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侍郎手里仍提着刀。
刑部那边也盯着他:“他要逃!大家当心,莫要他逃走!”
户部侍郎当即被逗笑:“逃?尔等小吏,太小瞧我了吧!”
他根本没有要逃的意思。
退出五步之远,面朝公主的方向,噗通一下,户部侍郎跪了下去,朝暮晚摇磕了个头。
暮晚摇脸色微白。
她艰难的:“你起来!有我在,今日不会让你进刑部大牢!”
户部侍郎目光深深地看着公主,自嘲一笑,他再面向言二郎,眼神就冰冷了很多。
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言二郎,这招‘抛砖引玉’不错。什么张十一郎,不过是一个引子。原来你们真正想要入狱的,是我。你算什么?
“你不过是沽名钓誉,想借着我,成就你的好名声罢了。‘为民请命’!这名声多好!然而我有何错?益州之事是我主使的么?派你赈灾的人难道不是我么?官场上一些银钱往来,稀疏平常,何错之有?
“你如此自大,如此不知变通,还将我与公主殿下逼到这一步!我堂弟被你害死,你还觉得不够,一定要我也折在其中,你才肯罢休是么?我也在为民办事,若是没有户部,没有我的周旋,益州今日还不知道是何现状!你如此逼迫人,不过是一‘酷吏’之名!焉能留名青史!”
言尚身上的伤没有人处理。
因为失血,他脸色隐隐发白。他被方桐押着,面对着暮晚摇仇视的目光,他又好受在哪里?
户部侍郎质问他,言尚漆黑的眼睛看过去。盯着对方气势雄壮的言辞,言尚目中也浮起一丝寒。
言尚轻声:“为民请命这几个字我用不上,你也不配提。我若是为了好名声,今日就不会随公主回城。为百姓做事,你也有脸说这样的话么?益州七十二条人命,或者比这个更多……你说你何错之有,那我问你,天下百姓何错之有,被你们蒙蔽的百姓又何错之有?他们就活该么?
“你们不过收了些钱,他们付出的就是一条条人命。
“我去益州查案,动的何止是官?还有那些和官场勾结的商人,那些跟商人买粮的世家豪右,那些被逼上山做山匪的平民……所有人,都何错之有?
“他们活该摊上这样的官,活该受这样的苦?活该没有一个人为他们说句话么?
“我不配说自己为民请命,你更不配以此质问我。”
声音虽轻,却振聋发聩。
户部侍郎面色青青白白,终是知道这样子说不过言尚。他只最后冷冷地留了一句话:“言二郎,送你一句劝,天下聪明人何其多也,莫以为你真能掌控一局,无人能翻盘。”
言尚心中登时有不祥预感。
户部侍郎已不再和他废话,而是转向暮晚摇,见暮晚摇有些发怔,户部侍郎再次弯身一拜——
“殿下!
“言二郎欲借我而成就他名士之风,祸公主风评,害太子名誉……臣自殿下少年时便追随殿下,先后将殿下托付臣,是臣中途走错,没有尽到忠臣之责。
“臣没有管好部下,臣没有约束住言二郎,只是言二此人沽名钓誉,臣不忍殿下受他妖言!特向殿下提醒,务必警惕他,不可信他!
“臣走错了路,害殿下进退维谷,还要被如此小人要挟!臣心中愧疚,不愿殿下受他挟持。臣……以死谢罪!”
暮晚摇:“你——”
终是晚了一步。
谁也没有户部侍郎这份决然。说话间,他提着刀,最后含着泪深深看公主一眼,当堂自刎,无人能拦!
竟是死,也不肯入狱,也不肯招罪。
竟是死,也不肯让言尚的计划推行下去!
他看出了言尚的想法,当即以死破局,让今日之事再入死局!
言尚脸色苍白,看暮晚摇凄厉唤了一声,推开众人跌跌撞撞地扑过来,跪在了户部侍郎的尸体旁边。她握着户部侍郎的手,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那个人,暮晚摇抬头,目中恨怒地盯着言尚,言尚脸色更白。
她被他一步步逼入绝路,害死她身边最得力的人!她视他如仇人。
她这看他的一眼,就让他心如剜刀,寸寸滴血。
暮晚摇声音微哑:“你满意了,是么?
“把我逼入绝路,你满意了是么?!”
“前面拦人,后手杀人……言尚,你当谁不知道你的手段!”
言尚唇角颤抖,双目微红。他僵立在艳阳天下,唇色惨白,胸口衣襟被血染得更红。可他同时也被户部侍郎逼入绝路——
户部侍郎已死!
终是不认罪!
终是言尚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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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的人姗姗来迟,在这条拥挤的巷中和刑部人员对上。
暮晚摇跪在尸体旁,哀伤无比地看着户部侍郎。她脑中充满了愤怒和伤心,但是此局应该就此结束了吧?
不然有大理寺在,刑部还能治什么罪?那个可笑的张十一郎的案子,难道还能让公主府来买单么?
刑部这边讪讪间,也是知道此局随着户部侍郎之死,是己方输了。他们正要灰溜溜地告退,等着公主日后跟他们算账,却听到极轻的一声:“还没有结束。”
暮晚摇怒极:“你还要干什么!”
那声极轻的声音,来自言尚。
如同不死不破一般,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路了……回头是暮晚摇怪他,往前走还是暮晚摇怪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方桐按着言尚,言尚身子微微晃了下。言尚向前走了两步,宽大的衣袍被风猎猎鼓起。他跪了下去,不知面对着谁。
言尚低着头,轻声:“我要翻案。”
刑部的人都没有听懂:“翻什么案?”
哪有案子要翻?
言尚抬起脸来,望向暮晚摇,暮晚摇却是扭着头不看他。他静静地看着她,哀伤无比的,声音缥缈一般:“先前我在奏折上说,益州之祸,是益州刺史一人之错。我现在要翻自己当日说的话。
“益州之祸不是益州刺史一人,是益州所有官员勾结,是益州所有官员和长安这边的户部勾结……户部并不清白。我在户部数月,我知道户部是什么样子的。整个户部,都是一滩浑水,没有人清白。”
刑部官员脸色猛白。
大理寺卿脸色猛变。
暮晚摇蓦地抬头,向他看来。
大理寺卿威胁一般的:“言二郎,你要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身为朝廷命官,说自己在奏折上说的是错的,要翻自己之前的上奏……御史台都不饶你!你当真要如此?”
言尚唇角颤了下,没说话。
大理寺卿冷下脸:“你以一人之身告整个户部的官员,你可有证据?”
言尚轻声:“我不就是人证么?”
刑部来办案的领头人都开始有些不安,觉得这和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来这里前,谁也没想到言尚要玩这么大的一出——连他这个巴不得看太子和户部热闹的人,都禁不住提醒:“状告这么多官,还推翻自己先前的奏折,这就是承认你之前包庇了,承认你同流合污了……言二郎,无论旁人怎么样,律法是要先治你的罪的。
“你清白了,才能去告旁人。你犯的错,不管是包庇还是合污……在刑部,都是要大刑伺候的。”
大理寺卿冷声:“在大理寺,也要大刑伺候。”
言尚轻声:“是,我知道。我认罪,我伏法。我全盘接受我的罪……只求他人的罪,也莫要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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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被刑部带走了。
大理寺这边被这种状况打得措手不及,为了避嫌,只能眼睁睁看着言尚被刑部带走,之后大理寺卿连忙进宫和太子商量了。紧接着,暮晚摇也进了宫,更加详细地和太子商量如今局面。
言尚这一次的入狱,大刑之下,不死也去半条命。
紧接着,参户部、参言尚的奏折,仅仅在半天之内,就飞来了太子的案牍上。
烛火昏昏,太子将奏折砸在暮晚摇身上,咬牙切齿:“你调养出来的好狗!转头就咬了我们!摇摇,这一口,咬得可真疼啊!”
暮晚摇闭着眼,任片片纸张砸在她身上。睁开眼时,她脸色雪白,声音却很冷静:“怪那些有什么用?如今重要的,是保户部。”
太子讽笑:“保?如何保?你看着吧,明日开始,所有官员都会来参!事情闹大了,我们那位总不理事的父皇都会过问!我们自身难保!”
暮晚摇猛地站起来,高声隐怒:“难保也要保!难道就此认输么?难道一个挣扎也没有么?我们的翅羽就要这样被剪断么?不管大哥怎么想的,我不会看着自己的势力被人推倒!”
她转身大步向殿外去。
太子盯着她的背影,终是确认暮晚摇还是和自己一伙的。
太子轻声:“小妹,这次我们脱一层皮,都是言尚造成的。我要言尚死,你不介意吧?”
背对着太子,暮晚摇的脸色纸一般白。
她的表情是空的。
整个人是木偶一般浑噩的状态。
可是她撑着,她回头,对太子答:“……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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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早就说过了。
各凭本事。
毕竟她开始和言尚好的时候就提醒过了。
毕竟她早就说过——
你若是和我立场不同,我就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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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何错之有?
难道言尚就是对的么,难道他们就要被打压下去么?
她是做了什么错,才会认识言尚,才会领言尚入门,才会走到四面皆敌的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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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和暮晚摇的担忧没有错。
言尚在刑部大牢中大刑加身,吊着一口气,次日就将户部所有官员告了。
御史台和各方朝臣的参人折子也不停。
有的是参户部,有的是参言尚……总是大家一起死、鱼死网破的局面。
言尚把这个局面走得如此惨烈,即使太子的户部势力倒下了,言尚自己恐怕也活不出刑部大牢。尤其是太子联合了太多人,盯着言尚那翻案的罪,说他不配为官,朝秦暮楚,这种在奏折中都撒谎的人,口中没有一句实话……不能信他的告状!
还有的说都是一丘之貉,太子要查,丹阳公主一个公主,也要查,要禁止公主参政!这一切祸事,都是皇帝对子女的宽容,才造成了今日局面。
暮晚摇这边交好的大臣,也是拼力阐述户部的无辜。
却也有大臣说言尚这是名士之风,是不畏强权,理应网开一面,先查户部之事,再对言尚嘉赏。只是这类声音如今较弱,不成气候。
乱糟糟中,连中书省都下场了。
刘相公在朝堂上掷地有声,唾沫星子喷了所有大臣一脸,拦住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要处死言尚的决定。但是刘相公虽然把他们骂退,可是也知道不过是靠一时气势让他们不好说……这些人,还是想言尚死的。
因为言尚扯开了官场上心照不宣的一个口子。
他不仅撕开了户部受贿的口子,他让所有官员人人自危,怕自己若是不能拉下言尚,有朝一日也遇上言尚这样的人,要剥自己一层皮……
皇帝近日精神状态好了些,又因为情况特殊已经不适合太子监朝……今日的早朝,皇帝来了。
听着下面的义愤填膺,皇帝脸色倒很平静。
最后,皇帝暂时撤了太子身上的职务,让大理寺和刑部一起调查言尚和户部的事,中书省主管此事,与御史台一同监察。
这是今年年底前的大案,皇帝下令,中书省要查清一切,但凡有人徇私,革职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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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吉作为一个内宦,有幸参与朝务。只是他脸色青青白白,从头到尾没有插得上话。
而且他也不知道陛下的态度。
只是听说此事由张十一郎调戏一青楼女子引发,如今包括那青楼女子,所有人都被押入了刑部大牢。而不出意外,张十一郎恐怕会死在这一次的案子中。
刘文吉恍惚至极。
没想到言尚是选了这么一步棋开局……他让御史台的人参言尚,让言尚自顾不暇,言尚到最后,开局的时候,还是借用了张十一郎这个棋子,为他报仇?
像是闷棍迎面打来。
刘文吉羞愧至极,后怕言尚会死在这一次中。若是言尚死在牢中,是否是他也助了一臂之力?
听那些大臣的意思,八成大臣的态度都是户部也许有罪,但尚未查出来;然而言尚已然有罪,他们甚至巴不得言尚的罪直接是死罪,直接问斩最好。
这些大臣,平日也许和言尚的关系不错,真正斗起来,却谁也没手软。
那么……皇帝的态度,在其中便极为重要。
因还有两成大臣在观望,想知道皇帝会不会保人。
不说那些大臣,刘文吉这个常日跟在皇帝身边的,都猜不透皇帝会不会保人。
刘文吉只能借助平时服侍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建议:“……朝堂上一面倒的声音太高,也许他们是怕了言二郎。但这恰恰说明言二郎是对的……”
皇帝淡淡看一眼刘文吉,忽然说:“因为言尚是你的同乡,那个张十一郎废了你,你才这么替言尚说话么?”
刘文吉一怔,然后跪下:“陛下,臣万万不敢以私废公!言二郎行的是对的事,臣才为他说话……”
刘文吉倒是不意外自己的身世被皇帝知道。皇帝既然用他,怎么可能不查清他。
皇帝必然知道刘文吉没有占任何势力,即便刘文吉是被公主送进宫,刘文吉也从未和公主走到一起过……刘文吉只能一心依靠皇帝,所有权势都是皇帝给的,皇帝才能放心用他这样的内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