈欠,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要睡了,你也早早就寝吧。”
  她要从旁走去内舍时,言石生忽起身,走了几步,挡在她面前。他不说话,俯身向她作了一揖。
  暮晚摇顿时有些气急败坏:“你还要干什么?我都说是太过激动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忽然说那么激情澎湃的话!”
  言石生望她:“所以殿下是一个说法也不给小生了?”
  暮晚摇扬下巴:“难道你要我赔你损失么?赠你千金如何?”
  言石生道:“倒也不必如此。”
  暮晚摇羞怒:“那你要怎样?”
  言石生俯下眼,道:“殿下教教小生该读些什么书,学些什么技艺,长安有哪些不能得罪的豪强,有哪些名门世家需要拜门……如此便好了。”
  暮晚摇一怔,收回了自己那强作镇定的目光。
  她微微一笑,拿羽扇在他肩上挑了一下,笑吟吟:“这么简单?好啊。”
  言石生望向她搭在他肩上的羽扇。
  暮晚摇呵一声,收回自己的扇子,转身摇摇走了,背影婀娜妩媚。
  言石生盯着帷帐在她身后纷纷落下,她走入深深浅浅的浓红帐后,侍女们纷纷入舍侍候。言石生猝不及防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再行一礼才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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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是,气氛变得欲盖弥彰的和谐。
  刘文吉他家中一直催着他回去,但刘文吉知道公主一行人恐怕在言家待不了多久,他硬是扛着家里压力不肯回去,在言家进进出出,殷勤地讨好侍女春华。
  春华温柔而羞赧,又不敢告诉公主。刘文吉说待他中了进士他便来求公主许出春华,他说得多了,春华也渐渐期盼起来他中进士的风采……大家都说刘文吉才学好,是岭南神童,那中进士,应该也是容易的吧?
  比起刘文吉这边的红袖添香,言石生就有些苦哈哈了。
  暮晚摇说是教他,但暮晚摇是公主,她的教,和旁人怎么能一样?
  暮晚摇轻轻松松说了一堆言石生从未听过的书名,她鄙视他乡巴佬一通,才又改了一遍他能接触到的书。言石生拜托自己的三弟去找刘文吉的父亲借书,自己则坐在公主屋舍内,被侍女们看着练字。
  隔着帘帐,暮晚摇讥诮道:“你这笔字呢,得从现在就练,就改。亏你阿父还中过进士,居然都不教你好好练字。”
  言石生苦笑:“我的字也没那般差吧。”
  暮晚摇:“你的字当然不差。但是长安名门子弟,多的是百年世家教出来的书法大家。他们出手的一笔字,绝不是你这种乡野书生能写出来的。我给你一本字帖,你慢慢照着写吧。估计你也写不出什么成就来,我就当把字帖丢了吧。”
  言石生自动过滤她的嘲讽,将她的意见好好记下。
  暮晚摇再喝杯言石生调给她的乌梅浆,酸甜的味道让她眉目含笑:“还有啊,你得从现在开始把武艺提上去。我大魏讲究的是文武全才,我见过的那些大臣们,谁不是说拔剑就拔剑的?你连马都骑不好,这样不行。”
  言石生沉思:“我大哥武艺好,我多听他的便是。殿下还有什么要教我的么?”
  暮晚摇想了想,盯着他:“你最应该改的,就是你这一身气度了。”
  言石生怔住:“啊?”
  暮晚摇笑吟吟道:“长安推崇的,都是那类豪气冲天、狂妄肆意的人。就你这种内敛至极的,到长安了,旁人可不喜欢。”
  言石生瞠目结舌。
  他低声:“你莫不是在诳我?”
  暮晚摇板着脸:“我可没有,我说的是实话。你爱信不信。反正没人喜欢你这样的。”
  言石生请教:“如何才叫‘豪气冲天、狂妄肆意’?”
  暮晚摇:“就是对谁都面不改色吼回去吧。”
  言石生道:“但我若是敢吼殿下一声,殿下床头悬着的剑会直接砍下来吧?”
  帷内传来少女忍俊不禁的笑声,清亮如泉。
  言石生忍不住侧头看去,见账内影影绰绰,她似乎笑得趴伏在了床榻上,花枝乱颤。他心中微动,也不禁随着她微微一笑。
  暮晚摇又突地停了笑,板起脸:“我累了,要午睡了。你自己读书吧,不要出声,不要打扰我。”
  言石生:“不如小生出去……”
  暮晚摇没有理会。
  言石生便没有出去,仍是坐在窗下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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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绵绵。
  暮晚摇睡醒,见到他仍在帐外坐着。侍女们不知何时离开了,坐于外头阶下闲聊。而屋中窗下那读书少年,他坐如修竹,并未休息一刻。
  暮晚摇下床,云鬓蓬松,就这样掀帘出去,站在了他身后。
  言石生似有察觉,他要抬头时,暮晚摇从后倾身,纤纤素手握住了他手,与他一起握着那只有些秃了的毛笔。
  暮晚摇淡声:“你这字写的不对,我教你。”
  言石生全身僵硬,并不做声。
  又听她在他耳畔一笑,气息揉上他微红的耳际,轻如烟霞:“你呀,只是死记硬背,却文理不通,气势不足不畅;家中无权无势,你又不去交际。这般读下去,再过十年,你科考也中不了。”
  言石生抬头看她。
  二人对视一瞬,又各自移开目光,看天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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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在言家休养得不错,只是她舅舅不断来信,催着她去南海。暮晚摇借口春华身体还没好,仍想多拖两日。
  她平日里骂一骂言石生,再教一教言石生读书,这样的日子轻快,倒比她在长安还要好些。
  这一晚,暮晚摇吃完茶,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的信件。
  信是太子殿下让丹阳公主府上的幕僚送出的——
  乌蛮重新统一,新任乌蛮王上位。
  新任乌蛮王托人问她,是否还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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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脸色猛变。
  在这一瞬,她刻意遗忘的、丢弃的过往,如海潮呼啸着,重新向她席卷而来,淹没向她。
  在乌蛮时孤零零被排挤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侍女被欺凌而死的日子,蒙在石贴着她耳牵着她手、说与她合作的日子……
  全都重新回来了。
  就如言石生说的那样,过去的事情,永远不会过去。
  哪怕现在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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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边炸雷,轰轰作响。
  夜色融融,言石生立在屋前,看着灰暗天幕出神,想大概明日又要下雨了。
  想到下雨,他就不禁想到那日……言石生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好似还能感觉到她那时的暖香。
  他闭目,压下自己的绮思。
  言家三郎咋咋呼呼的大嗓门在后喊起来:“二哥,你摸着你的脸笑什么?”
  言石生:“……”
  言石生睁开眼,见言三郎刚从外面回来,气喘吁吁地为他背来了一箱子书。言石生上去,与三弟一起卸书时,听到“砰”的巨大推门声。
  他本能地侧头看去,见暮晚摇出了主屋,立在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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