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还要有四四方方的那种小毯子,那可是跳胡腾舞所必须要有的。”
赵灵微深呼吸了几次,却是一下没开口。
那反倒让向天鸽感到忧心忡忡了。
向天鸽:“怎么?弱水三千,殿下就只取贺楼了?如此甚是不妥啊!
“贺楼楚原本就个性极为强势,殿下若还不找人杀杀他的威风,让他知道殿下不是非他不可,臣担心,他以后会蹬鼻子上脸。”
说完贺楼楚,向天鸽就立刻说起了康朝明。
向天鸽:“那康公子就不一样了。个性柔顺,人却热情,还懂事。他说话甜,嘴上像是抹了蜜一样。偏生,还有点小脑筋,一般人也欺负不到他。哦对,长得也是真的俊。这粟特人,可真的就是不一样。”
赵灵微原本是想打断向天鸽的。
可谁让向天鸽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有趣了呢。
赵灵微笑着听完那些,说道:“自荐枕席不过是他过来我们这里的借口。他学了我们大商的典故,想要用来博我一笑。这两天,我已经对他旁敲侧击过了。”
向天鸽紧张起来:“如何?”
赵灵微:“他家有不少人都在这一带做生意。王城那边已经乱了,他想弄清楚我们灵武郡是怎么回事。商队又是不是还能继续往这边来。”
向天鸽:“此人居然有如此居心?”
向正使的反应极为夸张,仿佛是要与对方立刻撇清关系。
接着他又谨慎地问道:“需不需要臣去把他……给做掉?”
赵灵微:“……”你怕不是忘了,一句话之前你还想扶此人来打压哑巴一番?
赵灵微看了向天鸽一眼,而后……就一鞭子抽在了向天鸽的坐骑上。
随着向天鸽鸡叫着被马儿带远了,赵灵微这才是清静了些。
此时被带着去修城门的人刚好换岗回来,负责扫雪的一队人也恰好扫到了她现在所在的这条大街。
赵灵微本就貌美。
并且,那也绝非是出生在小门小户的寻常女子所能够拥有的美。
如今,她又是骑着一匹看起来极为健硕的白马。
连马儿的身上都戴着黄金与宝石的饰物。
如此,自是轻易便能吸引到许多人的注意。
负责扫雪的那队人之中似是有人认出她来了,面上带着感激,呼唤起她来。
“公主!”
那是商言中的“公主”一词。
赵灵微刚要对队伍中如此唤了她一声的女子露出笑意,便听到队伍中的商人以及魏人都如此呼喊起了她。
再然后,那队原本正要去吃饭的,负责维修城门的人便也在领队的带领下绕回了这里。
他们都高呼起了商言中的“公主”一词,且在赵灵微的周围跪了下来。
如此情形,便不再是简单的问好了。
沿街的商贩们看到这些人跪了下来,或用商言,或用魏言说出感谢“公主”的话语。
他们都有些惊疑不定,不知自己是不是也需要跟着这样做。
他们也不知,若是不这样做,城主是否就会降下罪来。
在赵灵微的示意下,跟着她一起出来的护卫们便下了马,将那些人一个个地都扶起来。
酒肆、饭馆里的人则从店里探出脑袋来,好奇地盯着这一幕。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跪拜新来的城主。”
“骑在马上的那个?看起来年纪很小啊。她那长相,是异族?”
“不知道怎么回事啊,但那些人好像都在喊她‘公主’。”
“这事我知道!她好像是好多年以前嫁来我们魏国的大商公主的后人。”
“不是说这是刚嫁过来的太子妃吗?”
“不能吧?我们哪里有太子妃啊!”
“就,之前商女皇不是又嫁了个公主过来吗?”
那些跪着对赵灵微说感谢的人起身了,围聚着的人却越来越多。
许多藏在了街巷伸处的,眼睛仿佛饿狼一般的人便是在此时一冲而上。
负责护卫赵灵微的千牛卫与千鹘卫见此情形,连忙将赵灵微围了起来。
由于这些人的人数太多,护卫们似乎十分紧张。
他们之中甚至有人看了看周围的地形,三两步攀上房顶,在占据了高点后取下弓来。
但就是在形势看起来一触即发之际,那些从暗处冲过来的人便学着先前奴市里的人,跪在了那里,高呼起了“公主”。
其中领头的那人,赵灵微见过。
他便是那日被城中的巡逻队像赶羊一样往城外赶去,却是发了狠,一把抓住鞭子就和人打起来的流民。
“公主!”
那人用拗口的商言这样唤了赵灵微一声,而后就用魏言说道:“我们自愿为奴,只求城主能让人不要驱赶我们,再给我们一顿饭吃!”
而后,那句“公主,我们自愿为奴”便在这条灵武郡内最热闹的街道上响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
“现在这桩事,麻烦大了。”
“先前公主说要向奴市卖主租奴的时候,我便已有此顾虑。没曾想,事情竟来得这么快。”
“依我看,这件事绝不能答应下来。那些流民也根本就不该带回来在后院放着的!这么做,简直后患无穷。”
“向正使,话不可这么说。奴市里的那些人,是待人来买的奴隶。他们只属于奴市的卖主,如此人等尚能在我们这里以工易食。可那些流民自愿成为公主的家奴,却被我们拒之门外。这道理,说不通的。”
“嗨呀,你管这道理说得通还是说不通?我只知道,这口子不能开!”
守将官邸内,向天鸽与仇怀光陷入了争论。
达奚嵘原本是在军营之中的。
待到他接到赵灵微的传唤,便带着康朝明一起来了。
灵武郡的军营里原本就有一定数量的粟特人,康朝明的魏言和商言都说得不错,便被达奚嵘抓来做译语人了。
于是向天鸽与仇怀光在那儿争论起来。
达奚嵘则是坐在回廊边,听着康朝明给他做的传译,眼睛则盯着这会儿正在出声的那人。
随着仇怀光与向天鸽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出各自看法,达奚嵘的目光便也在两人之间来回挪动。
很快,达奚嵘也加入了战局,说他认同仇怀光刚才说的话。
“我就说说奴市里那些被发了红木条的人吧。现在我的部下带着他们或上山砍柴,或在军中操练。待到这些人训好了,我若想把他们收过来,还得殿下花钱问那些卖主买。
“可那些流民之中也有体格不错的人啊。他们很多人甚至原本就是和队伍走散了的魏国误认。怎么,他们来投靠,我们反而就不要了?”
可达奚嵘作为仇怀光的暂时盟友,却是两人间语言不通。
仇怀光都还没能说上一句呢,向天鸽就焦躁地说道:
“你懂什么?这些人我们要是收了,现在在外头的那些流民就都要向我们灵武郡里涌了!到了那时候,要是每天都涌进来上万流民,我们怎么办?那才真的叫一发不可收拾了!”
赵灵微没有进到暖和的屋子里。
她就站在离三人不那么近,却也并非很远的地方,靠着廊柱。
公主殿下仿佛在听着三人的争执。
又似乎……她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
此时那名先前还打算让她成为城中“贵客”的石姓副将刚好要经过。
他深怕自己被牵累进去,就像丧家犬一样快步走过。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赵灵微叫住了。
“石将军。”
“是……末将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不过几日而已,这名石姓副将已然知道了赵灵微的手段。
先前的傲气与不服气,自是也不复存在。
“你现在就命人把灵武郡内还有多少存粮清点出来。”
“是!”
“连夜清点。待到你清点结束之后,我会派人去抽验。要是报上来的数目有问题,我定唯你是问。明白吗?”
“末将明白!”
在那名石姓副将离开之后,赵灵微又看着三人吵了好一会儿。
他们时而三人之中两两相帮,时而则各执一词。
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也各有各的顾虑。
这些道理和顾虑都是真的,也都是摆在眼前的紧要之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更是难以说服彼此。
待到天色都开始渐渐暗下,府里的奴婢们也为他们掌起灯,赵灵微便在那灯火的映衬下走向三人。
她那近乎剔透的皮肤被映上了一层暖色的光。
那也让她整个人都被染上了暖意。
此时的赵灵微看起来既让人心生亲切之感,也让身处绝境中的人想要走上前去,诉说心中凄苦。
在她作为和亲公主从神都出发之时,这位头上戴着重重凤冠的皇室之女,脸上还是有着些许童真的。
那是在她的这个年纪还未褪尽的美好,也是其身处的繁华神都对她的馈赠。
可现在,那些却没有了。
此刻,她的眼睛里,懵懂已不复存在。
“诸位,我意已决。”
她说:“我决定,收留他们。今日这些说出甘愿为我之奴仆的人,我收。在今年的春天到来之前涌入我灵武郡的流民,我也收。”
第80章
赵灵微的这句话是用商言说出的。
是以,达奚嵘只听懂了她所说的第一句话。
向天鸽几乎是立刻就要说出反对。
仇怀光显然也在惊诧之后有话要说。
但那些都比不上康朝明眼中的震撼。
这名总是在西域、大商与魏国之内往来经商的粟特人不禁动了动喉结,也抿起了嘴唇。
他的那双眼睛即便在粟特人里,也是格外深邃多情的。
而现在,这双眼睛却仿佛正经历着一场地动山摇,甚至是一次扑不灭的山火。
他已然如此,赵灵微却还温和有礼地对他说道:“康公子,我无法在说出接下去的那番话时,同时顾及到商言与魏言。还请康公子替我为达奚将军好好传译。”
康朝明连忙低下头来,说道:“是。”
赵灵微:“从我还年幼的时候起,我便一直听到一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王土究竟是什么?自我来到魏国,我就时不时地会想起这个问题。王土指的是真的只是土地吗?还是土地上的人?
“我大商子民以农耕为生。对我们来说,王土便是土地。但自我们丢失了通往西域的走廊地带后,西边的定西四镇实际已不属于我们。我们的军队与补给也到达不了那里。
“可生活在那里的人,哪怕长相与我们截然不同,却也依旧还相信自己是启朝子民,替我赵启一族镇守着那里。对于他们来说,王土便是人。
“如此可见,王土既可以是土地,也可以是相信着王土的人。”
赵灵微在此时提起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然而却没有人会认为她现在所说的,是与先前他们争论的问题无关紧要的话。
赵灵微又道:
“先前,我在经过奴市时,因我大商子民的痛哭声而感到心中悲恸。我想要救他们,可我却也明白,我不可只是去搭救那些商奴。
“因为,我早已不止是大商的公主。现在,我既以魏国太子妃的身份自居,也是灵武郡的一郡之守。是以,我救他们,我救魏国人,我也救助受困在那里的他国人。
“于是今日白天,他们便全都用商言中的‘公主’一词来唤我。诸位何不想想,若我也能够收留那些无处可去的流民、部族,且庇护他们。他们会否也一同称为我为……‘公主’?”
说着,赵灵微笑了。
她说:“届时,我所在之地,便是‘王土’。”
只要她能挨到春草生出之时,便能有牛乳,有奶酪。
而她只要手中有人,便能种下她带来的那些蔬菜瓜果、以及谷物。
若她不放手一搏,又怎知冬夜过后,是洪水滔天,还是万物生长?
*
城主收下了那些已然被驱赶了多日的流民。
——这条消息不胫而走。
城门被修好了。
但灵武郡的大门,却反而对那些因战事而流离失所的人打开了。
先到来的那些人被指挥着去砍伐树木,用以建造房屋,或烧柴取暖。
他们也被派去赶制帐篷,赶制衣服,赶制鞋子。
守将府邸的菜式规格被降了好大一截。
自赵灵微往下,每日午食的菜谱有两素一荤一汤。
而到了晚食,因为晚饭过后便不需再干重活,因而这顿饭他们就只有一荤一素一汤。
至于府中的金饰以及宝石,则被一件件卖掉,用以换取更多的存粮。
第十日。
赵灵微开始用那些流民,为灵武郡筑高墙。
当她站上城楼,向王城的方向眺望而去,会发现已有比前几日更多的人正向着他们这里而来。
他们之中有零散的民众,更有成群结队的小型部族。
那些由小部落长所带着的人群并非为了食物而来。
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帐篷。
只是王城的那一带,战事规模已然很大。
为了避难,他们不得不离开自己原先已经定下的过冬之所。
这些人也只求赵灵微能够在灵武郡的城外给他们一处可以安营扎寨的地方。
让他们得意与城中的人交换商品。
待到冬雪消融,或战事稍缓,他们自会离去。
达奚嵘向赵灵微建议,不要以对待家奴的方式对待这样的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