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觉得不可能,言尚却猛的一下掀开了车帘,向外看去。
正好马车被追来的人喝停,透过车窗,言尚漆黑温润的眼睛,看到了策马而来、身上沾着雨水的美丽女郎。她正不耐烦地让他的马车停下了,呵斥云书不懂事。
暮晚摇忽然扭头,她的眼睛和他对上了。
言尚心跳咚一下。
他一下子僵得往远离车窗的方向退开,然后他静了一下,又倾身去打开车门。而正是他打开车门的功夫,明艳夺目的女郎正踩着脚蹬、提着裙裾,登上了马车。
车门打开一瞬,言尚看着登车而来的暮晚摇。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见她垂着脸,抬眸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中的艳色,夺人心魄。暮晚摇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她躬身入车,言尚不得不向后退,给她让路。
而她进来,就关上了车门。
言尚靠着车壁,不解地:“你……”
关上门的车厢,窄小安静。暮晚摇俯眼看他,冷淡的,漫不经心的。
他穿着白色的文士服,清润干净,仰头看她。
他瘦了很多,面容却还是隽秀好看。
坐在车中,他如濛濛月光,如暖色春阳,他清澈的瞳眸中倒映着她。
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暮晚摇看着他,仍觉得他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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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对他微微笑:“言尚,我们该有始有终。”
言尚怔愣看她。
他哑声:“什么意思……”
暮晚摇淡漠的:“怎么开始的,就怎么结束。”
言尚仍然没有想明白她这么追来,说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想不是已经分开了么,不是已经结束了么。还要怎么结束?
他想不清楚的时候,暮晚摇向他倾身,向他怀中拥了过来。
她搂住他脖颈,吻上了他的唇。
言尚瞬时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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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绵绵密密。
方桐等人冒雨赶到,看到云书等人茫茫然地立在马车下。云书无奈地摇头,手指马车,示意公主将他们都赶了出来。
而车中,言尚靠着壁,仰着面,他的睫毛轻轻的、悠缓地擦过她的脸。他的气息和她在窄小的车中挨贴,她的呼吸与他交错,发丝落入二人的鼻息下。
初时僵硬,后来他禁不住抬起了手。脑中绷着的弦“啪”地断掉,他在她这无所谓的态度中,红了眼,一把搂住了她。
看似他被她压着,他却伸臂揽住她的后背。柔软相碰,你来我往。
心如火落,心如冰灌。煎熬痛苦,悲哀难受,情却不减分毫。亲密无间,爱意如此潮湿,正如也在淅淅沥沥地下一场雨。
二人脑海中,都不可控制地想到了当初,想到了暮晚摇离开岭南那天,是如何将言尚压在车中亲他。
气息滚烫,难舍难分。不管外面的仆从如何等候,谁知车里面在做些什么,压抑着些什么。
忽然,言尚唇上一痛,暮晚摇退开了。
言尚摸一下自己的唇角,是被咬破的血迹。她的唇红艳水润,也滴着两滴血。
暮晚摇看他一眼,转身推开车门,跳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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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始善终,如此结束。
她袖中却被他塞入了一份折子。
暮晚摇扭头看马车最后一眼,头也不回,骑上自己的马,这一次真的走了——
依然觉得他很好。
但是……再也不见了。
第119章
三年岁月, 时如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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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和二十七年, 元日刚过,长安烟水明媚。
大魏陇右关被南蛮小部分军队连续扰乱三年,在这一年春天, 一个刚提拔上来的小将采用挖地道的方式, 包抄敌军后方。大魏军队和南蛮骚扰军队在陇右打仗, 战线长跨数十里,持续月余。
在敌军连续三个首领被杀后,这批骚扰大魏边境的南蛮军队不甘不愿地退了下去, 再没有来犯我境。中枢得到战报, 当即大喜, 召见这位小将入长安, 授官授爵。
而到这个时候, 中枢才知道这个从底层爬上来的小将, 并非无名之辈, 而是好久未曾听到消息的长安杨氏三郎, 杨嗣。
就在中枢研究给杨嗣授个多大的将军职位时,杨嗣召集兵马,从陇右前往长安。在离长安还有数十里的地方, 兵马结营驻扎此处。自然, 寻常情况下, 这些兵马只为壮声势,不会进入长安。
得到召见的,只会是杨嗣一人。
当夜, 杨嗣在帐篷中被高兴的将士们灌醉,饶是他酒量了得,也架不住这么多人劝酒。将士们都喝得醉醺醺,杨嗣亦是醉了。他头痛欲裂,但精神却格外亢奋。
四年不曾入长安,不曾见父母,如今锦衣返乡,如何不喜?
醉得熏然的杨嗣解了缰绳,没有搭理满营帐的喝醉将士们,他骑上马,就趁着这股激荡,一路南下疾驰,向长安行去。
快天亮的时候,马因疲惫而步伐放缓,杨嗣撑着额头,烦躁之时和座下马较劲。一人一马在黎明之下近乎斗殴,这场闹剧一般的斗殴以杨嗣被甩下马结束。
杨嗣被他的马摔下,失了主人的宝马兴奋地长嘶一声,扬着铁蹄激动跑远,将杨嗣丢在荒郊野外。杨嗣低咒一声,扶着头灰扑扑地爬起,跌跌撞撞地走路。没走多远,他便跌在一条小溪旁,上半身都浸入了水里,闭上眼睡得人事不省。
而天亮的时候,一对兄妹骑着马,从道路的另一旁走来。溪水潺潺,春景宜然,这对兄妹看到了倒在溪水边的青年。
那位妹妹咦了一声,不顾自己哥哥的阻拦,跳下马来蹲在溪边查看这个昏睡的青年。
杨嗣整张面容英俊酷冷,却带着醉酒后的潮红色。他睡得天昏地暗,但是自己才被近身,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当即摸刀。可惜腰间的刀在昨晚醉酒时输了出去,杨嗣没摸到刀,然而手一拧,一把拽住了那个碰到他的少女手腕。
少女吃痛叫了一声。
她却声音轻柔:“郎君,郎君?你怎么了?是喝醉了么?我不是恶人,我与兄长是去长安的,我兄长要去参加春闱的。”
她哥哥嗓门很大:“晓舟!这个人一看就很凶,你快别管了,咱们赶紧赶路吧。”
杨嗣迷糊地睁开眼看了一眼,隐约看出一个黄衫少女的轮廓,并不是兵痞子,也不是战场上的敌人。他血液里流淌的厮杀稍微退了些,模模糊糊地,看到少女对他婉婉一笑,又再次轻声安抚他。
杨嗣醉醺醺中想,声音这么软,像唱歌一样。
他松开了扣紧她的手腕,头向后一仰,再次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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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三郎没办法,只好答应小妹的央求,将杨嗣扶上了他们的马。那个郎君伏在他的马上,他则牵着马缰,和言晓舟边走边聊天。而马背上的杨嗣,颠簸中,半睡半醒地听到了他们在聊什么。
只是精神太过疲惫,让他不想睁眼。
山道上,言三郎正在训妹妹:“你真是的,多管闲事。谁知道他好人坏人?万一他是强盗,是匪贼呢?”
言晓舟俏皮一笑:“所以我不是用绳子把他绑了嘛。”
她又向哥哥撒娇:“我们把他送去最近的驿站,让他去那里休息。不就好了么?哥哥,怎能见死不救呢?万一这位郎君有什么急事,有什么难处,我们不管,不是耽误了人家么?”
言三郎侧头看一眼妹妹。
正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年华,雪肤柳腰。她拥有春晖一般的美貌,笑起来时眼眸弯弯,瞳心漆黑,又澄澈,又干净。无论是美貌,还是她身上那通透清澈的气质,都极为吸引男子。
言三郎和妹妹一路从南往北行来,如何不知道那些男子看妹妹的眼神?
所以才如此紧张。
心里暗自后悔不该带妹妹出来玩。
不然应该让大哥也跟着才好。
言晓舟笑盈盈:“三哥,我觉得你又在心里悄悄念我了。”
言三郎吓一跳。
然后嚷道:“没有!你现在怎么跟二哥一样,别人什么也没干,你就叽叽歪歪。不要这样了!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言晓舟抿唇柔笑,心想像二哥也没什么不好的。然而——
她有些怅然,轻声喃喃:“可是,我已经有五年多没见过二哥了。二哥也不在长安。”
言三郎跟着情绪低落起来,但毕竟是为人兄长,他很快安抚妹妹:“二哥不是跟我们说了么?让我们好好待在长安,他今年一定会回到长安的。”
他心中有话没有告诉妹妹:此次来长安,一方面是为了他的科考;另一方面,也是想等二哥回来长安,帮妹妹在这里找一门好亲事。
岭南没有什么好人家。
如果二哥以后长留长安的话,小妹能够嫁到长安,有二哥照应,他们一家人也能放下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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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嗣彻底酒醒的时候,已经到了这一天的黄昏。
他赤脚沉脸,在驿站的一间房舍中想了片刻,也只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个帮自己的兄妹一路上都在嘀嘀咕咕什么大哥二哥的,没什么意思。
就是记得那个娘子说话声音很温柔。
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什么有用的东西,干脆放下此事,杨嗣下楼见到驿丞,打了声招呼后,管对方借了马匹,这次直接一口气进长安城了。
他这一次估计会在长安待半年之久。
一方面是老皇帝提防,不会让他立刻回边关;一方面是,嗯,丹阳公主大约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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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出嫁的衣服,由少府监织作。
这一年入春,少府监和礼部就开始准备丹阳公主的婚事。若无意外,丹阳公主会在这一年的九月嫁人。半年时间准备公主的婚礼,修葺公主府,时间勉强够用。
杨嗣回来长安,回家了一天,去东宫待了半天,便登上丹阳公主的府邸,好奇暮晚摇选的驸马是谁了。
这么多年,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
例如太子如今跟在皇帝身边学习为君之道,户部虽重新回到了太子手中,太子却谨慎很多,不像以前那样事事插手;
比如如今长安风头最盛的,是秦王;
再比如,秦王虽得势,这些年对秦王背后势力的压制,却比杨嗣离开长安时,要厉害了许多,其中出力最多的,便是朝上那些拧成一股绳的寒门出身的大臣。
秦王既风光,又天天被讨一屁股债,也是心情复杂。
而再说起暮晚摇……这些年行事沉稳许多,也安静了许多。太子如今不像当年那样说一不二,暮晚摇也不像当年那样事事出风头。暮晚摇支持着朝中的寒门子弟,手段却委婉柔和许多。
但是权势反而更盛,一时之间无人和她相争。
丹阳公主在长安的权势圈,基本稳稳立足。当她权势得到立足的时候,她便会考虑婚事了。
杨嗣虽然遗憾暮晚摇到底没有和言尚成事,但是暮晚摇终于要嫁出去了,他还是由衷为她高兴的。所以刚回长安没两天,杨嗣就来暮晚摇这里讨酒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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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中的正厅,暮晚摇笑吟吟请杨嗣入座,让他品尝自己新得的美酒。
二人之间说笑,不像小时候那样打闹,但是多年不见,即使暮晚摇如今和太子还是互不搭理,暮晚摇和杨嗣的关系并未受到太多影响。
暮晚摇观察着杨嗣,见他面容冷硬了很多,坐姿也比以前挺拔许多。他现在巍峨的气势,褪去了少年时的肆意,才像个真正从战场上走出的将军。
杨嗣忽然向她偏头,淡声:“那位便是你即将的驸马?”
暮晚摇顺着杨嗣的目光看去,见庭院春花飞落,一位年轻郎君被侍女们领着从远而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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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倾经公主介绍,恭敬入座,坐在了公主身后。
他知道杨三郎是什么人物,便压抑心中紧张,微笑着和这位郎君攀谈:“听说三郎与殿下是青梅竹马,这一次是专程为殿下的婚事回来的。三郎与殿下这般好的感情,让某万分羡慕。”
杨嗣的神色冷淡,看了暮晚摇一眼。
暮晚摇手中摇着酒杯,唇角噙着一份漫不经心的笑。杨三郎瞥她一眼,她才回头:“裴倾,给杨三倒酒。他无酒不欢,想讨他的好,送他酒喝便是。”
裴倾本能觉得杨嗣不喜欢自己,他压下那股被审度的凉意,笑着说好。
之后杨嗣在这里用膳。
裴倾目光一直放在暮晚摇身上,暮晚摇想要什么,他都能及时察觉。一个酒樽,一道菜。皆被他放在暮晚摇最近的手边。
杨嗣冷眼看着。
裴倾大约一直想和他多说话,但杨嗣周身那冷冽之气,将这个读书出身的年轻人压得几次面露难色。他不自在地多次看暮晚摇,暮晚摇对杨嗣笑:“你别欺负裴倾。”
杨嗣一哂。
但用完膳,杨嗣手臂向外一扯,淡声:“出去。”
裴倾身子微僵,看向暮晚摇。暮晚摇唇角笑意依然若有若无,她眯着眸,几分慵懒随意:“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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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中只剩下杨嗣和暮晚摇。
杨嗣便不再客气:“这就是你挑的驸马?什么眼光?”
暮晚摇漫不经心:“哪里不好么?听我话,乖巧,懂事,让他往东他不往西,事事以我为先,眼睛永远放在我身上,还努力跟我身边的人打交道,即使如你这样的给他脸色,他也忍了下来。
“这么好的驸马,哪里找?”
杨嗣脸色越冷。
他道:“你是招驸马,还是招傀儡,抑或是养面首呢?”
暮晚摇看向他。
杨嗣盯着她,冷锐的目光在对上她艳丽噙水的眼眸半晌后,他终是将自己的气势放了放。杨嗣道:“你到底在搞什么?”
暮晚摇晃着酒樽,没说话。
杨嗣觉得裴倾不好,她却觉得还成。
裴倾寒门出身,从科考开始就一路为她所控。如今她在争取吏部的话语权,想将裴倾安排进去。裴倾若是能对每年的科考说上话,那她这边能用到的人手就更多。
只是裴倾年轻,能够入吏部当个员外郎,暮晚摇和他都要花费许多精力。
但是如果裴倾能够尚公主……这个吏部员外郎的官职,必然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