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寒门初立,全靠人扶持。自先皇科举开始,如今不过二十余年,一代臣子都没换完,一个小孩子,也不过刚刚被培养到可以去科考的年龄。寒门根基浅,如今能参与科举的,说是寒门出身,更多是乡里豪右出身。即便是我,也是因为我阿父就是进士的缘故,我家在岭南也并不贫寒,我才有机会读书。
“所以我兴教,办私学,便是想更多人读书,洗刷掉世家把控的痕迹。在升学一途、科考一途真正普及到所有民众之前,跟世家作对,是没什么太大用的。即便是科考,世家选取的人数都多于寒门……不是因为朝廷偏向世家,而是因为世家掌握的渠道和百年底蕴,确实足以轻松培养优秀弟子。
“世家轻松培养出来的人才,文武双全,胸襟气概无一不存。而寒门读书十几年、几十年的学生,也不过只会读书。两者之间差距这般大,岂是短短十年、二十年可以消除隔阂的?
“先帝迫不及待要灭世家,扶寒门。但先帝实在太着急了……这不是短短十几年、二十年能做完的事。这可能需要几代帝王的努力,也许几十年都解决不了。治理天下,短短几十年,可能都要靠世家。我虽扶持寒门,但我也知不可毁灭世家。
“同是士人出身,双方尚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韦楷静静听着。能长存百余年的世家,眼界长远,自然不会阻拦寒门崛起之势。只是言尚仍让他意外了。
他来之前,知道这人花言巧语口才极好,心中对言尚存着警惕心。但是言尚这番说法,仍打动了代表世家的韦楷——谁不喜欢被人夸自家杰出人才多呢?谁不喜欢被夸世家风骨呢?
何况言二郎如此诚恳,如此与他剖心。
韦楷有些懂为何言尚每次行动都很激烈,朝上人人警惕他,但又有很多臣子不由自主喜欢言尚的缘故了。
韦楷道:“看来是想共赢,不是想打压任何一方了。”
言尚苦笑:“我少时手段激进,恐让人对我生了畏惧心。我希望郎君这次回去后,能够告诉世家,我此次并不是要毁世家。只是海氏这般与内宦交好的世家不能存,刘文吉圈钱圈地,横行一方,他利欲熏心日渐膨胀,这般与他为伍的世家,不能存。”
韦楷:“听闻你和刘文吉是同乡,是旧日好友,怎么你不与内宦合作,反要和我们合作?”
言尚:“因为士人天然立场一致,不管世家寒门斗得如何凶,一旦面对内宦,一定会同仇敌忾。想除内宦,世家寒门两家随时能合作,但利用北里来洗牌三方的机会,却是不长有。”
韦楷冷冷道:“洗牌三方?世家洗牌我看得出来,丢掉海氏,刘文吉那方势力受损我也看得出,但是寒门不会因为你此番举动而更加坐大么?我怎么看不出这事会约束寒门?
“随着言二郎权势越高,声望越高,寒门便会愈加嚣张。我等是看不惯如此被寒门压一头的。”
言尚道:“此事结束,我会辞官。”
韦楷一静,然后懂了。
言尚若辞官,寒门失去领头人,自然要沉淀一番时日。或者失去言尚的控制,寒门会嚣张……但若失去言尚控制,失去公主扶持,寒门又哪有底气在世家面前嚣张?
韦楷深深凝视言尚,道:“我以为你是代表寒门,原来你并不向着寒门么?”
言尚笑而不答,转脸去看外面淅沥小雨。他谁也不向,他向着心中公义。不知对错,但求无愧。
如此,韦楷与言尚一番详谈后,客气说自己要回去后想想再回话。回到家中,韦楷与在长安的韦氏族人一同商量与言尚的合作事宜。众人中只有韦树不来,韦楷知道这个弟弟正因为赵灵妃的事而和自己置气,便也不以为然。
众人探讨言尚的举动,韦楷叔父问起言尚如何。
韦楷想了半晌,说:“望之不类寻常臣子,倒像是当朝宰相一般。”
像宰相一样,想统筹全局。
韦家人若有所思,次日便带了言尚的话,去和各大世家内部交流。只独独排除赵家,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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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家分明被言尚逼迫着折腾北里,但海家显然既不想得罪言尚,也不想得罪世家。海家正沾沾自喜,旁观言尚和世家之间利用北里一事引起的争斗。待寒门被压,或者世家被压,那赢的都是内宦。而海氏代表世家和内宦交好,正是重回世家行列的好机会。
一切似乎都在他们控制中。
就如宫中的海美人想的那般。
霍美人柔弱可怜,皇帝心痛她的流产。她在皇帝面前哭哭啼啼,皇帝一方面因为朝堂上言尚和世家的对立而焦头烂额,回到内宫,看到自己的美人如此可怜,身为大丈夫的怜爱心泛起,要彻查此事。
大皇子竟然给霍美人用的药下了毒,致使霍美人落胎。没人会去指责一个孩子,何况这孩子还是皇子。众人的目光,便盯着春华。想定是春华在大皇子面前说了什么,才让一个孩子铤而走险。
暮晚摇要彻查此事,皇帝犹豫着,在霍美人的眼泪下同意了。
春华求见公主,公主不见;求见皇后,皇后斥责她让她认罪。她被和自己的儿子隔离开,宫人不许她见到大皇子,以防她唆使大皇子。春华走投无路之下,去求了如今宫中的红人,刘文吉。
她一介娴妃,却那般卑微,在刘文吉面前泪如雨下,哭诉自己的被抛弃,说对自己儿子的担忧,又说自己从未害过霍美人。定是有人陷害她,然而她找不到证据。
刘文吉一身竹青袍,面白无须,身量颀长。他深夜站在娴妃的深宫中,不像一个太监,倒像是一个与她幽会的年轻郎君一般。
他用古怪的、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个昔日让自己爱得心痛的女郎。
她依然美丽,温柔。可她同时很陌生……她泪眼濛濛地求助他,既让他心痛,又让他心中生起暴虐一般的痛快之意。
他盯着她,再在她身上找不到昔日那回头凝眸、对自己微笑的侍女痕迹。她是皇帝的后妃,是大皇子的母亲,唯独不是他刘文吉的女人。
刘文吉语调古怪:“你求我帮你?你凭什么求我帮你?”
春华垂首,心中羞愧,落泪无言。
刘文吉既痛快,又心冷。他走向她,面容阴冷。宫中人都被春华遣了出去,纱帐飞扬,他走向她的压迫之势,让春华心惧。春华步步后退,最后靠在金柱上,无路可退。
她恐惧,心慌,又要鼓起勇气。
她道:“我求你帮我!”
刘文吉一把掐住她下巴,迫她抬头。她脸色苍白,显然因为自己的出格举动而不安,他便怀着施虐一般的心看着他,指节刮着她的下巴,几乎掐出她下巴上的血。
刘文吉恨道:“你一心为你的公主,当初为了她进晋王府的时候,可曾想过她有抛弃你的一日?从头到尾,只有我没有放弃过你!只有我!你今日却来求我……你怎么不去求你的公主?你怎么不问问她为什么要拿你当棋子?”
春华闭目,颤声艰难道:“殿下定有自己的考虑,殿下也许觉得霍美人比我更有用……”
刘文吉打断:“然而你还是被抛弃了!”
春华无话。
刘文吉俯眼望着这个曾经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女人,他心中疑惑自己以前为何会如此喜欢她。她不过一寻常深宫妇人,浅薄,柔弱,可怜,卑微……刘文吉喃声:“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春华低声:“若是你助我……我随你差遣。”
刘文吉一愣。他初时没有反应过来,但他看她面红耳赤,他掐着她下巴的手指都感觉到她肌肤温度的滚烫。他盯着她片刻,在深宫数年,他刹那就懂了她的意思……随他差遣,便是做什么都行。
刘文吉嘲讽道:“上床也行?”
春华沉默。
刘文吉:“怎么,觉得我没那功能,瞧不起我么?”
春华蓦地抬头,她呼吸急促:“我从未那般看过你!你不比别人差,你只是命不好,我……”
刘文吉惧怕看到她那春水一般充满温情、星光一样灿烂的眼睛,他一把推开她:“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这种眼神,让我想挖了你的眼珠子……”
春华怔愣。
她被他大力推翻在地,她仰着头不认识地看着他。她看到他眼中的阴鸷,忽然一刻,觉得自己今晚的决策错了。她不应该找一个面目全非的旧情人求助,他羞辱她,瞧不起她,觉得她也一样瞧不起他。
春华的手发抖,心发抖,全身血液都在僵住。她哆嗦着,觉得这一切都太荒唐,都大错特错。
她忽然说:“你出去吧,今晚当我什么也没说。”
她要去质问公主!要去求公主!
去问公主,比什么都好……
刘文吉淡漠俯眼,看出她的后悔。他脸上一时狰狞,因狰狞而肌肉颤抖,那阴霾拂过眼底。他心中不平,讥诮道:“你已然让我看不起,让我恶心!如今是你不配我……背着皇帝跟一个内宦说‘随你差遣’的后妃,你早就脏透了!”
春华如置冰窟。
她怒得手指颤抖,指着宫外。她发着抖颤声:“你滚!你给我滚——”
刘文吉一声冷笑,袍子一扬转身不留,大步向宫外走去。他走得那般快,好似不留情,就能抛弃所有感情。感情都是阻碍,感情于他无益。他昔日因为春华自暴自弃,因为帮助春娘而被废……
他有什么错!
都怪他感情泛滥,同情心泛滥……他不明白,他昔年科考都不成功,居然有心情去喜欢一个女郎,去同情一个女郎,去跑着追晋王的马车,求那个女郎回头看他一眼。
皆是虚妄。
只有权势最重。
春华真傻,不愧是被在深宫中养废了的后妃。她以为暮晚摇抛弃了她,所以来求自己……但现在才哪里到哪里!暮晚摇要搞的是海氏美人,根本不是春华。
甚至暮晚摇还想看一看他刘文吉的态度。
看他是落井下石,还是扶人一把。
春华是否能成为刘文吉的软肋!
这才是暮晚摇要看的!
暮晚摇那个冷漠的公主,言尚那个手握大权的虚伪之人……他们全都变了,全都随心所欲地玩弄着人心,玩弄着权势。他们随手要抛弃春华,要拿春华当棋子……如果自己帮了春华,岂不是将把柄交给暮晚摇了?
那暮晚摇会一直握着自己的把柄——和后妃私通。
坐实旧情。
要么是春华死,要么是刘文吉死。而刘文吉不可能让自己死,可是若选择春华死……刘文吉又何必帮春华?
可恨的暮晚摇!
刘文吉忽然停住脚步,他脸色难看地站在梧桐树下,蓦地回头,看向娴妃的宫舍。他身后跟着的内宦低着头,不敢问公公在娴妃那里遭遇了什么,怎会这么大不平意。
刘文吉盯着春华的后宫,盯着那黑漆的宫舍——他脑中,又想到她的脸。
她回头看他,微微一笑,站在简陋的言家廊下,亭亭玉立,笑如春溪。
刘文吉闭目,握紧拳,逼得自己脸颊紧绷——他越是得不到她,越是对她念念不忘!
他位高权重,凭什么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
刘文吉沉着脸,忽的转身,再次大步向被他抛在身后的宫舍走去。他喝退身后跟随的内宦,袍袖随他走动而飞扬。他明明走向她,却阴沉、肃杀,再没有昔日那般跳跃激动、看到她就脸红的心情了。
春华正坐在地上哭泣,她擦掉自己的眼泪,抱着自己的膝盖,觉得自己可悲可怜。她听到脚步声,泪眼朦胧地抬头,便看到刘文吉去而复返。
她来不及娇斥他,他已蹲下,一把掐住她的腮帮,向她亲了过来。
春华大惊,面容涨红,被吓得全身僵硬。她推他打他,她害怕得厉害。她张口咬他,让这个虚伪的恶人放开自己。
刘文吉终于放开了她,他指腹压着她红唇上被咬出来的血珠子。
他神色依然是难看的。
但他漫不经心的:“好,我帮你这一次。反正我是要下地狱的……春华,你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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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吉的倒戈,让宫中的海美人猝不及防。
同一时间,世家的站队分列,海氏和赵家到了世家们的对立面。因为韦树的维护,赵家未被完全针对,但海氏被迫成了牺牲品。言尚洗革北里,对常去北里的官员们调查,其中不光有世家子弟,也有寒门子弟。
当然更多的是世家。
而这一次,以刘家、韦家为首的世家配合。态度模棱两可的世家凑合着走。海氏被大理寺和宗正寺包围,因谋害皇子一事。
刘文吉指证海美人谋害皇子,他背弃了自己和海家的盟约,选择和寒门联手,和暮晚摇联手。在他的帮助下,霍美人落胎一事有了结果。
皇帝本左右徘徊,不知帮谁,但是言尚和暮晚摇替他做出了选择,他一时松口气,立刻质问海氏。
宫中的海美人万万想不到自己什么也没做,就被刘文吉伪造证据,她除了和春华说过两句话,她哪里有碰过霍美人?
暮晚摇、皇帝、刘文吉,三堂会审,春华跪在地上,告诉自己如何被海美人挑拨,海美人有多瞧不上霍美人。
霍美人拖着自己柔弱的身体,立在暮晚摇身后,得到了公主的支持,她捧心含泪,嘤嘤倒在皇帝怀中:“海美人,你怎这般狠心?尚未成形的孩子你也害……是,你们家一贯喜欢谋害皇子,你们家……”
海美人崩溃大叫:“胡说!胡说!我绝不敢谋害皇子!我绝不敢!”
她大哭着,跪行扑向皇帝,抱住皇帝的大腿,仰着脸泪如雨下:“我如何敢残害皇子?陛下,我如何敢?我们海氏背着那样的罪名,我们回到长安,是想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名,洗清世人对我们的偏见的!
“以前我们残害皇子,一家被发配,世家们瞧不上我们。从那以后,我家中子弟学不到正统经学,没有经学传家,便不入主流。
“我们身居偏远地区,无缘得到中原承认,一家子弟仕途都被断绝。只因为残害皇子!
“当年之事,我已不说是谁错了,世人已有定论!只是我要为我海氏一族叫屈……我们也受够惩罚了,我们想回来长安,想重回世家之列!此次得到陛下赏识重回长安,我们怎会再次谋害皇子,再次走当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