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他和继母一家是靠父亲才联系到一起的,父亲却三番五次地出轨,最后还直接跑去投靠厮混的女人,完全抛弃家庭。
这种境况,沈河实在无法和继母以及同父异母的弟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走进小区时,沈稚抬头看见交错密布的树枝。沈河用询问的视线看过来,她只解释:“好久没来了。”
来应门的,是沈河的弟弟。
初中男生还有些婴儿肥,眼睛很大、很明亮,继承了他妈妈的圆脸和棕头发,依稀看得出一些爸爸的影子。
他弟弟让他们进去,继母则从厨房里走出来。“你们来了,很累吧?他今天也才从学校请假回来。”她说,“饭就好了。”
沈河颔首:“布置得差不多了,我们吃了再过去。”
助理一进来,屋子显得更小了。为了回报,沈河是给继母购置了房产的,但女人太讲客气,一直只放租,没有去住。
沈稚想去换衣服,于是捅了捅沈河。他来之前就穿上了黑色的正装。两个人步入以前沈河的卧室、如今的杂货间。
里面灯坏了。
沈河按了几下都没反应。好在冰箱搁在这里,淡淡地散发出一点光。她说没关系,他便把门阖上。
沈稚套上黑色的连衣裙。
开门时刚好听到起居室传来哄堂大笑。
他们意外的都不怎么悲伤。至少表现出来是这样。结婚前来的那一次,沈河的后妈拉着沈稚说过一会儿私房话。
“我们一直当他爸死了的。”孤身一人带着儿子的女人说。
“那很伤心吧?”沈稚问。
“是伤心,但不这么想就得伤心一辈子。”她说,“这样多少还好点。那人没良心,但他这个儿子,沈河,他是有良心的。你能跟他结婚,真的是谢谢你。”
回忆暂告一段落,沈稚走出去,看到身穿衣着漆黑、梳起前发的沈河正在爽朗地发笑,他的笑使人想起冬日清晨的空气,吸进肺里时感到冰凉,却又难以辩驳的清爽。
沈河是父亲的长子,所以理所当然地回来担任丧主。
拜这所赐,沈稚见到了不少不认识的沈家人——虽然她也姓沈。
私事助理也不好插手太多,好在沈河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他向来只要想做就做得到,沈稚很清楚。第二天就焚化了。沈河表现得很镇静,一点也不难过,甚至都没有如释重负。
他们并排走回灵堂。
沈河问了她一句:“你们家以前会扫墓吗?”
“会啊,坐巴士去教堂,往十字架上洒圣水,‘阿门’。”沈稚边说边做了姿势。
她又问:“你呢?”
他仰着头,活动起肩颈说:“我一点都不清楚啊。”
“不清楚吗?”
“嗯,”他郑重其事地回答,“这两天来拜访的亲戚,我就没几个认识的。”
沈稚不由得笑了。
这不怪她,他自己的表达也很滑稽。
沈河说:“真的。仔细想想,我对我爸妈的事一无所知。搞不好我是捡的。”
“应该不至于,”沈稚安慰他,“你和你爸血型一样。”
他猛地回头:“你怎么知道?”
“上回是我陪你爸去看的病。”她漫不经心地说。
也就是沈河进剧组了的那一次。
他凝噎几秒,随即回复:“谢谢你——”
“不用啦,”沈稚叹了一口气,“你不也安排过我姑姑一家的食宿吗。”
他们都维持着断断续续的睡眠守夜。沈河的继母一直劝沈稚去休息,她却只摆摆手:“没关系的,平时拍戏都习惯了。”
插曲大约是从下葬前几天陆续开始的。
后来,沈稚想,大概是讣告逐渐传达到位了的缘故。
吃过早餐以后,她带着沈河的那份先一步回去。然后就在黑纱后看到了那个女人。
“请问您——”她主动搭话,却吓到对方。
女人惊慌失措,把藏在背后的孩子推向沈稚。“这是他的孩子!”她颤抖着说道,眼泪从眼角滑落。
有一瞬间,沈稚懵了。两侧太阳穴有电流穿过,她双手扶住小朋友,有些恍惚地问:“谁的孩子?”
女人又哭诉说:“他死了,但他不能不认他的孩子啊!”
她心底倏然松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沈河的孩子。
然后又警觉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沈河已经站在一旁了。沈稚望过去,看到他一如既往的镇定。
见到两个公众人物都在场,这女人显然愈发紧张:“他没死吧?只是想找借口走人是不是?就跟以前一样——”
“他死了。”沈河说。
就像在宣判死刑。
沈河一点也不在乎她是谁、叫什么名字、和他父亲发生过什么,甚至不疾不徐地提议:“你可以给他上柱香。”
他转背离去,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沈稚倒是抱起手臂,里里外外打量那孩子一圈。
再回到灵堂里,沈稚看到沈河正在吃她带回来的饭。
她坐到他身旁,忍不住抬起腿来放松。他握着筷子说:“早知道就在讣告里加上‘没有遗产’了。”
“你爸挺帅的。”沈稚说。
所以人家不一定是为了身外之物而来。
末了沈河笑起来,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我也挺帅的,希望也有女人这么爱我。”
葬礼上发生一次这种事,的确有些戏剧性。
然而,现实有时候比想象中更戏剧性。
不只是“一次”。
两天内发生了三次。
眼看着三名女性都带着自称是沈河同父异母的小孩前来,走的流程却大体相似。先是难以置信,然后悲痛欲绝,轻则哭个没完,重则大闹一场。最后接受现实,拿到抚恤金的一部分离开。
其中一名有把孩子扔下的意向。
直接被沈河以“你要和我打官司吗”给警告回去了。
他在某些方面非常不爱通人情。
沈稚回头,恰好看到沈河继母和弟弟。数日以来的这几幕,看在眼里的不仅仅只有沈河,这对母子也亲眼见证了自己丈夫和父亲未曾向她们展示过的生活。即便嘴上说着“当作他死了”,可真正面对起来,哪里有那么简单呢?
更何况,那孩子也还小——
沈稚不觉得自己有立场说什么,沈河也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他好像想过去。
可是,下一秒,继母就牢牢抓住尚且年少的男孩。
她握着儿子的手,明明自己也在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只是握住他,仿佛这样就能将安慰传递过去。
沈河当即停下了脚步。
他和他们不会是家人。至少他一直这么认为。
-
那是下葬前的最后一个晚上。
沈河被继母强迫着回去休息,沈稚也连带一起。
助理开车送他们回去,一路呵欠连天,还感慨说:“沈哥,沈姐,你们俩这郭靖黄蓉似的神功是怎么练的啊?也太能扛了。”
“要是告诉了你,那就是你给我们发工资了。”沈稚调侃。
他们去睡主卧室。
那是平日里沈河后妈睡的房间。两个人洗了澡,躺到床上时都筋疲力尽。沈稚拉伸着腿,没有任何预兆的,沈河说:“我没做错什么吧?”
沈稚停滞片刻,没有回答。许久之后,她才发出声音:“不知道。”
他们做好了浸入梦中的准备,忽然间,沈河问她:“你能不能安慰我一下?”
沈稚望着他的脸,静静地,惘然地思索着。
他及时打断:“我开玩笑的。”
灯关上了,一切归于黑暗。手臂像蛇一般,无声无息地穿过床铺。她握住他,就像白天时见过的那样。这不是任何人的义务,可他请求她,所以她这么做了。与爱情无关。他们闭上眼睛。
第13章
-
在墓园里,在墓园外,沈河自始至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看着自己父亲被掩埋,他忽然问了沈稚一个问题。
“前几天你想和我说的事,其实不是窗帘吧?”沈河说。
连她自己都快忘记这个借口了。
沈稚没否认。
“那是什么事?”他又问。
他刚失去父亲。她想了想,犹豫着,最终还是回答:“不适合现在说。”
松软的泥土被推下墓穴。
过了一阵,沈稚也忍不住问:“那么,那天你又想跟我说什么呢?”
沈河盯着未知的前方。
“以后再说吧。”他给她答复。
这一天,沈稚帮忙做了午饭,沈河与他弟弟在起居室里看电视。屋子里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她忽然萌生一种微妙的错觉。
但错觉就只是错觉。
他们四个人坐在正方形的餐桌旁吃了一顿饭。
沈河找助理要了车,准备亲自送弟弟去学校。习习打了个电话给沈稚,说是正在为沈河他父亲的一些事公关,忙得焦头烂额,麻烦她多关照些。
大家都合作了这么多年,沈稚当然应承。
即便兄长派头表现得如此明显,沈河对他弟弟还是没什么亲热劲。沈稚看不下去,拉住初中男生说:“你好好读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联系我们。”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沈河是一个典型,他弟弟也差不到哪去。
男孩点头:“谢谢刘书记——”
这个称谓一出,几个大人的视线都忍不住挪过来。
沈稚怔了怔,沈河已经回过神来。
刘书记是沈稚演过的一个角色。
那部扶贫题材的电视剧得到了国家扶持,因为剧本的创新和制作的精良得到了一致好评。沈稚也借此拿了几个主流的奖项。
沈河的后妈当即解释:“他可爱看你演的电视剧了。”
沈稚笑起来,又拍拍男孩的肩膀:“这么叫也可以。”
男孩涨红了脸,连忙改口:“谢谢嫂子。”
听到“嫂子”这个称谓,刚刚还笑得挺灿烂的沈稚顿时僵硬。
她确确实实是他嫂子。
而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看到沈稚尴尬,沈河倒是在幸灾乐祸。
来送车钥匙的助理插嘴问了一句:“你不看你哥演的戏吗?”
只见男孩缓慢地摇头:“啊,不……”
然后就轮到沈河满脸不高兴了。
他弟弟就读的学校,也是沈河的母校。听说以后,沈稚有些难以置信:“那不是重点初中吗?”
“我看起来不像是优等生吗?”
“学表演的哪有人成绩好。”沈稚很有偏见地说。
沈河想了想,最后竟然附和了:“也是。”
他们本来送完学生就要走,却刚好遇上校长非要合影。沈河就像发了一笔小财后回村的打工仔,本性暴露,藏不住得意,连笑容都准备好。
没想到校长凑过来,满脸雀跃地问他:“能不能请沈稚单独拍一张?我们一家老小都是她的粉丝。”
-
机票只买到第二天的。
助理给他们订了酒店。
毕竟再在后妈那间小房子里挤着就是添麻烦。
接过一张房卡后,沈稚没有收回手,继续等候着。待助理一脸茫然看过来,她才强调:“这是我的,那他的呢?”
助理疑惑地反问:“你们不住一间吗?”
“我们什么时候住一间了……”一天的劳累已经让她有点不耐烦,沈稚抑制住埋怨,微笑着说。
助理手头已经去办,却还是贫嘴一句:“昨天不就住在一起?”
沈河听到,没来由地轻笑起来:“你没去过我们家啊?”
他们在家里都是分两间卧室。
助理与自己的雇主和雇主的配偶也算朝夕相处,公众人物生活多有不便,大事小事各类琐碎都需要帮忙。他多少明白他们是表面夫妻。但有些时候,又好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总觉得这两个人莫名其妙。
他们不是真正的夫妻。
但假夫妻的话,怎么会——
做助理,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知道的就别仔细想。
到酒店时也不过傍晚。
沈稚和沈河在倒头就睡上相当有默契,毕竟前几天忙坏了。睡前沈稚抽空看了看最近的新闻。习习是可靠的拍档、能干的同事,公司强悍且愿意为当家艺人付出金钱,沈河家中的纷争全在他本人授意下销声匿迹。
然而睡梦中度过的时间并不比预想中久。
才晚上九、十点钟,沈稚已经醒过来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她躺了一会儿,起身喝水,然后走进洗手间。
收拾一下后,她终究是没找到其他解闷的活动。
走到最外面的房间,沈稚打开电视机。电影频道在放黄正飞导演的处女作,只可惜,已经播到了尾声。
沈稚认认真真看完。
电影刚刚结束不到半分钟,她收到沈河的消息,问她去不去吃点东西。
和标榜单身、私下谈恋爱的年轻艺人不同,他们是没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也能堂堂正正一起行动的两个人。
不过倘若太张扬,事态还是会变得麻烦。
沈河开了车,沈稚边系安全带边说:“真的有能去的店吗?”
没有冒犯自己丈夫的意思,但他的故乡真的不像会有私密性好的餐厅。
“去我认识的地方吃。”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