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接着向东走,人烟渐渐稀少,李维引着薛盈在河边一块较为平整的青石旁停下,沉声道:“我们在这里坐下歇一会儿吧。”
薛盈微微红了脸还在迟疑,却见李维掏出手帕将那块青石擦了擦,径自坐了下来。她向四周看了看,倒是没有什么行人,便一咬牙也在他旁边坐下来。
李维凝视汴河对岸的灯火许久,忽然发声问:“是后日一早便入宫吗?”
“是。”薛盈低低应了一声,因背着灯光,她看不清李维脸上是什么表情,沉默片刻解释道:“你别怨我。我出身市井,父母双亡,即便与你成了婚,也必定会受到一众亲族的指摘。倒不如进宫给自己谋个前程,日后与你在在一起阻力也会小一些。”
李维反问道:“这么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能处理好这些事了?”
夜晚的秋风带着寒意吹来,薛盈下意识紧了紧袖口,却见李维已经把自己的月白色披风卸下来披到她身上,直视她的眼睛问:“怎么不回答?”
薛盈终是开口道:“其实我自小家道中落,从记事那天起,亲戚的白眼,旁人的议论,这世间冷暖早已一一尝遍。爹爹去世后,更是不肯再轻易相信什么人。我始终觉得,人生在世,依赖别人终究会失望的。”
李维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道:“其实我自小的处境,也并没有好到那里去,只是有母妹相伴,比你略强些罢了。”
这是李维第一次开口向自己吐露幼时的经历,薛盈略微惊诧地看向他,却听他沉声道:“其实这个地方,我儿时是来过的。”
李维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不带一丝感情:“我八岁那年的上元节。爹爹带我、二哥、三哥出来看灯。其实爹爹一开始只想带二哥、三哥出来,还是母亲看出我也想出去玩,苦求了爹爹,他才勉强同意带我出去的。”
“那天街市上热闹极了,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是光彩争华的灯烛。爹爹一手牵着二哥,一手牵着三哥,说我年纪大了,只要跟紧着他们就好。我一次见到那么多花样的灯,金鱼灯、螃蟹灯、燕子灯、日月灯,看得入了迷,街上人又多,一不小心便和爹爹他们挤散了。”
“那有后来呢,有没有找到家人?”薛盈连忙问。
李维淡淡道:“后来我就沿着汴河一直走,发现人烟越来越稀少,我心里发慌,坐在河边哭了一阵,又转身往回走,看到一个衙役打扮的人,想是坊间的厢吏,向他求助,他看我年纪小可怜,四处打听把我送回了家。”
薛盈脱口道:“那还好,真是有惊无险,幸亏遇到了好人。”
李维声音中透出一丝冷冽:“其实回去也不见得是件好事,爹爹一见我便发火,骂我自己不小心,不好好跟着竟然走丢了,连累他们四处找人无法赏灯,罚我足足跪了二个时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跟爹爹出过门。”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薛盈甚是不平。
李维沉声道:“我的整个少年时期大概都是这么度过的,直到受教于程先生门下,情况才好些。在我们母子经历磋磨的时候,父族的亲戚就不必说了,就是几位舅舅和姨娘,也无人为我们母子出头。你口中说的世间冷暖,我亦是自小领略过的。”
无论如何,薛盈是享受过完整的父爱的,她此时忽然有些心疼他,靠近一些握住他的手道:“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李维望着她正容道:“今天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娶你是顺从自己的心意,至于亲族的指摘,旁人的议论,我根本不在乎。这么多年来我忍受磋磨,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子,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不受委屈的。”
薛盈不由怔怔的看向他,爹爹去世得早,这些年都自己一人咬牙打拼,早已忘了信任依赖一个是人是什么感觉了。
李维将薛盈拉入怀中,低声道:“至于你说的身份问题,一开始我确实存在顾虑,可现在我想通了。爹爹和母亲算是门当户对,身份匹敌,可照样是一对怨偶;更何况,论才艺,论见识,你又那一点不及那些世家大族的小娘子?你入宫为自己谋前程我并不反对,但你也可以,尝试着去信赖我。”
他的这番话恳切又诚挚,有令人放心又温暖的魔力。薛盈觉得自己始终提着的那颗心渐渐安定下来,她忽然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她与李维其实是一样的人,起码从现在来看,他是值得信赖的。
李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二人在河边依偎良久,渐渐的,有细密的秋雨落下来,雨势并不大,倒像是春日的杏花雨,刚刚能够沾湿衣袖。
李维拉着薛盈起身,轻笑道:“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薛盈第一次觉得,汴京的秋夜不像记忆中那么凄清,原来是缠绵的、温润的、热闹的,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男女主的感情达到8分了吧,还剩2分满级,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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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薛盈是两日后入宫的。内监领着她由右掖门进入, 向东穿过街北廊便是枢密院,然后中书省、都堂、门下省、大庆殿依次映入眼帘。二人走入外廊横门,经垂拱殿向西折入皇仪殿, 再向北行几步, 终于到了保慈宫。
一名内人迎上来笑问:“来人可是薛娘子?”
薛盈忙上前行礼:“妾身薛盈, 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那名内人笑道:“妾身夏清, 是保慈宫的司膳内人。”她指着偏殿一旁的一间耳房道:“张殿直特地交代了, 薛娘子便和我一起住在这间耳房里。你赶紧进去把行李放下吧。”
薛盈仔细打量自己的屋子,简单的两张床榻、一副桌椅便占满了大部分空间,仅仅能容身而已, 好在还算干净整洁。她早就听说国朝的皇宫是在前代节度使的府邸上改建的, 占地并不大,如今看来,后苑的空间果然逼仄。
因带得行礼不多,片刻功夫便已收拾完毕,薛盈正打算坐下来喝茶休息一会儿, 却见一名内人匆匆过来道:“薛娘子, 张殿直叫你过去呢。”
张殿直是保慈宫内人的领班,也算是薛盈将来的顶头上司, 薛盈被领到她的居所,内心还是有些忐忑的。
张殿直大约三十余岁年纪, 头带黑色软巾包头,紫色紧身长衫,扣金色腰带, 打扮与男子一般无二,皮肤白皙,身量高挑, 看上去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
她上下打量了薛盈一眼,淡淡一笑道:“薛娘子年纪轻轻,便能以厨艺得官家赏识,当真难得。大娘娘近来胃口不大好,还得劳烦你拿出本事做些可口的吃食了。”
薛盈正打算谦虚几句,却见张殿直已经正容道:“只是宫中不比市井,薛娘子既然来了,一举一动皆要守宫中规矩。保慈宫中司膳娘子三日一轮班,卯正起身准备早膳,酉时准备晚膳。午时一刻准备午点,时间不许差漏分毫。此外,宫中内人无故不得私自外出,更不许私下议论是非,这是□□是传下的规矩,关系到你的身家性命,务必要谨记。”
薛盈敛手答应了,又问:“张殿直,保慈宫的后厨在那里?妾身为司膳内人,想提前熟悉一下。”
张殿直没料到薛盈的工作热情这么高,愣了一下方道:“你刚入宫这半个月主要是学习规矩,暂时不必当值。若实在想提前熟悉后厨,便让夏内人带你去吧。”
夏清领着薛盈来到保慈宫后厨,地方并不算大,但那一排九星灶和竹篓里的煤炭燃料让薛盈十分满意。煤炭燃烧时火力旺盛且持久,最适合爆炒和蒸煮了。
太皇太后以天下养,后厨的食材自是应有尽有,猪羊鱼肉、飞禽海鲜并各类时鲜蔬菜摆满橱柜,薛盈不禁有些技痒,想要烹制一道羹汤了。
她正打算拿起厨刀切菜,却见一位内人闯进来道:“这位娘子是那里来的?居然擅自动用后厨的食材,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薛盈愣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笑容:“妾身薛盈,是刚入宫的司膳内人。”
那人冷冷一笑:“你就是官家钦点入宫为大娘娘掌厨的薛娘子?市井之人果然不懂规矩,今日不是你掌厨,这些食材你不能碰。”
“哦,娘子说的我记下了。”薛盈不卑不亢问:“敢问娘子如何称呼呀?”
“妾身沈冰。”那人冷冷道:“已在保慈宫掌厨四年了。”
夏清见情形不大对,忙笑道:“今日后厨是沈娘子当值吧,那就有劳了,我们先告辞。”忙拉着薛盈走开了。
二人回到居所,夏清向薛盈解释道:“沈娘子在后厨资历最老,官家这回钦点娘子为大娘娘掌厨,她觉得没面子,所以……”
没等夏清说完,薛盈便明白情况了,笑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无论前朝还是后宫,相比资历,还是实力最重要。”
夏清笑道:“娘子一看就是有大能耐的,否则官家也不会特地下旨将娘子召入宫了。其实我们司膳内人在小厨房都有自己小灶,方便平时练习厨艺。娘子以后想要做菜,可以不用去大厨房。”
夏清将薛盈领到耳房西侧的小厨房,规模自然不比大厨房,但好在一应设施齐全,食材种类也不少。
薛盈见橱柜上有山药和乳饼两样食材。内心一动问:“你饿不饿,我们做点心吃好不好?”
夏清自然求之不得:“正要和娘子学习制作点心呢。”
薛盈打算做的点心是两熟紫苏鱼。将山药洗净后刮皮切片,放入笼屉中大火蒸只软烂,然后倒入盆里捣成山药泥。又将乳饼也切碎捣烂备用。
接下来,薛盈将生姜和陈皮也研成粉末,夏清诧异地问道:“做点心也要用到陈皮和生姜吗”
薛盈笑着解释道:“其实这道两熟紫苏鱼,即可当点心吃,也可以当菜吃,对身体极有补益。”
薛盈一边说着,一边取出适量绿豆淀粉,加水搅拌成糊,再将山药泥、乳饼泥、陈皮粉、姜末混入,加适量盐充分揉拌成软面团。
薛盈将面团分成四份,每一份都捏成鱼的形状,又用小刀被在鱼身上压出鱼鳞、鱼鳃、尾鳍等花纹。夏清笑着称赞道:“娘子的手真巧,这么看起来,和真鱼真的很像呢。”
薛盈笑道:“还得劳烦娘子熬一点蘑菇汤,最后要浇在鱼表面上的。”
夏清忙取了木耳和香蕈切片,加入姜丝、花椒粉、酱油小火煮汤。那一厢薛盈已是将鱼排放入平底盘中,入蒸锅稍微蒸制片刻取出。再起锅烧热加少许素油,小心地将素鱼放入,煎至鱼身表面泛黄,便可取出装盘了。
此时蘑菇汤也煮好了,薛盈把汤浇在鱼身上,再撒上少许姜末和紫苏末,这道两熟紫苏鱼便做好。
鱼身金黄,散发出阵阵乳香,夏清的馋虫被勾出来,笑道:“看上去就好吃,比真鱼也不差什么,只是少了鱼眼睛。”
薛盈内心一动,去了一块蘑菇剪成圆形贴在鱼头部,笑道:“这样便更像了。”
夏清亦拍手笑道:“简直形神具备。我能先尝尝吗”
“当然可以。”
夏清忙忙地夹了一筷素鱼品尝,入口粉糯细腻,有山药的清香和乳酪的脂香。蘑菇汤和姜末增鲜提味,给这道菜带了的几分煎鱼的口感,妙在似是非是之间。紫苏末香甜清爽,有效祛除了油腻,越发让人欲罢不能。比起宫中流行的奶皮子、乳酪等吃食,明显这道菜口感更细腻丰富。
不觉不间,夏清便把一条素鱼吃完了,赞道:“娘子果然厨艺非凡。这道菜冷了也好吃呢,作为两餐之间的零食,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保慈宫内,张殿直向太皇太后黄氏低语几句,黄氏淡淡道:“知道了,你看那薛娘子为人如何?”
张殿直沉吟片刻道:“看样子倒是个机灵人。大娘娘最近胃口不好,她来自市井见多识广,没准真能做出合您胃口的菜。”
黄氏摇摇头道:“这些都是小事。七哥忽然指派这么个人入宫为我掌厨,倒不知是什么用意?”
张殿直小心斟酌道:“大娘娘多虑了。官家一向仁孝,这么多年晨昏定省不敢有所缺失。如今请薛氏掌厨,也是为了您的贵体着想。”
黄氏愣了下道:“七哥这孩子,我一直看不透他。他的性子与他爹爹不同,最是平和稳重,这几年行事越发老练,当真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来。只是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反而不踏实,倒总觉得和他隔了一层似的。”
张殿直沉默片刻道:“妾身不敢妄议官家,但官家少年老成,日后定是不世的命主。”
黄氏自失一笑:“你为人谨慎不肯多言,这是你的长处。”沉默片刻又问:“我听说七哥前日下旨令枢密副使李维为天章阁侍讲?”
“是,李维是嘉正三年的榜眼,又是程渊的得意门生,由他来为官家讲读经史,倒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黄氏沉默片刻道:“李维前朝世家出身,还未到而立之年,便已是枢密副使,当真前途无量。听说他侍母至孝,你把我那把檀香木拐杖赐他,就说我是我给他母亲的。自古孝子必是忠臣,还望他日后忠心侍君。”
“是。”张殿直低声应道:“妾这就去准备。”
黄氏摆手道:“不必着忙,明日再准备也可。七哥现已亲政。先帝去世后,我操劳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可以将天下太太平平的交给他,日后两眼一闭,也可以安心去见列祖列宗了。”
张殿直忙劝道:“大娘娘这话妾更不敢答,您如今春秋鼎盛,卸下繁冗的朝事,正好无牵无挂颐养天年。官家素来孝顺明理,前日来也说过,日后军国大事还会问过大娘娘的意思再决策,大娘娘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黄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若都像你这么说,我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怕人心隔肚皮,七哥表面平和,内里却是比他爹爹更有主意。罢了,我也累了,你先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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