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公主——伊人睽睽
时间:2020-08-07 09:31:21

  暮晚摇仰起脸来,漆黑如水的眼睛望向他。
  他俯身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其实也有很多遗憾。我遗憾当初你和亲时,我为什么没有带你走。我遗憾我为什么没有跟着你去乌蛮。我遗憾我为何是杨家三郎,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多少次有冲动去找你,都被拦了下来。有时候我都遗憾……为什么早年时,更早的时候,我们没有定亲。”
  他静静地看着她:“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时候我们有婚约,你是不是就不用去和亲了。我想保护你,可我没有能力。你不知道我多少次为此痛恨自己。”
  暮晚摇抿唇。
  她眼中雾水涟涟,尽是雨水惹起来的。除了在言尚面前,她已经完全不想跟任何人哭了。
  所以她现在也哭不出来,她只是心里难受,觉得一些委屈。
  暮晚摇终是垂目笑:“我相信你。但我现在也很好,不是么?”
  杨嗣“嗯”一声。
  他站直身子,没有再说话了。他将手臂搭在她肩上,和她一起看着天地间慢慢小下来的雨。
  雨水小了,天也黑了。寺中渐次亮起了灯火,砌下、庭中、行廊等处纷纷燃灯。
  天地变得幽暗又光明,淅淅沥沥的小雨不能灭了灯烛,那躲在廊下的人流又重新热闹了起来,也不顾小雨,人们就三三两两地去看灯舍钱了。
  暮晚摇听到杨嗣在耳边道:“摇摇,我们都回不到过去弥补遗憾了。但是我们还有未来。”
  这是尚未及冠、还是个少年的杨嗣,留在暮晚摇心里,最重要的一句话。长长年年,日日夜夜,午夜梦回时,她会经常想起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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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杨嗣便与暮晚摇告别,说要出城了。暮晚摇心中不舍,便也牵来马,说要送他。杨嗣心想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必呢。
  然而看暮晚摇一眼,他还是默许她送了。
  二人骑马出寺,在黑夜中穿行。刚下过雨的天地泛着一股浓郁的潮气,泥土香、花香,都掩在空气中。幽幽静静,丝丝缕缕。二人边骑马,边聊天,就如往日一般——
  杨嗣骑在马上,大声:“说起来,我还感谢言二郎,把你这个难搞的女郎收走了。”
  骑马跟在他笔直挺拔的身后,暮晚摇隔着幕离瞪他一眼:“乱说!他没有收走我。”
  杨嗣扭头看她,笑:“怎么,你还要始乱终弃啊?太残忍了吧摇摇。”
  暮晚摇:“我这边复杂着呢,谁像你那么简单。”
  杨嗣:“你就是放不下利益而已。不就是夹在太子和李家之间么,李家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你,你也不必处处看人脸色嘛。难道你一辈子不嫁人了?一段失败的婚姻,就让你从此逃避?
  “我要是你,我早点头嫁言二了。言二多好欺负。”
  暮晚摇怼道:“你当然愿意了!你早说过你就喜欢他那样的女郎,你还天天跟我打听有没有换个性别的言二。你也好意思!”
  杨嗣大笑。
  他随意道:“有何不可啊?咱们兄妹,看异性的眼光,不是都一样嘛。说起来,言二真的没有妹妹啊?”
  暮晚摇:“没有!你别做梦了!”
  杨嗣遗憾,又来劝她:“好儿郎不能等,等着等着就没了。凡事到最后,其实都是临门一脚的功夫。你总是这么犹豫惧怕,可别把自己耽误没了。你也得坦诚一点……言素臣虽然脾气好,但是你也不能玩弄人家的感情。你怎么忍心玩弄人家?”
  暮晚摇心里想他说的可真简单。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道:“现在想起来,如果当初没有去岭南就好了。反正太子逼着我嫁你,嫁给你也挺好的。”
  杨嗣:“别!咱俩不要互相折磨了!我喜欢的是以前那个乖巧的妹妹暮晚摇,不是现在这个张牙舞爪的暮晚摇。我啊,我要一颗琉璃一样独属于我的心。你没有了,不要来折磨我。”
  被人这么嫌弃,暮晚摇生气,抓紧马缰快几步,一鞭子挥在杨嗣座下的马上。那马受惊,瞬间扬起蹄子快跑。
  杨嗣却丝毫不慌,他轻轻松松地重新控马。马冲了出去,风中反而传来他的朗声大笑:“恼羞成怒了是不是?哈哈哈……”
  听到他的笑声,暮晚摇忍不住笑了。
  她唾一声:“疯子。”
  也不得不追上他。
  卫士们远远跟在郎君和公主身后,见二人又说又笑,你追我赶,何其轻松自在。卫士们也跟着十分放松,并不着急公主会遇难。毕竟有杨三郎在。
  二人在城门前下马,递了腰牌后,二人牵马出城门。
  话已经说到了最后,杨嗣最后劝了一句:“反正你有什么麻烦,要跟言二郎说。就是嫁不了人,也要说出来。一直憋着,憋到最后两败俱伤。这种事,太多了。摇摇,不要没长嘴。”
  暮晚摇怼他:“长嘴了就要吓跑人了。”
  杨嗣回头:“也许不是吓跑呢?你怎么不试试?你不能对人多点信心么?”
  暮晚摇目中一闪:“哎……”
  她看到城门口站着一众黑影,好似在等人。她认出了为首的一人,正要提醒杨嗣,杨嗣却还跟她调、笑,只是一扭头,杨嗣看到了城门外的人,一下子深吸了口气。
  杨嗣一下子站得笔直了些,语调都一本正经了:“阿父……你怎么来了?”
  杨父领着府上卫士,就站在城门外等着儿子出城。看到儿子和公主一起,暮晚摇神色冷淡,杨嗣有些局促,杨父却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没说他们。
  暮晚摇面色冷淡,心里也是瑟缩一下。杨嗣的父亲是个冷面匠,特别严肃。杨嗣小时候经常被他父亲吊起来打……以至于暮晚摇现在看到杨父,都有点儿小腿肚子发抖。
  杨嗣站得那么笔直,也能理解了。
  他是有点怕他父亲的。
  杨父却只道:“你母亲哭得受不了,非要我来送你。我便来了。”
  杨嗣挠头,干干说了一句:“……哦。”
  他有点不自在的:“多谢二老……关心?”
  暮晚摇:“……”
  觉得他肯定又欠抽了。
  然多年不见,也许是杨嗣大了、再打儿子不好,也许是杨父老了、挥不动鞭子了,杨父居然对杨嗣的混账毫无反应。
  杨父说:“你让太子来给我们做说客,太子说是他让你去战场……但是我们还不清楚你么?你要是不想去,殿下岂会逼迫你。八成是你自己的主意。我杨家在边军从来没有势力,也没有人能够照顾你。只有一些世家交情,你到陇右后有困难了就去找人帮忙。
  “我看你此次是打算常年在那里待着了。这些资料你拿着,也许有用。”
  杨父淡着脸,让卫士取出了一个包裹递给杨嗣。
  杨父看一眼包袱:“里面应该还有你母亲给你准备的衣衫、干粮,还有一些疗伤的神药之类的。去了后常和家里写信。”
  杨嗣静静听着他父亲对他的安排,初时以为父亲会责骂的隐患消失后,他身子放松下来,然后看到这些林林总总的准备,又沉默了下去。
  半晌,杨父交代完了,转身要毫不犹豫地回城时,杨嗣追上一步:“阿父……我走了,会不会让你们为难?”
  杨父回头:“为难什么?”
  杨嗣:“就是,我不是咱们家的嫡系唯一郎君嘛……”
  杨父:“那你不必担心。为父正准备趁着还有力气,再生一个儿子出来。纵使没有,以后过继一个过来。难道你以为嫡系指望着你光宗耀祖?我们从来就没指望过你。”
  这话说的,暮晚摇噗嗤一笑。
  被杨嗣瞪一眼。
  杨嗣也被他父亲噎住,干笑道:“这样啊……那我放心了。”
  杨嗣本就没有那么重的心思,他轻轻松松地再次跟暮晚摇和杨父等人告别后,翻身上马,直接走了。尘土在他身后卷起一阵,如浓黄的风一般。他御马了得,马上风采极佳,让城门口的所有人都望着他的背影。
  暮晚摇站在杨父身边,听杨父低低叹了口气。
  听到他说:“三郎,从不求你光宗耀祖,只愿你平安一生。
  “莫要死在战场上,让我们白发送你。”
  那声音极低,语气带着寥落。是暮晚摇从未在杨父身上听过的。她诧异地扭头看他,黑暗中,隐约觉得杨父和自己以为的那种严肃可怕的人不一样。
  杨父对她道:“让公主见笑了。”
  暮晚摇有些慌,轻声:“我只是没想到……您有这样一面。”
  杨父:“以为我见到杨嗣就想揍他么?殿下,天下岂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
  暮晚摇没有说话。
  她立在城门口,让出了路,和杨父谦让一番,还是让杨父一行人先回城了。之后暮晚摇看一眼已经看不到人影的城外,再看一眼城中远去的杨父一行人。
  想到日后很长时间见不到杨嗣了,她心里也一阵失落难过。
  然后她在心里回答杨父:有的。天下是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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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晚摇重新回了慈恩寺。没有其他缘故,因为她的侍女们还在寺中等她,她要回寺带人一起走。
  然而这一次回到慈恩寺,因为雨已经停了,寺中通明,四处灯火达旦,照得亮堂堂的。人们擦肩接踵,密密麻麻,让暮晚摇看得一阵头大。
  暮晚摇让卫士们进去找侍女,便只站在寺门口一片地方等人。她对看寺中灯火没有兴趣,将发间的幕离摘下,在手中摇晃着扇风。而这般随意地看着寺中来往进出的行人,暮晚摇目光忽一凝。
  她看到了言尚。
  他长袍束带,一身青白色,长发用白色发带束着。发带落在他衣上,和衣袖缠在一起。他在人中行走,四处张望。那芝兰玉树的相貌,在人群中显眼无比,引得无数女郎悄悄看他。
  有大胆娘子前去和他说话,便见他礼貌后退三步行礼,还和那主动搭话的娘子说话,像在询问什么。
  暮晚摇便隔着人群,这样看言尚,心想原来他在外面,是这个样子的啊。
  哎,宛如玉竹,俊美清逸。
  言尚这边找人时,暮晚摇就那样站在人群外观察他。他有些迷茫地立了一会儿,目光随意地向寺门口这个方向看来,这一下,暮晚摇便看到他呆了一下,然后眼睛微微亮起。
  他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向她这边要走来。
  暮晚摇心想:哎,这人好无趣。看到她隔着人观察他,故意看他找人,他都不生气的么?一点脾气都没有的么?之前还在生她的气呢。
  她愈发心中生愧。
  而就是言尚向她走来时,两人中间的人群中,忽有一个小孩摔倒,放声大哭起来。周围有大人关切停步,却一时间竟没有人上前。暮晚摇便看着言尚犹豫地向她看了一眼,露出抱歉的神色。
  果然,如她所料,他果断过去,蹲下看那个小孩儿,轻声细语地安慰询问了。
  暮晚摇终于不在原地等了,而是走了过去,站到了言尚身边。寺中来往人很挤,她看言尚蹲在这里,不少人挤过来,要将他和怀里抱着的小孩挤得摔倒。暮晚摇一个眼神送出,当即有卫士开路,腾出一段空地。
  暮晚摇问言尚:“怎么了?”
  她看言尚还抱着这个孩子,低声和小孩说话。
  言尚抬头,蹙眉轻声:“他父母不见了,他又发了烧。我想将他送去寺中的养病坊,等他父母来找他。殿下……”
  暮晚摇颔首:“可以。”
  她不介意,言尚微松口气,抱着小孩站了起来。
  大约言尚身上真的有抚慰人心的力量,暮晚摇和卫士们跟着他,众人一路去养病坊,就见言尚怀里的小孩从最开始地抽抽搭搭,最后居然不哭了,心安理得地抱住了言尚的脖颈,将哭累了的小脸搭在了言尚肩上。
  小孩从言尚肩头去看跟在后面的漂亮女郎。
  暮晚摇见这个小孩也不过四五岁,言尚说他发烧了,暮晚摇看着倒觉得还好,挺正常的。
  小孩开始跟言尚身后的暮晚摇沟通了:“姐姐,你是言哥哥的妻子么?就像我阿父阿母那样。”
  暮晚摇不吭气。
  言尚低声:“不是的,这个姐姐还没有嫁人,你不要乱说呀。”
  小孩诧异睁大眼:“那她怎么跟着你呀哥哥?”
  言尚低声:“我们是朋友。”
  小孩半懂不懂地点头,趴在言尚肩上不说话了。
  暮晚摇却是听得难受。因为她的不回应,言尚只能说两人是朋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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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将小孩送去了养病坊,暮晚摇和言尚出来。
  暮晚摇说:“我以为你要在那里一直等到那个小孩的父母来,才肯放心离开。”
  言尚低声:“殿下还在,我岂能丢下殿下不管?如此已经足够了。并不是我在那里等,就能等到人的。我跟养病坊的人交代了,明天再过来问一下,如果那个小孩儿找到了父母,就是最好的。”
  暮晚摇侧头看他,道:“你真的对谁都好。”
  言尚向她望来,怔一下:“你讨厌我这样么?”
  暮晚摇想了下:“还好。你这样是麻烦了一点,但也不讨厌。”
  言尚露出一些笑。
  二人在灯火下走,言尚低声问她:“你和杨三郎……下午待得还好吧?”
  暮晚摇:“嗯啊。”
  言尚又犹豫,他近乎纠结地问:“我来寺中没有找到你,问主持,主持也说不知道。你是不是送杨三郎回府了?”
  暮晚摇:“我送他出城了,他直接走了。”
  言尚:“这样啊。”
  他不再说话了,便换暮晚摇侧头打量他。看他蹙着眉,既有些放下心,又有些后悔自己的龌龊,还有些纠结自己为何要这样,最后,就是……还有一些吃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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