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他们的气运啊,你看世人的气运都这么奇怪,好像全部要寄托在别的事物身上才放心。所有不幸都是外物导致,若是成了便是神仙显灵,祖坟冒青烟,输了便是万事不利,天公不作美。”
她笑了笑,伸手对着那条卧龙一般的山脉虚虚画了个轮廓,素白指尖在空中跳转滑动。
“永安候柳家若不是河南道一役全军覆没,只剩下寡母幼女,这般世代积累的赫赫战功,异姓封王加爵,还不是迟早的事情。这是人祸,人人却都道是我带着天狼降世这才导致这场大难。”
“谢家呢,书香世家文人领袖,结果出了个皇后,圣人独宠,家族辉煌,最后时运不济,皇后仙逝,送女入宫争宠失败,如今落得这个地步,不得不讨好太子嫡系,现在更是连个杨家都争不过。”
“至于杨家,长女冠宠后宫又如何,为了讨得一个皇后之位对我这个眼中钉公主都不得不捏着鼻子讨好着,期望我能与他们携手,可就是棋差一招,临门一脚差点仙气。”
“王家倒是都好,只是先族长在制定远离长安是非这个方针之后,便注定要被排除在长安高门外,连陪礼人都捞不到一个,至于崔家,多年前上折要圣人废了我公主之位,由此失了圣心便一直一蹶不振……”
“别说了。”顾明朝顺着她的手腕滑到她手心,轻轻笼住。他注视着时于归琉璃的眼珠,神情柔和又怜惜,像是看着一件珍宝,温柔缱绻目带春光,连说话都带着暖意,低沉得宛若在玉上敲击,任谁听了都觉得他说得极对,“那是他们的事情,与你何关。气不气运都是他们的说辞,没了你,还有千千万万个理由,怎能赖在你身上。”
时于归眉目一扬,气质舒朗大气,大笑道:“你说得对,衣食自身注定,更何况物外贪求,关我什么事,不过是他们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罢了。”
她态度嚣张自然,带着不屑霸道。
顾明朝含笑地看着她,这般骄傲肆意的模样才是时于归该有的,她是一朵人间富贵牡丹花,只要站着便是世人的焦点,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谁也无法质疑,她的存在注定是让人仰视的。
时于归笑够了,突然板着脸看向顾明朝,一脸严肃地说道:“顾明朝顾侍郎,有句话我可一定要提前跟你讲。”
顾明朝一点都不恼,依旧温柔地看着她,无奈又带着宠溺地说道:“还请公主明言。”
时于归抽回手,狠狠地揪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是对不起我,我一定会……”
——会把你关起来,打断你的腿,挖了你的眼,让你这辈子只有我,让你从眼里到心里只能是我的痕迹,让你的身边只能是我。
时于归不说话,她松手揉了揉顾明朝泛红的脸,不再说下去。
有些话说出来似乎就不太一样了,她想。
我可不能把他吓走。她打着小算盘,看着眼前精致眉眼的人,怎么看都觉得好看极了,连鬓角的碎发都觉得像是被天上的神仙点过,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顾明朝握住她的手,他握在手中,坚定中带着文人的羞涩,但还是看着时于归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不会辜负公主的。”
时于归露出灿烂的笑来。
“那你可得注意那个不靠谱的侯爷了,他最近和海家走得太近,我可不喜欢海家,若是你处理不干净,我就亲自上门。”她扣住顾明朝的手,继续向前走在,娇娇地说着。
顾明朝耳尖泛红,心中的注意力都在手指交缠的指尖,那里似乎烫得他走不动路,又似乎一直催促着他往前走,好似前方的路没有尽头,可以一直走下去。
他轻声嗯了一声,时于归高兴地轻呼着,却没看到脚边的石头,差点崴了脚摔下去,顾明朝一把拽住时于归的胳膊,手指微微用力,这才让她稳住身姿。
“下来吧,这里太危险了。”他看着时于归叹气,温柔地说着。那声音似春日杨柳拂面带着暖意,痒痒的,又让人舍不得拨开脸上那根俏皮的柳枝。
时于归低头注视着顾明朝,和煦浅淡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笼得他眉目散着细腻的光泽,黑色眼珠专注又认真地看着人的时候,晶亮沉静,使人难以移开视线。
她露出开心的笑来,张开手,看着顾明朝露出疑惑的神情,眨眨眼,竟然对着他倒了下来。顾明朝大惊失色,张开手臂,把人接在怀里。
扑鼻而来的蔷薇露的香气瞬间溢满整个怀抱,发丝微微晃动,像是一泉黑色的瀑布自上而下倾泻下来,铺满顾明朝的肩头,顺着肩膀滑下垂落,在空中无所凭靠的荡漾,滑出浅淡的痕迹,芬芳落满衣袖,连心跳都不知是为何在加速。
天初暖,日初长,春光飞到玉搔头,长长的田埂上,嫩黄色衣裙的少女像是春光乍现中飞出的蝴蝶,衣裙飘扬,发丝舞动,放肆不羁地倒在修身而立的男子肩上,笑声清脆张扬,连春日璀璨的日光都逊色不少。
时于归开心地笑着,笑声如银铃脆响,清泉叮咚。
她太开心了,十四年来心中隐隐的憋屈感在今日烟消云散,这让她觉得身姿都轻盈了不少。她趴在顾明朝肩膀上,笑得眼睛都眯在一起,眼角的红痣一闪一闪,似翩跹的蝴蝶在随风而动,连翅尖都是芳心萌动的滋味。
“别胡闹。”顾明朝轻声叹气,又是无奈又是欣喜,摸着她柔软的秀发,把人扶直站起来。
时于归脸上笑意不减,她抓着顾明朝的袖子紧紧握在手心,像是做了一件无比愉悦的事情,她舒展着眉眼,眼底一片兴奋。
“红杉记中李旦夸白娘‘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最新的话本中李旦带白娘去灯会,白娘从墙头跃下,李旦夸她‘身轻如燕掌上起舞’,你说我刚才扑过来有没有这种感觉。”时于归眼睛在发光,天真又浪漫,琉璃色的眼睛流淌着耀眼的光泽,像是一束光,照在顾明朝的眼睛里,流到他的心坎里,久久难以忘怀。
“嗯。”他低头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眼睛微微弯起,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留下浅薄颤动的阴影,黑曜石般黑亮的眼睛里是半敛下的风采。他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轻得宛若鸟儿闪动翅膀的声音,轻轻滑过蓝天,滑过两人的心间。
两人四目相对,突然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太惨的一天了,先是拉肚子,后来是小米路由器坏了,登不上来,折腾了好久……对不起!!!!久等了!!!!!!
第82章 顾府宴会
顾明朝回到顾府的时候, 华灯初上,夜色刚刚黑了下来。
他刚踏入顾府,便觉得府中有些热闹,只是还未来得及细看, 便看到葛生鬼鬼祟祟地趴在花坛后的花蕊后面, 伸着脖子向前张望着。他上前伸手拍了拍葛生的肩膀, 又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他的嘴。
“别动,是我。”
葛生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听到是自家郎君的声音,这才歇了全身冷汗。他抬头见顾明朝站着, 便急忙拉着他蹲下来。
“你在做什么?”顾明朝被他拉着躲到花后, 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花园流水厅里人影幢幢,人来人往,格外热闹。
——侯爷在举办宴会。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 顾闻岳本事没有, 花样一堆, 天天和一群狐朋狗友聚在一起不务正业, 夜宿花柳,日开盛宴,在顾府办宴也是常有的事情。
他兴致缺缺地打算站起, 葛生连忙拉住他,兴奋地说道:“不一样。今天他请了杜家和严家的两位家主。”
“杜长生和严大恩两位将军?”顾明朝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两位将军是祖父六位副官中两位,河南道一役六中存二, 便是如今他口中所说的两人。
他们当时不在前线而是负责后方运输,故而幸存下来。其中杜将军性格圆滑谨慎,负责后勤一事,严将军秉性耿直刚强, 负责右翼军,但他们大都秉承祖父秉性,对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格外厌恶。
他们荣归长安后便卸下兵权,如今一人在西郊军营任职,一人在折冲府担任要职。他们虽是顾府旧将但除了祖父忌日,基本上不和顾家人见面,哪怕是路上遇见也大都远远避开,以示避嫌。
“正是他们,也不知侯爷使了什么借口把他们全部请来。”葛生神神秘秘地说着。
顾明朝眯着眼看着厅内朦胧的景象,心中一动,他对着葛生耳语几句。
“速去速回,把情况也一并说下,他会明白的。”
葛生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蒙楚也叫来,但还是不敢耽误正事,急忙向着西院跑去。
那厢流水厅内,严大恩要不是有杜长生压着,早就要掀桌而走,是以只得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杜长生一脸笑意地听着顾闻岳满嘴胡说八道,眼底阴沉。
“顾侍郎还未回来吗?”他继续等顾闻岳说完,焦虑地说道,“闭门鼓都敲完了,马上就要宵禁了,顾侍郎还未回府是否路上有事,不如侯爷派人去看看。”
顾闻岳笑脸一僵,他本就借着顾明朝的名声把人请来,算准了两人即使没见到顾明朝,看在他爹的面上也不敢对他如何。
“不瞒侯爷,我俩今日难得一同休假,本就想着老侯爷忌日将到,这才同家中娘子一同说明情况才上门赴宴,如今侯爷忌日没商量出眉目,顾侍郎也没见到,这回去可不好交代。”杜长生神情陈恳,态度自然,哪怕顾闻岳气愤他们满嘴老侯爷和顾明朝也不好说什么。
严大恩见他神色如此,知他定是诳他们上门才拿了顾明朝和老侯爷做名目。他素来看不上顾闻岳整日沉迷风月之事,甚至苛待顾明朝和顾静兰兄妹两人。奈何他们人言轻微,地位尴尬,不好插手顾府家事,多年来也只能暗中照拂。
“你可知老侯爷忌日为几时?”他快人快眼,拨开杜长生的手,黝黑脸庞沉了下来,看上去阴沉又吓人。
顾闻岳讪讪说不出话来,他隐约记得就在这月,但具体的日子可就不清楚了,这些事情向来都是顾明朝积极操办,他一向是到时间露个面便好。今日被人这么强势问起,他面色尴尬说不出话来,严大恩却是火冒三丈,一股无言怒气冲发而起,他一把掷下酒杯,站起来,身高九尺的身躯给人极大的压力。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顾闻岳,怒目圆睁,声如雷震,一把推开杜长生,大声呵道。
“好你个无情无义无孝之人,以顾侍郎的名义诓我等入府商议今年老侯爷忌日之事,我还以为你看今日顾府子弟出息,心中忏悔,这才前来赴宴,没想到你个狗娘……你个畜生,连你生父忌日都不知。”
他声音如惊雷,屋内屋外都听到他的咆哮声,不远处的顾明朝闻言脸色一沉,眼底闪着滔天怒意。
“我且再问你一句,今日宴会是否是顾侍郎相邀。”他拍了下桌子,碗筷发出叮咚响声,菜肴酒水撒了一桌。顾闻岳被溅起来的酒水波及到,脸上肥肉抖了几下。
“你……你无理。”他看着那张黑面阎王一般狰狞的脸色,怒不可遏,“你这态度就是这样对你口中主帅的儿子吗……我可是他独子……”
他气得直哆嗦,话都说不顺,一双绿豆小眼怨恨地盯着面前两人,暗道他们口是心非,嘴里都说尊敬老侯爷,实则却看不上自己这个继承人。
“你算个什么,在我眼里只有……”
“大恩!”杜长生站身,猛地呵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向带笑的眼睛也微微敛起,他看着气得直喘气的侯爷拱手说道,“既然今日不是顾侍郎相邀,那我等便不久留,感谢侯爷款待。”
两人起身离开,顾闻岳气得把桌子都掀了,厅内发出巨响,那两人脚步不停继续向外走去。
“这等薄情寡义之辈,提上一句都觉得难受,你刚就该让我把话说清楚,老侯爷临终前要我们照顾的是小郎君,可不是这等人。”严大恩越想越气,愤愤不平地抱怨着。
杜长生见这莽夫到现在还未明白自己呵斥他的意思,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可要知如今顾府还是侯爷当家,顾侍郎已经被他耽误到如今还未娶亲,更别说顾六娘子笄礼在即,议亲可是大事,女子可不像男子一样可以拖这么长时间。”
他解释道,见严大恩还是懵懂不知,不知对错的样子,气得直拍他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着:“侯爷毕竟是家主,真想要拿捏自家儿女还不是非常容易,这人心胸狭窄,你的话要被他知道了,顾侍郎和顾六娘子还不知又要面对什么难堪呢。你可得为两位小主子想想。”
严大恩眉头一竖,忍了好久憋屈才说:“那如何是好,我看他吃好喝好,还能再活成王八的年纪。”
杜长生叹气,无奈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若是以后顾侍郎娶的媳妇能震得住侯爷就好了,最好是能把他吓得再也不敢作妖。”
两人齐齐叹气,顾明朝年纪可不小了,长安城中向他这般年纪的人孩子都可以爬了,他才识出众,样貌极好,年纪轻轻便已是刑部侍郎,偏偏家世累人,生父糊涂,众多女子一听闻顾家侯爷的名声都望而却步,是以便拖到今日。
“怕什么,我看顾侍郎以后是有大出息的。”严大恩嘟囔着,“像他这般年纪没成亲的,我看长安城也不在少数,男儿当建功后成家,别瞎担心,以后必定是有大造化的人。”
严大恩总得来说非常护短,虽然明白杜长生说得也是实话,不过还是找了个借口替他说道。
“大恩说得对。”拐弯口,一道低沉的男音响起。杜长生和严大恩面色一暗,皆握住腰间兵器,看向出声的地方。
月光下一道黑色身影逐渐被拉长,一张被隐藏在黑暗中的脸终于露了出来,脸上那道长长的伤疤在月光下格外狰狞清晰。
“是你!”杜长生看清那人的脸,脸上神情剧变,克制不住地惊呼道,“楚蒙,你……你没死?”
蒙楚站在原地,对着两人行了平辈礼,露出苦笑说道:“承蒙顾郎君不弃,我活了下来。”
严大恩却是拔剑出来,指着蒙楚红着眼怒喝道:“当年你随军出发驾侍将军左右,为何能苟活下来,是不是你……叛军?”
蒙楚便是当年六大副将之一的楚蒙,他当年是大军前锋,若是论最先伤亡的人必定是他率领的前锋军,是以当年找不到他的尸体便都当是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