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他眼珠子每到一个地方,那处便微微亮起光亮,露出一角,或是血腥飞溅的血迹,或是层层叠叠带血的刀具,或是白骨森森带着血沫的骨山,越看越哆嗦,嘴巴里‘刀’了半天没说出那个词,脸色却是肉眼可见的白了。
“还不如实交代。”话音刚落,王二麻子只觉得背后那股凉飕飕的冷气又开始灌进自己的衣服里,冷得他后脖颈竖起了寒毛。那张青面獠牙的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只要他微微转动下脖子,就能感觉到那种冰冷的触感带着微微的锋利的轮廓。
屋内响起一阵阵水声,一股尿骚味很快蔓延开来。
“既然死者拒不肯交代,罪加一等,獠牙让下一层血池狱的使者来接人,让他尝遍无尽折磨后堕入血池沉浮,永生永世难以上岸。”
王二麻子幸好现在浑身动弹不得,不然恐怕要跪倒在地上,只管磕头饶命,脑子还不算糊涂,这会便扯着嗓子在叫唤:“我……我说,阎王饶命,我也是混口饭吃,那些人最后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啊,都是大狗子吩咐的,小人也是为了吃饭啊。”
他吓得瑟瑟发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丝毫没发现他话音刚落,他肩膀上的獠牙和上面的大眼睛阎王对视一眼,露出一丝笑意。
大眼睛阎王眼睛一瞪,威风凛凛,又是一阵巨响在王麻子耳边骤然响起,吓得他瞳孔猛地一缩,眼睛写满了恐惧,眼皮一翻,又要晕过去,但只觉得肩膀一疼,那种疼像是从骨髓里发出来,疼得他瞬间清醒过来。
“一派胡言,你负责搬运他们,岂能不知道去了何处,大胆犯人,看来不吃点苦头是不肯说实话的,獠牙,动刑。”话音刚落,只看到凌空飞出一把长刀,刀锋带血,甚至在空中留下一道血迹,那血缓慢地在王二麻子眼前缓慢滴下。
他深吸一口气,隐隐觉得胸腔淤堵,喘不过气来,又想要昏过去,但不知为何又生生挺了过去。
“惠法和尚。”王二麻子喊得嗓子都要破音了。这话一说才觉得空气重新流入身体,交代出最大的秘密,之后的话也就跟倒豆子一般滚了出来,丝毫没有心理压力。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大狗子叫我去搬人我才去的,送到那个假和尚的院子里,之后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我真的不知道,阎王饶命啊。”
“本王观你印堂发黑,话未说尽,獠牙上刑。”
二麻子手臂一疼,但是他又看不到自己的胳膊,隐隐听到有滴答滴答的声音,便觉得是手上挨了刀,顿时大声哀嚎起来。
“我……我只是有次隐约听大狗子说过每五日送出城去,送人的都是假和尚带来的人,我们只是他们雇来的,他们说话都不准我们听啊,到底去哪里真的不知道啊,饶命啊……好疼啊……救命啊……我不想死啊。”王二麻子痛哭流涕,深觉得这笔买卖好亏,平白死了不说,还没拿到钱。
他哭得直打嗝,难以控制自己,自然注意不到其他,等他终于回神突然发现大眼睛阎王不见了,他悄咪咪的转头发现肩膀上的青面獠牙鬼 怪也不见了,心中惶恐,突然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等他昏了过去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顿时亮了起来,消失不见的阎王端正地站在角落里,獠牙鬼动作利索地把王二麻子手脚的绳子解开,掀开面具露出长丰的脸。
他们四人身处在一个小小的屋子里,四面都升起了黑布,如今亮起来是因为唯一一条靠门窗的黑布被人掀开,这才透进光来。
长丰面无表情,用麻袋套好王二麻子,正准备离开。大眼阎王抹了一把脸,露出雪白的脸,正是装神弄鬼的时于归,她指了指地上的匕首,示意他一并带走。
一直躲在角落里指挥全程的顾明朝上前,拿起那把吓唬人的匕首,那匕首干净极了,哪有见过血的模样,伸手在边上的一桶猪血中沾一沾,带出血迹,这才放在长丰手中。时于归见状,笑得直拍大腿。
“既然要演戏,便演得像一点。”顾明朝见长丰带着人飞檐走壁,瞬间消失在屋檐上,转身笑说着。他见时于归满脸灰尘,便掏出手帕递给她。
时于归笑嘻嘻露出同样黑漆漆的手,眨着眼看着顾明朝嘴角恶趣味地说道:“手也好脏啊。”
顾明朝递手帕的动作一僵,看着眼前乌漆嘛黑的双手,也不知如何想的,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替她把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从粉嫩的指尖到白皙的手背,一点一点,像是擦拭珍宝一样,缓慢而珍重,直到那双染着尘埃的双手露出白玉般的颜色。
时于归手指僵硬,原本只是吓一吓顾明朝,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替她擦手,一时间吓得话都说不出口,直到双手干净了,还愣愣地看着那双握住自己手腕的修长手指。
那是一双舞文弄墨的手,骨节分明,指尖圆滑,指腹带着微微茧子,常年不见日光泛着莹玉光泽。
——顾侍郎的手真好看。她愣愣地想着。
“手帕脏了,公主还是去外面洗脸吧。”顾明朝见她发呆,忍不住叹气,柔声说道。
时于归猛地回神,突然大声干笑几声:“哈哈哈哈,去洗脸,去洗脸。”一把夺过顾明朝的手帕向外面冲去。
等到了外面才发现,她不会汲水,只能拿着帕子站在井边发呆。顾明朝从屋内走来,挽起袖子替她打上水来,又拿过她手中的帕子,绞干净手帕,这才递到她眼前,低声笑说道:“还需要微臣为公主擦干净吗?”
从屋檐上一跃而下的长丰闻言,落地的双脚猛地一歪,差点摔倒,抬头的动作激动到差点以为他要把脑袋甩出去,一双冷冽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顾明朝手上的帕子。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满脸警惕。
时于归回神,讪笑着接过手帕,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尴尬地说着:“我……我自己来。”她接过手帕自己随意粗鲁地抹了几下,动作大到脸上都开始泛出红丝。
顾明朝盯着她脸上冒出的那片红晕,笑说道:“这可是小六你自己的脸,可得轻点。”
时于归动作一顿,干笑几声,抹了几下,自己也受不了现在这种莫名的气氛,随意扔到顾明朝手里,没好气地说道:“没事,我不怕疼。”
顾明朝笑了笑,转身去洗帕子不再说话。
等他们都收拾完毕准备出门的时候,长丰老母鸡似的跟在时于归和顾明朝身后,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两人,连两人稍微靠近一点,眉头都忍不住蜈蚣一样皱起来,抱剑的手都紧了紧。
作者有话要说: 长丰:操心jpg
第49章 闻香识事
王二麻子再睁开眼的时候竟然看到了夕阳西下的美景, 先是愣住之后忍不住流下泪来,他一跃而起,发现如今四肢灵活,呼吸正常, 狠狠捏了一把脸, 疼得他眼泪都出来, 又甩了甩手臂,心中喜悦还未表现到脸上突然发现脚边一把刀。
带血的尖刀在夕阳下红得耀眼。
他瞳孔忍不住一缩, 下意识后退两步,揉了揉眼睛, 那把刀还静静地躺在原地, 他发出一声尖锐的怪叫,拔腿就往巷子外跑,活像背后有鬼在追他。
那把刀孤零零地躺在原地, 红色的血迹慢慢浸透入到褐色的泥土, 留下黑色的痕迹。没多久, 巷子口鬼鬼祟祟又摸进一个人, 赫然是之前慌忙逃窜的王二麻子。
他躲在一排竹竿后面,绿豆小眼紧紧盯着那把刀,深吸一口气, 窜了进来,捡起刀来胡乱在墙上擦了几下血迹便放到怀中。动作之大,让手臂上几道浅色伤疤在夕阳下格外明显。
天色已晚, 长丰以为公主应该有了回宫的打算,谁知道她不慌不忙地在街道上漫步,眼睛在各处商铺上逛着,时不时和顾明朝浅语几句。
心里揣着心事的长丰一边忧心公主怎么还不回宫, 一边眼睛紧紧地黏在前面两人身上,心绪变化之大,自记事以来闻所未闻,没一会便觉得心力憔悴。
“找到了。”时于归鼻子动了动,停下脚步,站在一家店铺前,因着日暮西山,城门的闭门鼓已经敲了三百下,半个时辰后,再敲三百下,城门便正式关闭,宵禁开始了,是以店内人员稀少,店小二懒懒散散地趴在柜台上,用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店小二眼珠子懒懒散散地一转,一下子看到门口站着的三个人,顿时跳起来,嘴皮子响亮地喊着:“客官进来看看,小店有上好的香烛贡纸,这几日不少去找惠法大师的人都是在我这里买的。”
顾明朝心思一动,隐约明白时于归一直在街上乱晃的目的。时于归闻言过来露出笑来,率先进了店铺,满眼扫去,琳琅满目各色香烛,各种味道混在一堆,熏得人直冲脑门,但奇异得却不觉得恶心。
“我在门口就闻到你们店里好像有不一样的味道,是有什么新的贡品吗。”时于归的目光在置物架上一层层扫过,在众多味道中一一分辨。
那种奇特的味道,禅香中带着一股清冽的味道,这才在众多浓郁的味道中让时于归瞬间分辨出来。
店小二猛地一拍手,高兴地说道:“客官好见识,这是我们店里新出的一款香烛,我敢保证全长安仅此一家,惠法大师那边的香烛可都是我们供应的,客官要不要看看。”
时于归眼睛一亮,胳膊还未顶顾明朝的胳膊示意他掏钱,他便主动掏出银子放在柜台上,柔声说道:“麻烦小二多拿些来。”
小二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从内侧的博物架中拿出一叠崭新的贡品,各类香烛,贡纸,经文,随着东西不断增加,那股特别的味道也格外明显。
被这股味道包围的顾明朝突然啊了一声,低声说道:“大棚边上的这个味道。”白日里他们在布粥的地方其实也隐约也有这种味道,但大朋四面开阔无遮挡,那种味道被风吹散,已经散去八九分,倒是因为后来那群混混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味道才越发明显。
“那些只是聚集在这里的混混,为什么味道怎么重。”
时于归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店小二终于把新品逐一搬了出来,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逐一介绍起来,时于归笑着点点头,随后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味道倒是与众不同,只是我若是买了岂不是落了俗套,惠法大师那边出不了挑。”
“客官哪里的话,我们这一品香也不便宜,哪是人人都是能买的。”小二露出大黄牙笑了笑,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这味道可是调香大师做的,经久不衰,非常持久,人只要薰一会味道就很难散去,能买得起的人都是大人物,大师岂能记不住。”
顾明朝眼睛一亮和时于归对视一眼,皆露出笑来。
“原来如此,那每样都包一样吧。”时于归大方地说着。小二脸上的笑容都遮不住,大声说道:“好嘞,客官稍等片刻。”
趁着小二打包的时候,时于归在店内混乱地逛着,随着大英开商互通,番邦外域的香料进入大英,各类调香络绎不绝,单单是烧香用的贡品品种都翻了个番。
时于归脚步一顿,停在博物架最里面的位置,那里只放着一个模样精致的盒子,但是一股清冽的味道透过木头缝隙幽幽地飘出来,那味道比一品香还要浓烈,闻一口便格外神清气爽,那味道冷得她鼻子有些受不住,忍不住后退一步。
店小二眼尖,很快就发现她的动作,边打包边解释道:“这个客官好眼力。那是一品香的原材料,据说是南边物,掌柜的花了大价钱不说,还找了好些人,好不容易才拿到的。”
时于归眉头不由一蹙,甩着扇子把鼻尖的味道散开,笑说道:“这么珍贵怎么随便放着,味道也够呛的。”
小二咧开嘴笑:“可不是,就是味道太冲了,掌柜的也受不了,这才放在外面晒晒,可别说,我这几日呆了几天,回家都被婆娘说太呛鼻子了,这味道好像很好熏衣服。”
“哦,那倒是稀奇,不知道掌柜的从哪里得到这个宝贝。”
小二歪了歪头,想了想,犹豫地说道:“好像听说是闻秀坊。”
时于归眉心一跳,脸上笑容不变,盯着小二的脸,一字一句地重复到:“闻秀坊?可是长安城内靠近南城门的天街闻秀坊。”
小二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说着:“这我就不知道了,也是听掌柜的胡乱提起的时候记住的名字,不过想来贵人说天街闻秀坊应该就是长安城有名的香阁,那应该不会错的,那几日掌柜的身上处处都是香味,只说是捡到大宝了,想来也只有闻秀坊才能得到这样的东西。”
时于归把闻秀坊的名字放在舌尖滚了一边,突然眯着眼笑了笑,只是笑容冰冷。顾明朝一直关注着她的神情,很快便发现了她的异样,担忧地看着她。
闻秀坊,他也曾听过一些,五年前突然异军突起,迅速从长安城众多香坊中脱颖而出,成为香阁之首,据说背靠安平县主,这才发展得如此之快。
“好嘞,一共三十两纹银。客官收好。”小二动作麻利,一大堆东西很快便整整齐齐地打包完,整整齐齐地码在柜台上。
顾明朝接过那叠沉甸甸的东西,忍不住叹气想到:怪不得说买不起,这点东西就要三十两纹银。
小二接过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忙哈腰弯背地送贵客离开。等他们出了店门,一声声沉闷悠远的鼓声响起,最后一次闭门鼓正式响起,路上的行人更加稀少,不少店铺也开始收下招幡,准备收摊回家。
葛生驾着顾府的马车远远驶来,不一会便在三人边上停下,有些奇怪地看着自家郎君手中拎着的东西,好奇地说道:“郎君好香啊,现在可是要去上香,如今天色已晚,各大寺庙可都是下锁了。”
“公主,闭门鼓已响,宵禁要开始了,回宫吧。”顾明朝把那堆东西交给葛生,唤醒了陷入深思的时于归,时于归自从得知闻秀坊便时不时发呆。
时于归回神,抱胸,面无表情地说道:“陪礼大宴上,我就闻到这股味道,当时还觉得奇怪不曾放在心上,现在想来蛇鼠一窝,什么无意收容被拐卖女子,想来不过是自收自用。”
顾明朝心思一动,瞬间明白时于归说的话。京兆府尹这几日来刑部的次数差不多是一日一次,每次都跟盛潜抱怨自己不过是一时色迷心窍,从人牙子手中买回一个女子,没想到是被拐卖的,也没想到自己的内院之事会惊动上听。
这话乍一听不算出格,只要官员不是荒淫无度,适当纳妾并不会被弹劾,但这一切都必须取决于妾是良家女。拐卖良家妇女是重罪,加身与士大夫更是罪加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