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不见,你一点也不挂念我,然而我时时刻刻都想念你,言二哥哥。”
言尚心中一软。
他轻声:“我也想你。”
暮晚摇登时欢喜。她拉着他转过身来面对她,言尚没有太反抗,就被她拉着手转了方向。
而暮晚摇换了身衣裳,不像他下午见她时那般裙帔层叠,此时她穿粉白间色裙,高束腰,长裙摆。裙摆一枝遒劲梅树,灵巧又活泼。
暮晚摇身后是一个原本摆放书册的桌架,她轻轻踮脚一跳,就坐在了桌上,并拉着言尚,让言尚过来几步。
她让他挨着她站,她脚不踩地,晃了两晃,又张臂勾住他脖颈,就能让他低下头,好让她亲一亲了。
她手指绕入他腰间。
窸窸窣窣间,她仰着头小声和他说话:“我知道你生气我装病骗你,可我是为了让你早点回来呀。我听说你在蜀中遇到了刺杀,如果不是距离太远,我赶不过去,我一定要去救你的。你在那里那样不安全,我怎能看着你涉险不归呢?”
言尚俯眼,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似审度判断。
暮晚摇唇挨着他脖颈,对他又亲了亲,说道:“我让人给你做了大氅,做了兔毛裘衣……你是岭南人,到了长安,冬天就比我们更怕冷,我早早为你备下,你今年就能好过一些了。”
她偏头想了下,心疼道:“不过方才我抱你时,觉得你好像瘦了些。必然是蜀中不好,让你不适应。你看你是要多吃点,我将你喂胖一点儿呢,还是重新量一下尺寸,将我给你做好的衣裳改一下尺寸?”
言尚怔然。
他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皎白面颊,看她乖巧地坐在桌上,仰脸任他观察。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受:“你竟然……给我做衣裳?你以前……从不管我的。”
暮晚摇微羞:“我以前不懂事嘛。我现在在学怎么照顾自己的郎君呀。我跟我四姐学了不少……言二哥哥,半年不见,我真的比以前好了很多。我没有那般骄纵只管自己了。我在学着体谅你呀。”
言尚俯下身,抱住她。
见他肯抱她,暮晚摇格外欢喜。她又侧过脸来亲他,碰他的唇。而他被她的气息所扰,却是第一次在和暮晚摇这样时,走了神。
他用一种复杂的态度看着她。
一个人的性情,必然受她的经历影响。
她既害怕直面问题,又会干脆斩掉问题。
她既像抓着一根稻草般紧紧抓着他不放,却又会非常决然地一刀两断。
她胆大,又胆小。她肆意,又脆弱。她不蠢,非但不蠢,其实她很敏锐。她笨拙地、如此小意地讨好他,她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就是在跟他说“抱歉”“我错了,但是你不要生气”。
暮晚摇眉目间染上动人的春意,在她的胡闹下,言尚那本就单薄的中衣已被她弄得不成样子。她知道他也动了情,这么久不见,他不可能忍得住。她便有点儿得意地笑,仰高脖颈,拉着他的手来抚自己。
言尚突然道:“你在这次事情中,到底涉入了多深?”
暮晚摇一怔,抬目看他。她顿了下,乖乖回答:“我其实没有插手,只是将你叫了回来。”
言尚绷着的下巴微微一松。他就怕她涉入太多,她若是罪大恶极,他便是保她……都是错。
言尚又道:“户部真的和益州官员联系很深么?是不是都收了下面的孝敬钱……”
暮晚摇不耐了:“你是查案子么!是审问我么!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言尚住口。
暮晚摇便立即发现自己态度不对,她是来讨好言尚的,不是来和言尚矛盾加深的。暮晚摇放软自己的态度,轻声:“我们不能谈谈情,说说爱么?你要查事情,你自己去查好了。不要在这个时候问我,不要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怀疑的态度对我。”
言尚说:“对不起。可是,你真的……”
她堵住了他的口,不让他再说了。
春情若水流,窗外月明照。
暮晚摇努力引导言尚,让两人的话题不要那般紧绷。但是他始终进入不了状态,她耐着性子忍了很久,第一次两人的相处,变得如同折磨一般。既让他不太情愿,也让她感受不到一点美好。
都是在忍耐。
而这种忍耐很快爆发。
他关键的时候,抵着他微敞的衣领,暮晚摇忽得一声惨叫,全身绷紧,吓了他一跳。并且立刻,暮晚摇推开了他,让他后退两步。他这才抓住她手腕要勾开她的腰查看她,却被暮晚摇“啪”地一声打了手臂。
她眼尾都疼得噙了泪:“你怎么敢直接硬来?”
她口不择言:“水平差就算了,现在连一点儿温柔都没有了。我还没有感觉,你就胡来了?你把我当什么?当受罪,当磨难,当任务?你自己直接舒服了就是?觉得我不会疼?”
言尚脸色青青白白,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说水平差。他额上渗了汗,透过烛火和窗外的光,看到她脸色难看、有点儿发白。他被她这么骂,也顾不上自己被她突然推开的难受,他第一时间低头想看自己哪里弄疼了她。
言尚讷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弄疼你了?你受伤了么?让我看看……”
暮晚摇:“走开!”
她受不了这种气氛了,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他再挨她一下。她从桌上跳了下来,火冒三丈地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寒着脸就向外走。言尚急忙系衣带,四处找衣物,好去追她。
暮晚摇走了一半又退回来,把一个东西砸向言尚。
却并不疼。
言尚一把抓住她砸来的东西,低头看,见是一个很丑的荷包。上面绣的是什么?水草?蟑螂?还是蝴蝶?
恐怕他小妹十二岁时绣的荷包,都比这个砸来的东西好看很多。
暮晚摇眼眸气得又红又亮,她张开自己的十指晃了一下,口上怒气冲冲:“我为了给你绣这么一个荷包,十根手指头都快被扎断了,我手肿了一个月!你高风亮节的时候,我心里全是你!”
言尚:“摇摇……”
他抓住荷包,只匆匆挡住自己散开的领口。暮晚摇再次向外走,他有太多的话想和她说,便追上去,抓住她手腕不让她走。
心知肚明的问题,一定要说!一定要解决!
言尚语速微快,就怕她要走:“蜀中的事果然和户部脱不开关系对不对?你是要保护他们?你要保谁?这件事既然不是你下令的,你就不要再涉入了……即使损失一些,你到底是公主。你公主的身份不会有半点损害……”
暮晚摇被他扣着,觉得可笑。
她说:“我损失的人手,损失的权势,我损失的那些好不容易搭起来的资源、声望……都不算什么?”
言尚语气微厉:“那些有什么关系?我早提醒过你,早告诉过你很多遍,爱慕权势不算大错,但是你不要沉迷于此。你不要执迷不悟,越陷越深!你……”
暮晚摇盯着他。
她轻声:“权势不重要?可是言尚,如果没有权势,你怎么尚公主?我怎么嫁给你?”
言尚愣住,不知话题为什么转到了这个方向。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含着方才残留的泪花,她眼中的神情也十分疲惫。
暮晚摇在此时,不像个骄纵任性的公主,她周身透出上位者那股冷漠和绝望。
她盯着他的眼睛:“言尚,你离开长安前,追出数十里,求的是什么?求的是我和你重归于好,求的是我给你一个期限,不要让你不明不白地等着我,却不知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地和我在一起。
“我把你的话记住了,我一直在努力给你一个答复。这个答复,没有权势,我能做到么?我若是失去了现在的地位,是李家能放过我,还是太子能放过我?你求的是百姓安康,家国天下,我求的,就是活下去,风光地、不受人胁迫地活下去。
“我一直在想,只要我手中权势让太子忌惮,让李家必须依靠我,那我就能和李家提出条件,我就能告诉所有人,我要言尚做我的驸马。只有到我手中权势让人不能小瞧我,我才能自由地嫁给我想嫁的人,过我想过的生活。”
她眼中的泪向下掉一滴,溅在言尚握着她的手臂上。
他胸口发涩,对她的许多指责,在她这一滴眼泪下,都说不下去了。
暮晚摇眼中泪落,然而她的神情却是倔强的、不服输的:“你走了半年,我非常认真地思考,你想要的期限,我到底多久能给你。我给自己的目标是两年,两年内,我一定要嫁给你,并且让李家、太子,全都不反对。
“我不靠自己,难道能指望得上你么?言尚,你是从来不肯以公谋私的,我指望不上你。我爱上一个一心为公的人,我不怨你,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自己走。你现在说我爱权爱得不正常,你让我放手……言尚,不经他人苦,莫说他人恶。我没你幻想中的那般好,可我也并非十恶不赦。
“你我立场不同,非我所愿。然而你要与我兵刀相向的话,我一步也不会退,一下也不会手软。
“言尚,当日你投靠我的时候,我就说过,一旦你不为我所用,一旦你我走了不一样的路,我会杀了你。而今……你我各凭本事吧。”
她甩开他拽她的手腕,向外走去。他追了两步,立在屋门口,却只见她伤心离去的背影。言尚心中生起迷惘,生起许多涩然。这人世间,很多事并非非此即彼,他要帮一些人,就要伤害另一些人。
他坚信他是对的。
可是暮晚摇也不是为了做坏事,而要选择和他为敌。她为的是自保,为的是……能有和他成亲的那一日,不受人质疑,不被人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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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后半夜下起了雨。
言尚一夜未眠,想了许多事;暮晚摇也一夜没睡,熬得眼通红。
还睡不着的一个人,是刘文吉。
刘文吉坐在暗室中,孤零零的,给自己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喝。自从开始掌控北衙,他在皇帝面前当职的时间少了很多。就如这个晚上一样,他有时间自己躲在屋子里喝闷酒。
酒液下腹,下腹烧得灼灼,脑中一遍遍浮现的,便是傍晚时看到的春华抱着她孩子、在水边笑靥婉约的那一幕。
刘文吉面无表情。
自从去势进宫,他忙于各种事务,和各种人打交道。他让自己格外累,格外卑微。因为只有这样,他能忘掉春华。
一年过去了。
他一次也没有想过春华。
一次也没有。
只有不想她,他才能活下去。只有不想她,他才能说服自己。
可是她今日猝不及防地出现,有爱她的丈夫,有依赖她的儿子。她生活幸福,笑容如清露般湛湛。
刘文吉又嫉妒,又心酸。他如今躲在黑暗里,捂着自己日渐扭曲的一颗心,伤痕满满,只能兀自流泪——
为何独独让她看到了这样的自己?
为何要让她看到?让她看到她爱过的人成为了一个太监,并且是一个满手鲜血的太监。
难道要她同情他么?可怜他么?
上天让人相爱一场,早早忘却彼此便是应该,最后遗留的,为何是同情?
他怨恨这个命运,他不甘心这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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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吉枯坐一夜,听了一夜闷雨。次日天亮,雨水歇了。刘文吉洗把脸,知道自己的状态不适合服侍陛下。他正要告假时,外面的内宦来敲门。
刘文吉疲惫地让人进来。
那内宦在他耳边小声:“公公,罗修死了。”
刘文吉猛地睁开了眼、
内宦赔笑:“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找到人的时候,他倒在水里,已经被泡肿了。我们是在一位郎君的府邸后山找到人的……那位郎君帮我们解决了罗修,并且说,可以说罗修是喝醉酒,掉到水里淹死的。有人查下来的话,那位郎君会帮我们作证。”
刘文吉定定看去。
他看着这个内宦的眼神,顿时明白了:“……是有人来送投名状?呵,士人向来瞧不起我们,不知是哪位如此有先见之明?”
内宦轻声:“是赵祭酒。”
刘文吉皱眉,没听过这么一个人物。不过祭酒嘛……无足轻重的显贵清官,没听过也是应该的。
内宦:“那位赵公要来拜访公公,不知公公可愿见他?”
刘文吉唇角浮起一丝恶意的、嘲弄的笑。
他声音轻缓,漫不经心:“见!怎么不见!有士人来投靠……日后还会有更多的。”
他低头看自己修长的手指,却隐约可见昨日这手掌中的鲜血。他唇角的笑便加深,声音更轻,扭曲一般的:“看着吧,这只是刚开始。来依附我的士族,只会越来越多……”
权势,像怪物一样,引诱着所有人,拉所有人下地狱。
那越来越膨胀的野心,那越来越舍不得放下的权力……只要尝过它的好,谁肯甘心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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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却是一心要将暮晚摇从中拉出来。
暮晚摇依然在樊川的皇家园林,言尚次日便仍旧来这里求见她。有皇帝在,暮晚摇不好在皇帝的眼皮下和言尚拉拉扯扯、闹出小儿女那般你来我往的架势,便只好放言尚进来。
只是她放他进来,却并不搭理他。
烧着炭火的厅中,暮晚摇依偎着美人榻,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言尚坐在一旁,低声和她说话,劝她少饮酒,又或许在劝她更多的事。
春华进来拜见公主时,见到的便是这样。
这让春华产生恍惚感——好像她还在公主府的时候那般,总是公主气鼓鼓地不理言二郎,言二郎好声好气地安抚公主。
暮晚摇撩眼皮,看到春华。
几人见过礼后,春华入座,有些难堪的,她发怔了好几次,还是鼓起勇气:“殿下,我见到刘文吉了。”
暮晚摇捧着酒樽的手停住了,她已经喝酒喝得有点儿糊涂了,却还是神智尚在,一下子听到了春华在说什么。暮晚摇向春华看去,坐在暮晚摇旁边的言尚,也是怔愣地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