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快看那姑娘!”
“她是不是我们那边来的人?”
赵灵微固然是被孩子的哭声吸引而来的。
可她哪能知道, 还有更多已经全然木讷了的人被一道关在了笼子里。
而她虽梳着魏国男子的编发, 也穿着胡服,能凭借此等打扮混淆魏国人的判断。
可同样来自大商的人,只要一看她的那张脸,便会心生亲切之感。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她,并朝她喊起话来。
“姑娘!你听得懂我们说的话吗?”
“对啊姑娘!你是从大商来的吗?是不是需要几个奴婢部曲?”
“买我吧!买我吧!”
“贵人,你看我妹妹可以吗?求你买了她吧!她被关在另外一个笼子里,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她会饿死的。”
奴市里离她最近的那几个卖主极为提防地看着她,并命手下人用木棍去拍打笼子,甚至去捅里头喊得最大声的几个人。
见此情形,赵灵微连眼睛都红了。
她在最初的慌乱之后,用魏言对那几人说道:“都给我住手!”
可她的这句话却只是引来了面色不善的卖主,而卖主的手下则更用力地去拍打笼子,去捅人。
那便让赵灵微直接将背在身后的弓取了下来,并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来,张弓搭箭,瞄准拿着木棍的人。
公主殿下大声喝问道:“你们聋了吗!”
这样的变故让四周安静了下来。
那些原本还在控制着笼内商奴的人也都转向了她。
“来闹事的,是吧?”
几名卖主连忙唤上打手,十几二十几人一起,慢慢围向她。
见此情形,不仅在明处保护着她的四名千牛卫靠近了赵灵微,就连隐匿在了暗处的另外十几人也显出身来。
在形势一触即发之时,赵灵微拽起旁边那灵武郡文官的衣领,用魏言说道:“让他们都把兵器放下!”
那人为难极了,却也只得试着和来势汹汹的卖主们解释起来。
向天鸽挤了进来,又是着急,又是为难地说道:“太和!你这是做什么啊!”
此时负责保护她的那些千鹘卫与千牛卫已然十分紧张,却听赵灵微仿佛要做意气之争般地说道:
“我要他们把这些人都放了!”
这句话一出,他们便都握紧了手中兵器。
没曾想,在赵灵微面前一直都处事圆滑的向天鸽却是在此时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
公主殿下刚要用魏言把她刚刚说的那句话对身边的文官说上一遍,便听到了向天鸽对她说出的“不”字。
这简直令赵灵微感到不可思议。
赵灵微:“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
向天鸽:“我说此事不可!”
赵灵微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地说道:“整座城都是我的,可这些狗奴却在我的地盘上如此欺凌我大商子民,我还不能让他们放人?”
那名灵武郡的文官还在与此地的几位卖主大声地交涉着。
可被关在笼子里的那些商奴却是因为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而不住地小声交流起来。
“自是不能。”
说罢,向天鸽便从马背上下来。
他长得略有些胖,又还不是个会武的。
没有骑奴的帮忙,他想要从马上下来,竟还有些困难。
但他还是努力这样做了。
一名千牛卫见状,要去帮他,却是被这位使团内的正使给拒绝了。
他几乎是踉跄着落了地,还险些摔了一跤。
然而此时,却没有任何人会因此而笑话他。
只见向天鸽在下马之后,很快走到了赵灵微的马侧,并跪了下来。
“公主可知,若公主今天下令,命人放了我大商的这些子民,不出二十日,公主就该被人护着逃回朔方郡去了?”
说着这番话的向天鸽语调颓然,却真挚。
但此般话语却几乎要让赵灵微冷笑起来。
赵灵微:“向正使,你说这番话,算是在威胁我吗?”
向天鸽:“臣不敢。只是公主为何不想想?魏国与我大商乃是敌对之国,公主是凭什么在这里得到尊重,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号令众人的?”
这句话就说到点子上了。
同时,它也让赵灵微沉默起来。
向天鸽接着问道:“公主,你且看看这些手执棍棒之人。他们会因为你是大商太和公主便听令于殿下吗?”
赵灵微心道:不会。
——他们只会把我一起关进笼子里,卖了。
向天鸽:“若非殿下是与子楚太子有着婚约的魏国太子妃,殿下当日怕连朔方郡都是夺不下来的。可殿下现在却要仅因这些人都是我大商的子民就让人放了他们,你让魏国人作何想?”
此刻的赵灵微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一半被放在炭火上烧着,另一半则被埋在了冰雪之下。
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向天鸽便又道:
“殿下,神都也有奴市。只要是良人,谁都可以去那里花钱买上几个奴婢、部曲。敢问公主,若是在神都见到这样的奴市,是否也要将其拆了?”
赵灵微压着声音:“荒谬!神都里的奴市会把人折磨成这样?”
向天鸽抬头来,直视赵灵微的双眼:“那只不过是因为在神都,人比饭贵。可在冬日的魏国,却是饭比人贵。除此之外,无甚区别。”
赵灵微深吸气了几次。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对上向天鸽之时败下阵来。
因为她知道,她知道向天鸽说的是对的。
在数次的矛盾、犹豫与挣扎之后,她终是不敢再去看那些人,并挤出了“走”这个字。
她扬鞭策马,逃一般地离开了这里。
哪怕……她身后的那些被掠来此处的大商子民纷纷跪倒在地,并痛哭着、高声呼唤起她。
向天鸽所说非虚。
若她今时今日下令放了那些被关在笼中的商奴,那城中失了财产的商奴卖主们便首先会对她恨之入骨。
而后,城中的魏国人便会认为她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魏国太子妃,实际却是在做着为了大商子民而伤害魏国人的事。
待到谣言四起,她在这些魏国人的心中便不会再是太子妃殿下了。
而只是……被大商丢来这里的,楚楚可人的和亲公主,人人都可欺之。
连带着这些被她放走的商奴,也都不会有好下场。
可她难道不也是大商的公主吗?
若她已身在此处,却又只是看着那么多被抢来此处的无辜子民被饿死、被冻死、被毫无意义地虐待而死。
她难道就不会被看轻、被蔑视了吗?
当赵灵微想到这里,她便觉得口中珍馐索然无味了。
并且,这满室的黄金与宝石也碍眼得很了。
赵灵微放下筷子,端起那盘她还未动过的醋芹,对身旁的沉琴说道:
“你把这盘菜端去给向正使吧。”
沉琴连忙应声。
而在她端起那盘醋芹之后,赵灵微又道:“待到向正使吃完之后,便将他请来吧。就说……我这儿有好茶,也有好酒。灵微与他,有事相商。”
第77章
赵灵微这一等,便等了许久。
作为使团正使,向天鸽在离开神都之日起,便一直都是与公主殿下劲往一处使的。
可今晚的向正使,却似乎是故意要她等上一等了。
赵灵微却也没有差人去催。
她只是唤来另一名婢女,为她把酒温好,把茶也烧热。
待到公主殿下用完饭,甚至是翻起书来看的时候,向天鸽才姗姗来迟。
他是端着那个空了的碗,哈哈大笑地来的。
仿佛他在今日白天时的那当众一跪根本就从未有发生一般。
“公主,这碗醋芹当真美味。与我在神都最爱吃的那家馆子做的醋芹相比,居然也一点都不差。”
向天鸽脸上是笑嘻嘻的。
他端着碗向赵灵微行了一礼。
赵灵微则也点头道:“向正使若喜欢,我可命人现在就再做一碗。”
“甚好甚好,如此甚好。”
说着,向正使又看了一眼被放在桌案上的温酒壶,眼中闪过欢喜之色。
他开始找话夸赵灵微的温酒壶,以及正烧着的茶。
仿佛什么都能让他找出话来说。
可他就是不说让赵灵微心下牵挂的那些事。
赵灵微实在是既无奈又好笑,道:“向正使,今日在奴市时,是灵微鲁莽了。还望向正使可以原谅灵微。”
向天鸽这才停下了他东也摸摸,西也看看的举动,郑重道:
“公主天性善良,年少有为。为今日之情形所动容,实乃人之常情,算不得鲁莽。
“且公主今虽身在魏国,却仍心系我大商子民,这乃是一桩好事。原谅一词实在是太重了,还望公主能将其收回。”
赵灵微却是看了他一会儿,说道:“向正使合该再诚实一些。若非我说出这个词,向正使现在,指不定还在夸我这儿的哪件器具好呢。”
向天鸽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
他那年纪,已是能做赵灵微叔叔的人了,脸上却是因此而出现了娇羞之意。
实在是,教赵灵微忍俊不禁。
她又道:“我虽年纪尚小,却也贵为公主,乃是圣上的亲孙女。我且可以如此坦诚,向正使为何就不能呢?”
这下,向天鸽是真的被她说得服了。
正使大人正色道:“公主所言甚是。”
赵灵微:“向正使,入座吧。”
待到一碗烧酒下肚,向天鸽便在赵灵微的询问之下说出了那些由来已久的问题。
“魏国边镇地带的军民一直都会从我们两国的交界之处劫掠我大商子民。有时是部族首领或酋长率兵前来,有时则是其军民自发而来。
“先皇当政时,曾有向魏国赎回那些被掠走的民众,还有被俘的士兵。当时,我们用了大量的战马与绢布,向魏国换来了三十万民众。”
大商既原本就有过用物品去赎回被俘士兵与被掳走的民众的先例。
那么,在豹骑将军被俘之后,愿意用一位公主去换人回来,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了。
但向天鸽所说的这些发生在赵灵微出生之前的事,但却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人和她提起过。
而三十万民众这个数目也着实是惊骇到了她。
“三十万……?”
“对,就是三十万。”
说起这段往事,向天鸽的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他道:“大批民众被劫掠,以致大商的北境之地出现了许许多多无人看护的荒地。再加之被掳走的民众与士卒们一直都在期盼着可以回到故土。先皇仁慈,是以,便促成了此举。”
赵灵微:“但是……此事的结果并不好?”
向天鸽:“是也。陛下那时还只是皇后,当时她便上奏先皇,极力反对此事,称我们可以奴易奴,却不可用战马与绢布来赎回那些人。”
而这件事所造成的结果也正如慈圣皇帝所担忧的那般。
吐罗浑、匈人、甚至是刚刚用那三十万人大赚了一笔的魏国。
他们全都变本加厉地来掠夺大商的百姓。
而那之中又以吐罗浑的行径最为惨无人道。
竟将男子与孩童先是断手凿目,而后又来索要赎金。
也正是因为如此,慈圣皇帝才会在掌权之后,对其下了死手。
显然,那也是先皇心中的一根刺。
赵灵微:“我想过只是用钱财来买下那些商奴或许不妥,却没想到……情况会如此复杂。”
向天鸽叹息道:“国与国之间的人口掠夺与买卖,本就无法只是简单地用金钱来解决问题。如此,既是让问题简单化,却也是让结果复杂化了。”
这便是向天鸽最为擅长的了。
因为,那其实属于两国间的外交问题。
向天鸽:“其实,如此问题在我大商也是有的。公主可记得,有一阵子,来自北女王国的男奴与女奴在神都很受追捧?”
赵灵微仔细一回想,似乎……确实有那么一回事。
在她点头之后,向天鸽便道:“因为北女王国乃是女子为尊,国君之位也都是由女子来继承,于是许多男子便对北女王国的女人感到颇为……有兴致。便将其买到家里,做姬妾。”
向天鸽所说的这些,其实已经是被美化以后的表述了。
那些或被骗来,或被掳来的北女王国的女子,若是能被好心人买去做姬妾,便已经是得到了不错的结局了。
可若这些男子本就是以折辱她们为乐,又怎会如此好心?
而与北女王国的男奴有关的桃色故事,在神都就是人尽皆知的了。
一位颇受人尊敬的尼姑庵庵主在白天之时只吃几粒米饭。
她仿佛苦行僧一般,声称自己此举是为了消除世人的“业障”。
可后来,她却被人发现在庵内私藏了七八名来自北女王国的男奴。
每到夜深人静之际,她便与自己的弟子们一道喝酒、吃肉、听露骨的艳曲、与被迷香迷惑了心智的男奴一道嬉笑、赤身厮混。
向天鸽:“后来,北女王国的大王子石汗那特为此事来到神都,与陛下进行了好一番交涉。”
赵灵微似乎是颇为惊讶。
因为作为她的友人,石汗那似乎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此事。
但……石汗那似乎确有拜托过她替其引荐过什么人。
向天鸽:“正是在石汗那王子的努力下,陛下终于下令——为了不伤害两国间的情谊,以后便不许贩卖来自北女王国的奴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