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梦楠和周显兴吵过,闹过,甚至威胁他要自杀过。
但周显兴半分不为所动。
周梦楠在院子里看见他撑着伞和那个女人轻声低语的模样,才终于明白,自己已经不在周显兴眼里了。
他现在满眼,只有那个已经怀了他孩子的女人。
一个心已经不在你身上的男人,任你闹出了天大的动静,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罢了。
哀莫大于心死,周梦楠怒极又伤,一夕中风瘫痪,彻底成了周显兴眼中可以随时拔除的阻碍。
但周梦楠是什么样的人,周显兴自问这一辈子,和她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到了今天,他也还是没能将她全部看清。
周梦楠中风之后,主动提出要搬到其他地方去。
临走之前,她和周显兴在院门口分别。
那时的周显兴已年过半百,却仍然玉树临风,一身西装笔挺,英俊潇洒,垂眸时,眉目间的凌厉变成了淡漠,却仍然勾人心神。
他没有表情地望着周梦楠,周梦楠多希望还能在他脸上找到一星半点的温柔。
她告诉周显兴,她知道他已经不爱她了。
她愿意离开成全。
离婚,也不是不可以。
但她有一个要求。
一年后,假如那个女人生的是个儿子,她想来看一看。
如果是女儿,她想亲手给她做件衣服。只要周显兴答应,一年后,她就会和他离婚,并且不从他这里拿走一分一毫。
这听起来实在是个委曲求全的要求。
尽管周显兴根本不晓得,她为什么要提这些看起来会让她自己变得更加可怜的要求,但总归她答应了离婚。只要能够离婚,周梦楠伤不伤,他已经不在乎了。
周梦楠看见了他眼中的漠然,彻底心冷,转身离开。
之后,诚如周梦楠所说,她一直好好地在别院里养病。中风瘫痪几乎是绝症,她好不了了,谁都清楚。
但周梦楠却仍然坚持每日复健,保养,养花种草,读书看报。
周显兴每每听见别院传来她的消息,都难免诧异。
周梦楠与他结婚二十多年,从来都是养尊处优,娇软如温室里的花朵。他没想到,这朵娇花离了温室,竟然变得如此坚韧。
然而意外归意外,他却一次都不曾到周梦楠那里探望过。
是以他也完全不知道,周梦楠在养着病的同时,也在时时关注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她令人找去了周驭生母的家乡,果然就被她找到了那个不知名的未婚夫。
她顿时便知道,她回去的机会来了。
在那之前,周梦楠只见过那个女人一面,但就是那一面,也足够让周梦楠看出来,那个女人,是最好对付的那一种。
她天真,愚蠢,面上带着小女儿初尝情事的娇羞与媚态,望着她的时候,满眼都写着恭敬,还有愧疚。
面对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女人,面对一个自己她占有了丈夫的女人,只有那种蠢货才会觉得愧疚。
周梦楠让人给那边送了信,那一封信,使周家大宅里传出了那个女人胎像不稳,周显兴连夜急招医生的消息。
‘那之后,周驭的母亲便开始变得容易惊悸,她时常做梦,梦魇厉害的时候,会在夜里哭醒。’
‘她太善良,她觉得自己辜负了一个爱她的男人,违背了父母的约定,背叛了她曾经许下的诺言。’
……
温笙从酒店出来,外间的热浪扑面而来,打得她脑子里一阵恍惚。
她呆呆抬头,望见天边的云霞如同被火烧过。
火红的云层正不遗余力地散发着太阳最后的热量,让整个城市似乎都陷入了被火光炙烤的幻境之中。
温笙眼前忽然出现了周驭的脸。
眼眶一酸,温笙迅速地低下头。
泪珠坠落,在半空中划出了一条细小的七彩光带。
周显兴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家里的佣人告诉我该带她去庙里走走,我便带她去了市郊。里头的僧人给了她一张符。符纸挂在床头,她果然没再做过噩梦,情绪也渐渐稳定。’
‘但没过多久,老家传来了那个男人出海失踪的消息。’
……
那一张符纸便不能再起作用了。
周驭的母亲开始更为严重的梦魇,甚至白日里都会出现幻觉。她说那个人死了,死在了海上的风暴里,他满身都是海水,背后还有电闪雷鸣。他来找她,想带她一同沉入海底。
温笙不晓得一个人的精神是不是这么容易崩塌,但她可以想象,那个女人日夜煎熬,夜晚的梦魇,白日的幻觉,它们日夜不断地提醒着她,不断让她自我谴责。
终于,她崩溃了。
为了求得一日好眠,她开始寻遍M城里各种“神医”。但凡说能让她安眠的,能让她与死去的灵魂对话的,都成为了这位周家未来的太太的座上客。
她没日没夜地抄写佛经,金刚经,任何声称能够抵御邪魔侵入的经文,即便抄到她握笔的手指被磨出了水泡,她也不放手。
周显兴心疼她的疯狂,但他们还有孩子。
周驭的出生曾短暂的消除过她心里的魔障,但很快便卷土重来,甚至更加厉害。
‘外人不知道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疯的,但我知道。’
周显兴说到这里的时候,极度疲惫了一般闭上眼睛。他紧闭的眼角显出的皱纹一条条地向外延伸,仿佛什么破碎裂开的纹路。
这些年,他一直不敢让自己随意地回忆起那个女人的模样。
曾经爱过的人,在他眼前疯狂,变成另一幅狰狞的面孔,也让当时的他几近崩溃。
周驭从出生开始,便由家里的佣人抚养,周显兴甚至没有时间去看他,他一心都扑在了他母亲身上。
回首过去几十年,周显兴人生的基调只有工作、事业、金钱,就连和周梦楠结婚当天,他也能为了一笔订单,从城东的教堂跑到城西的客户家里。
他这一生,所有人都说他是工作狂,为了工作可以不要命,为了业务什么都能放下。而照顾周驭母亲的那段时间,竟然成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因为别的事情放下工作。
温笙想,他是真的爱过周驭的母亲。
但那又如何,因为他短暂地爱过,却让一个女人本该平淡幸福的一生落得那样一个悲惨的收场。
如果重来一次,周驭和他母亲,大约都不想再和周家牵扯上半分的关系。
温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穿过巷弄,云层被风吹动,光影变化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那个雨天,那个在伞下回头的少年。
鼻青脸肿,黑眸阴沉凌厉。
进了楼栋,楼道里阴凉的气息将温笙身上的热力驱散,她忽然扶着栏杆,喘出了好大一口气。
她靠着墙角蹲下,抱着膝盖,一直不断地深呼吸。
心口像是被人用大锤子砸过,沉重的闷痛一阵阵涌上来,温笙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憋了多久的气。
她像一条脱水的鱼,濒临窒息,快要衰亡。
她总以为自己是了解周驭的,她以为自己是能够抚慰他的,可她从来没想过,他竟然受了这样重的伤。
那道伤口一直到现在都刻在他的脑海里,没有愈合,时常还会流血。
温笙忽然不确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够,能够给他止血,让他愈合。
她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十一点了。
方妍说温笙接了一个电话就走了,只说很快就会回来,让她先回家里帮她备菜。
但一直等到现在,等到家里的三个人变成一个人,等到灯火通明变成满眼昏暗。
温笙推开门,家里一片无声的寂静。
没有人声,没有光亮。
温笙将钥匙放在玄关柜上,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她没换鞋,也没开灯。
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细节对她来说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就像那时候温奶奶说的,在这住的久了,她闭着眼睛都能在楼下绕三圈。
温笙在黑暗中穿过客厅进了浴室。
很快就有淋浴的声音传出来。
稀里哗啦的水声让这满屋子的黑暗有了些动静。
热水器没有打开,莲蓬头里的水冰凉。
温笙站在喷头下,一件件脱掉衣服。
凉水在身上冲刷,冲不掉黏在温笙心里的沉重。
劈头盖脸的凉水落下,温笙分不清脸上的到底是水还是泪。
这么淋了半晌,浴室门口突然传来周驭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温笙猛地回头,似乎是没料到他的突然出现,竟是有些惊惧。
浴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淡淡月光倾泻。
昏暗,朦胧。
黑暗中,女人消瘦的躯体,美好的曲线,乌黑的长发,还有那一双通红的眼。
印在周驭深沉的黑眸中,全部一清二楚。
凉水在温笙身上流淌,透明的水珠,滑过她的下颌,落入她的颈窝,那纤瘦的肩膀轻轻发着抖,腰肢曲线轻盈得仿佛一折就会断掉。
温笙受到惊吓的神情像只幼兽。
带着些天真的仓皇,是激起男人心里最深处欲望的利器。
喉结轻缓地上下滑动,周驭一只脚迈进了浴室。
“你别过来!”
温笙将他喝住。
周驭猛地停下。
月光之下,周驭看见温笙别过脸。
他皱眉。
“笙笙。”
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些黯哑的情/欲,让温笙的眼泪如珠坠落。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无声地哭泣。
周驭黑眸微动,“笙笙。”他不再停留地迈进浴室,快步朝她过来。
他穿着宽松单薄的家居服,打着石膏绷带的左手还不能活动自如,但这并不妨碍他将浑身湿透的温笙抱进怀里。
淋浴头没有关闭,很快将他也一道淋湿。
他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人,心脏仿佛被谁揪到一起。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笙笙,你看看我。”
周驭挑起她的下颌,让她不能逃脱他的视线。
温笙的眼泪混进水流,一道落在周驭的手背,温热地将他刺痛。
周驭开始慌了,“笙笙?你到底怎么了?”
‘那场被媒体偷拍到的法事,也是周梦楠安排的。在那之前,她指使了一个僧人住到家里。’
‘和尚为她和孩子诵经祈福,祈求恶魔远离。木鱼的声音本该是净化心灵的,但那个人敲得木鱼,却像是催命的符咒。’
……
周梦楠得知周驭是个男孩,危机感更重一层。
这是周显兴的儿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
而他竟然是个男孩。
这意味着,只要他们母子不死,将来周家的一切都将尽数落进他们母子的口袋。
这成了周梦楠彼时最不能接受的。
她已经失去了周显兴的心,但周家的财产,理所应当应该属于他们夫妻二人,她怎么能让偌大的周家变成那个贱人和野种的囊中之物?
可怜周驭的母亲到死都不知道,她的梦魇,她的疯魔,全都是人为操纵。
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好心说要给她的孩子刺一道护身纹身的僧人,是周梦楠派来,目的是为了置他们母子与死地的。
那并不是真正的僧人,只是给寺庙里送了几年饭菜,受过香火熏陶,会念几句经文的山野糙汉。
周梦楠给了他十万块钱,让他到城里,给一个富人的孩子祈祷。
他去了,看见尚在襁褓里的周驭,手里用来给他刺青的工具与空气僵持,久久不能落下。
周驭自己剜去了自己锁骨下的那片纹身,他说那是刻在他身上的,对他和他母亲的侮辱。
因为他从周显兴那里知道,那个人并不是要来给他刺青的,他是要杀了他。
只是看着他太小,不忍心下手,就给他刺了一行字。
他说那是保佑他不被邪魔入侵的护身符,那也确然是一句祝语,但那又如何,这并不妨碍给他留下这个刺青纹身的人一开始是想杀了他的。
他更导致了周驭母亲加速的疯狂。
温笙不能想象,不想象那么小的周驭,被刻上纹身的时候有多痛。
更不能想象,他在知道那行纹身背后的肮脏,一点点将它们剜去时,他有多恨。
周驭他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温笙都知道。
她只是以为她知道。
“周驭,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周驭抽过烟了,身上淡淡薄荷的烟味是她好久都不曾闻到的熟悉。
冰凉的水流带着这股味道从头顶落下。
温笙的眼泪融进周驭的胸膛,她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襟,曲起的手臂不知道是要将他推开,还是将他抱紧。
“周驭,我好怕。”
她一直重复这句话。
她怕自己负担不了周驭的伤痛,她怕自己会比他更先崩溃。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姑娘了。
那时的温笙总以为自己能够给他许多许多别人给不了的温暖。
周驭对她的偏爱,他看向她时发光的眼神,让她以为她自己可以成为他的救赎。
但现在她不敢了。
周驭伤得太重,太深,她没把握将它们缝合。
她扑到周驭怀里,环住他的腰身,第一次用力到让他觉得疼。
周驭好像明白了什么。
身形在她怀中猛地一怔。
他未同以前那样将她抱住。
哗啦啦的流水差点也掩盖了他的声音。
“你都知道了。”
温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只是哭。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渺小。
在周驭面前。
周驭喉头发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动作。
他想抱她,但手臂动不了。
想推开她,但他舍不得。
温笙没回来之前,他曾想了很多,他有许多话要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