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相公脸色铁青:“此时不是出战的好机会!”
刘文吉派来的朝中使臣微笑:“要谈和的是陛下,坚持作战的是尔等。陛下感念尔等英豪之气,爱国之心,便答应尔等大战。陛下举全国之力供着你们,粮草兵饷无一短缺,却不是让你们坐在这里露天喝酒的。”
刘相公身后跟着的将军脸色难看:“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喝酒也是为了激励将士志气。”
使臣不屑:“若是胜了再激励也值得。没胜激励什么?总之,陛下催促你们出兵。若是再不出兵,陛下就要换愿意出兵的将领上了。”
刘相公:“阵前换将,乃是大忌!”
使臣:“陛下也是没办法。陛下整夜失眠,忧心战事……君忧臣辱,相公这个道理也不懂么?既是忠臣,就该为君分忧。相公,出战吧。”
刘相公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时机不到。”
此话硬邦邦地传回中枢,皇帝面不改色,继续发催兵符。刘文吉见皇帝如此着急,反倒省了他做恶人,只管冷眼旁观便是。
刘文吉心中却已有预料——
陛下一日日地催兵,即使刘相公强硬,那些河西的军士就足够强硬,能够承受得住来自中枢的压力么?
河西很快就会出兵了。
而按照刘文吉私下和南蛮人的情报往来,和陇右那边的书信往来……刘相公这一战,会很艰辛。若是河西输了,大魏割地,是否效果和南蛮想要的差不多?
到时,刘文吉解决了自己被南蛮抓住的把柄,就能真正站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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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私欲左右国之大事,可笑至极,但陇右还是出兵了。
陇右的凉州,算是如今比较太平的地方。河西开战后,大部分百姓都转入了凉州。陇右的兵马也驻扎在凉州外,守着陇右的最后一道关。
刘若竹与她的夫君林道,也在凉州城中。自她的爷爷来到陇右,爷孙双方终于见到面,刘相公放下心,刘若竹见爷爷亲自来守,也放下心来。若是她爷爷在,必然不会放弃河西。
然新年刚过,陇右局势就因为来自中枢的压力而变得紧张。
这一夜,姆妈哄着幼儿去睡后,刘若竹与林道说了些忧心战事的闲话,便也睡了。他们没睡多久就被外头的嘈杂吵醒,而陇右半年来都在战争中,如此夜半危急,已不是第一次。
刘若竹和林道匆匆出府,看到城中兵士调动频繁,百姓逃亡。
她正要派人去问情况,有一士兵匆匆前来,见到女郎就抓住:“女郎,府君!相公说我们中陷阱了,有人泄露了情报,南蛮夜半攻城,我军不敌,正在撤退。
“相公让林府君和女君领着全城百姓往关内撤!”
这士兵说完刘相公留下的话,转身就要去找其他人,刘若竹一把拉住他:“那我爷爷呢?我爷爷年纪那般大了,他不与我们一同走么?”
士兵:“相公说自己乃是前来督战的,怎能弃兵而走。相公让尔等先撤回,他们兵马在后压阵,不让南蛮野人伤害百姓。”
如此紧急关头,更多的话已来不及说。
刘若竹压下自己心中的担忧,和林道对视一眼,林道当即出府去号召百姓们按秩序逃出城,防止出现踩踏死人事件,防止百姓死在自己人手中。刘若竹则是先让姆妈带着幼儿和百姓们先逃,她开始整理府中那些留下来的书籍。
待林道回来后,二人将书册典籍装好车,清点好后,开始与百姓一起撤出城。
凉州的百姓本就比关中人见惯战争,哪怕半夜被喊起来,但有官员们的指挥,听说连相爷的孙女都在他们中与他们一同逃亡,那还有什么惧怕的?
百姓先撤,军队压阵,十余万南蛮大军在后攻杀,血战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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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泄露了情报,导致凉州的军事布置被提前知道。大魏这边猝然被攻,已来不及想太多。皇帝日夜催促着他们作战,他们扛着压力,到这一夜,仍是被迫开战。
雪厚数尺,给双方的行动都带来不便。
这不应该是好的作战时机,但南蛮等不了,大魏退不了。
百姓们先撤,而刘相公这般高龄,仍骑着马拿着刀,和将士们同进同出。马匹陷入雪地中,裹足不前,兵士一边挡着大自然的考验,一边应对身后残酷的追兵。
刘相公声震如雷,吼叫着不断鼓励大家:“待我们到下一城便好了!我们可修整兵力,可以和下一城一同合作,把蛮人赶回去!这是我们的地盘,他们赢不了的!”
正是靠着相爷的以身作则,这支军队半夜被袭,才没有溃败,坚持到现在。
从夜半到天明,他们精疲力尽地边战边逃,离下一城郭的距离越来越近,将士们看到了希望,也战得更加酣畅。但是打头阵的,却遇到了困难。刘相公嘱咐人进城,却发现前面裹足不前,毫无进展。
刘相公听手下兵说了情况,脸色遽然一变。他没敢让将士们知道消息,而是自己亲自打马到城下。
他看到比他们先逃来此地的百姓们如蝼蚁般拥在城门前,密密麻麻,但是城门禁闭,没有一个百姓被放进城中。
刘相公大怒,看到城头上有将士的影子,他让人传话:“本公在此,有宰相之印!尔等还不开城门,接应百姓,与我等一同作战,抵抗敌军!”
一会儿,城楼上放下一绳索,绳索上系着竹篓,竹篓中坐着一个兵。这个小兵低着头穿过那些叫骂着开城门的百姓,前来回相爷的话:“我们节度使说,你们兵败得这么快,必然是有细作。我们不敢让你们进城,怕细作害了一城人。”
刘相公胡须气震:“荒唐!”
他忍着火:“不敢让将士进城,那总应该开城门,让百姓们进去吧!为官者,不应该庇护百姓么?”
这个传话的士兵也知道自己会被骂,他自己也羞愧面红,但他低着头:“我们节度使说,逃民不是他辖制下的百姓,与他无关。他只要守住此城,其余人与我们无关。”
刘相公初听此话,一时怔忡。
身后陪着刘相公一起来的将军闻言破口大骂,想不到敌火会来自己方。他们为国而战,此时却被赶在城外,连城门都进不了。
有兵气喘吁吁来报:“将军,相公!敌军距我们不到十里了!”
骑兵一径南下,气势如虹,岂能阻挡。
刘相公看着城下熙攘的黑压压的进不去城的百姓,他再抬头看城楼上的熊熊火焰。他回过头,看身后跟随着自己的军队们,看将士们身上的血污、脸上的焦虑和期待。
陛下的日日催战,也没有此夜让他绝望。
陛下的催战可以料到,险恶的人心却无法预料。
将军惨声:“相公,我们怎么办?”
刘相公脸呈铅灰色:“去那些百姓中,找我的孙女与孙女婿,告诉他们,此城不让百姓进,让他们不要抱希望了,领着百姓,继续向关中逃吧。”
将军应了。
见刘相公如此毫不紊乱,他也有了信心。擦把脸上的血,将军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位苍老又遒劲的老人家:“那我等怎么办?”
刘相公反问:“郭将军,你怕死么?”
将军愣住。
刘相公仰头,注视着望不尽的天穹,他喃声:“我出身世家,得推举而入朝为官,初时不过十六,而今已经七十六……自束发受教,整整六十年,我都在朝中。尽君之事,忠君之愿。
“我眼见着大厦倾,眼见着雁南飞,眼见着残阳血……老来暮暮,桩桩件件,皆是徒劳。
“我本以为一身力气将空耗,只用等着致仕后享清福就是。大魏未来,朝中日月,我又能如何……而今、而今……如此也好!”
旷野凄凉,沉寂若死。
将军怔怔看着他,火焰照着老人家含着泪光的清明眼睛。将军不知道说什么,这位老人家已经越过他,走向将士,高声:“传令三军,今夜死战!若有逃兵,即刻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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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若竹夫妻二人接到刘相公的传话,便知情况不对。他们帮着转移百姓,然到了这时候,百姓们也发现了不对劲。百姓们发现官员不让自己进城,一个个开始恐慌,喊着:“朝廷不管我们了!朝廷要撤兵了!我们要死了!
“河西要没了,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大家快逃了啊!”
刘若竹大喊:“没有!朝廷没有抛弃我们,你们不要慌乱……”
但是她声音再是高昂,被淹没在人群中,如浪花在洪水中一般。没人听她,没人信她。百姓们乱起,有哭叫着拍城墙门喊着求进城的,有转身慌张往远处不要命地逃,也有的走错方向,反而踏入了敌人的箭阵可攻的地段……
刘若竹见他们慌不择路,她恨不得以身去教他们该如何逃。但是成千上万的百姓们混乱着,她哪怕声音嘶哑,也不能让人听她的。
林道按住她的肩:“若竹,就这样吧……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也得逃了……我们已经通知了百姓逃,我们自己也不能将命丧在这里。我们还有书要保护,还有孩儿……若竹,我们也走吧。”
刘若竹满心不忍,但是她只能点头,强硬地狠下心,在府中卫士们的保护下,与自己的夫君押送着那几车书,往关内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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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投下鱼肚白,一夜惶然。
有点儿光的时候,刘若竹和林道站在地势偏高的沙丘上,看到四处的百姓们如泥浆般散开。她和林道回头,看到自己从那处城逃来的方向。那里战火熊熊,整整烧了一夜,却不停歇。
刘若竹怔怔看着,肩膀忍不住颤抖。
她心里知道爷爷会死在那里,爷爷不会退。她爷爷是当朝相公,两朝宰相,本该致仕了,本该养老了!然而、然而……
她再看那四散的百姓,见已有敌人追上来,箭只丛飞,铁蹄相踏。她和林道走着官府开辟的安全的道路,那些百姓们却因恐慌而散开,被残忍的敌人们追杀……
这一切,都让她浑身冰凉。
林道握住她颤抖的手:“别看了,若竹,我们走吧。”
刘若竹忽然掩面而泣,她哽咽:“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不能让所有人死的这么不明不白,不能明知道他们会死,我依然一个人逃。若是所有百姓们都死光了,我们逃去安全的地方,又有什么意义?”
刘若竹抬目,她濛濛泪水从眼中滚落,透过泪眼,她看向自己和丈夫一路保护的书籍。她和林道为了这些书,从长安到河西,再从河西到凉州,从凉州到这里……数年时光,几千个日日夜夜,都是为了保护这些书!
然而、然而!
刘若竹忽然夺过旁边一兵手中的火,她走向那藏书牛车,她握着火炬的手颤一下,但她仍是松了手,一把火向下浇,点燃这些书。
林道目眦欲裂,从后扑向那些书,被刘若竹抓住:“夫君!我们不能留这些书了!”
她含泪:“我爷爷也许已经死了,百姓们在我们眼前被杀,我们得救百姓!我们得烧书,得用这么大的火引起敌人的注意,得把敌人的注意从无辜百姓那里引来!我们可以逃,但我们得给别人争取活路!”
林道望着她,哑声:“这可是上千年留下的祖先心血……”
刘若竹高声:“可是不如人命!不如人命!”
她举着火把,望着自己身边的疲惫卫士们,又透过火光,仿佛看到深陷火海中、战死的爷爷,她再看到那些四散的百姓……刘若竹将手中的火炬完全掷去了书海中。
她点燃这些书,靠木制材料引起的大火熊熊燃烧,火光冲天,照耀一方天地。
她伏在地上大哭,她看到数千个日夜被她亲手摧毁,看到自己一力保护、从十几岁就励志保护的所有希望,被自己亲手焚烧……沙漠、烈火、天光,照着她单薄颤抖的身子。
她哭得凄惨哽咽,可她又要爬起来,领着人继续往前走。陇右失陷,凉州失陷。她的希望可以摧毁,她的十几年付出可以不要……但是百姓们得活。
人得活下去。
林道目中也噙泪,俯身与她一同跪在这里,看着祖先的心血们毁在他们手中。
天地为愁,人奈若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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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城的水战,随着阿勒王牺牲掉许多兵士、领兵上岸而结束。
暮晚摇领着将士们观战,看敌军终于上岸,已经无力回天,当即也不恋战。暮晚摇由将士们护着回城,她嘱咐:“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开始坚壁清野了。关闭城门,开始守城战!
“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出城门一步!”
坚壁清野,意思是所有城外百姓全部回城,再不允许出城。广州要开始守城战,要关闭城门。真正的守城战,从这时才开始。
将士们将公主的命令传下去,急匆匆回城,而敌军初上岸,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们攻来。敌军的大部队初登岸还没适应,但阿勒王已经分出先行兵来,将他们当刺客用,前去骚扰那些撤退的大魏兵士。
暮晚摇被人护着回城,她是公主,又一直在施令发号,目标极为明显。黑暗中,忽有数人从暗处窜出,扑向暮晚摇。
这几个蛮人配合默契,几人杀向护着暮晚摇的兵,一人手中持刀扑来,一下将暮晚摇扑在地上,扬起了手中刀。他向下挥刀时,下方一把亮色向上闪出。铿锵的清脆一声,兵器相撞!
蛮人目怒,见竟是被自己压在身下的美丽公主,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她的力气不如他,敌人向下压武器时,暮晚摇手中的匕首反伤了她自己的肌肤,血在掌中向下流。
但她因一直握着这把匕首,为自己挡住了致命一击。
蛮人大怒,骂着南蛮脏话。
被他压在身下的暮晚摇,目光明亮清冷,丝毫不见恐慌。
这蛮人一把扣住暮晚摇的手腕,将匕首从柔弱的女郎手中夺走。暮晚摇拼命,血流如注,却死活不肯放。
而正是这个关头,解决了袭击的方桐回身,看到公主被压着,当即浑身血液逆流,怒吼一声,他飞纵抬步,一掌劈下:“贼子敢伤殿下——!”
将咳嗽着的暮晚摇从地上扶起,众人轻松解决了偷袭的人,全都来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