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手机,沈稚恬淡的脸上浮现起难以隐藏的狐疑。
这都什么玩意儿。
面对沈河,沈稚不习惯忍耐,当即发了一条微信给他:“你神经病啊你!”
而一直到清晨五点才结束工作的沈河看到,甚至没力气疑惑,直接回了一句“六周年结婚纪念日”当作提醒。
其实,沈稚早就在考虑这件事了。
话说回来,她也不可能忘记的。
丁尧彩没怎么多和她商量,毕竟接受和完成任务是经纪人的看家本领。她发来一张以前拍的相片。照片里,沈河与沈稚打扮得休闲又随意,满脸笑容地靠在一起,好像一对任何日常生活场合都有可能出现的普通夫妻。
“配字就写‘谢谢你愿意和我过日子’吧。沈河这句可把我感动坏了。”丁尧彩说。
与沈河的经纪人习习不同,丁尧彩是把自己人生献给工作的女人。别说是丈夫了,连恋爱都没见她谈过几次,一有空就在学习,彻头彻尾不容置疑的女强人。
有时候沈稚劝她,她总挥挥手:“盯着你俩结婚就够我烦的了。”
沈稚驳回:“那我不还要找他授权?”
“不至于吧。”丁尧彩笑了笑,“都老夫老妻了。”
“就算是菲茨杰拉德,擅自引用泽尔达的信和日记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沈稚随口说着,回头一看,通话早已断了。
比起往年,这次的确有些太简单了。
最终,沈稚决定编辑一句更含蓄些的,能让粉丝更多地分散注意、别太聚焦于他们就更好了。
动态是定时发布,充满家人感的照片附上一句“你有什么想要珍藏一生的记忆吗”。
转发、评论和点赞如开闸的洪水汇入。
赞叹他们感情好的,质疑他们感情好的,分享自己珍贵回忆的。
沈稚退了出去。
对于陌生人的关注,曾经,她有过惊喜、惶恐,到最后归于一片平静。
习惯成自然。
低限度的营销必不可少,但就算没有,他们仍然会被关注。以一种正能量的姿态。
不是谁都能过上和平和理想的生活,所以大家喜欢看他们和平而理想的生活。
即便是演技。
再点开时,沈稚准备迎接一个备受关注的世界。
然而,比起这个,有什么不可抗拒地夺走她视线。
沈河更新了一条动态。
在他们结婚第七年的开端,沈稚说,你有什么想要珍藏一生的记忆吗?
沈河分享了一张图片。
他扶着独轮车,大学校园的雕塑下站立着。照片里只有沈河一个人,但沈稚知道不仅仅是这样。
作为补充的文字是“遇到你的那一天”。
那是艺考时她给他拍下的照片。
多年前的那天,她暗自许愿绝不和他扯上关系。多年后的今天,沈稚久久注视着那张照片,摇摆不定、心神不宁,就连自己也无法确认,这一刻的心情到底是不是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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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演技真好。”
对沈稚来说,这样的评价,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一连串隐藏着愤怒与焦躁的“卡”声后,导演气急败坏地入镜转了好几圈,手臂上下挥动了几次,好不容易终于把坏情绪按捺下去,换上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吃奶的力气和颜悦色:“小诗啊,昨天我给你发的消息你看到了吧?”
年轻貌美的女明星斜倚在躺椅上,在助理帮忙将防晒霜擦到手臂上时轻声哼哼着,听到导演的询问,勉为其难把空调扇放下来,娇滴滴地说:“看到了呀!”
“那怎么不回复呢?”导演双手抱住胸口。
“噢!我没回复吗?那肯定是不小心忘记啦!”有趣的是,不会演戏的人却很会说谎。
导演深呼吸,紧接着问:“小诗,你是不是没有背台词?”
一听这话,上一秒钟还要死不断气、抱怨着浑身上下疼的周语诗猛地挺直了背,很认真地说:“我背了呀!”
事已至此,沈稚已经对短时间内继续拍摄不抱希望,索性走进助理的伞里,低着头默记机位。
导演说:“你怎么——”
周语诗当即打断,将先机和上风通通收入囊中、占为己有:“要是我没背,刚才说的那些都是什么?导演,你可以教育我,但不能冤枉我呀!”
导演终究还是有导演的尊严。就算他当一把手的经验不是那么充分,也跟着前辈奔波了那么多年。
他据理力争:“不是,小诗,我们这是有年代背景的。剧本上是‘岂非当由我做主’,你说的是‘就应该是我说了算’;剧本上是‘家父特意关照过不许乱嚼舌’,你说的是‘爸爸说了不要乱说话’;剧本上是‘无感我思使余悲’,这句《凤求凰》,你直接给漏掉了。这怎么能行?”
明明是有些滑稽的一幕,然而,各门各类的工作人员却没有哪一个露出笑来的。
毕竟,就为了这短短一场,大家已经在太阳底下耗了一下午了。
而适才真正面对这几句台词的沈稚正在走神,助理则面无表情地替她擦着汗。
导演沉默了一会儿。
场地也好,设备也罢,租赁的预算早就订好了,还有工作人员的工资、演员的日程安排,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拍摄是耽搁不起的。
作为影视作品的制作人员,最可恨的事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拍的片质量往下滑。
而且还无能为力。
只能在这个角色的配音上扣分了。
周语诗是投资商塞进来的,打不得,骂不得,还从第五集 一直演到第五十集,想想就让人吐血。
拍摄即将再度开启。
沈稚走上去。
周语诗也起身,一不小心,果汁罐一歪,些许撒到了裙角上。
《清梦》尊重历史史实,在考据上遵循完美主义,服装都是特意定做的,主要角色的每一件都价格高昂。
眼下的戏份里沈稚的角色是新寡,周语诗的角色是家中的庶女,两个人穿的都是丧服。
一片雪白的服装搭配绿色的糖渍,既显眼,又特别,好像准备去参加万圣节派对。
快叫镜头背后的大兄弟和好姐姐们气喷火了。
“也没事吧?”周语诗的经纪人走上前来,大大方方地说,“不是有人服装跟她是同一制的?换一件就好了。”
“这——”服装助理出声。
哪里有完全一样的服装,还得现场操针线现场改。
然而却被导演脸色铁青地告知:“去吧。”
他眼神里有抚慰。
他也无可奈何。能怎么办呢?事后要求赔偿吧。眼前的戏总该拍下去。
最重要的是,视线转移,还是忧心忡忡地落到沈稚身上。
沈稚好歹也是准一线女演员,良宜一姐,实力派。履历里随便挑一部,都稳稳当当是商业艺术双成功的作品。
她本来就是看在人情上才降低酬劳接的戏。
现在还遇上这种搭戏的。
导演焦灼到极点,正踌躇着,却发现沈稚朝这边看过来。
她微笑了一下。
素衣、黑发,外加丧夫后略显颓废、楚楚可怜的妆容,沈稚驾驭得恰如其分。
她很坦然地说:“大家都不容易,那就再歇一会儿吧。”
一点也不生气,好像没有丝毫困扰的样子。
没有谁想被卷进这种局面。
沈稚很清楚。
看到周语诗,她总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猴年马月拍戏时挨过的耳光、泡过的冷水、心里感受过的悲伤。
而当初那个让她受这种委屈的女主演,如今早已消失在人海,不知道哪里去了。
他们存在的时间大多都不长。
但这种人绝对不会消失。
在演艺圈,在职场,在这个世界上。
周语诗往沈稚那边转了两圈,眉开眼笑,很开心的样子说:“对不起呀。前辈。你都陪我这么久了,还过不了。”
说着,又靠近她耳边,故意卖弄了一下俏皮,悄悄说:“都怪导演!对我也太严格了!”
自始至终,沈稚都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没关系的。”她说。
趁着周语诗去换衣服,摄像把脸探出来,一不做二不休道:“沈老师,没必要这么客气吧?要不是她,咱们早完事了。真是气死人——”
沈稚微微抬手,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没事的,”她再度开口,仍旧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神情,“真的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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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即将和自己度过一夜的那个人时,沈稚已经吃过了晚餐。
这种说法可能有点恶趣味,但半夜赶戏着实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也就只能内心发挥一下幽默感。
沈稚网购的窗帘到了,只能劳烦沈河去取快递,顺便交代了一下今日安排,诉诉苦拉拉同情心。
只可惜沈河完全没get到,脱口就问:“怎么现在就这么赶?”
“不清楚,”沈稚说,“好像是因为搭戏那小孩的时间安排不过来。”
沈河发来一张生无可恋的贴图。
过了一会,又充满好奇心地问:“哪来的小孩,居然让我们女沈老师给他调时间?”
沈稚打了个呵欠,被叫去补妆,顺手打字:“关爱后生,人人有责。”
之后他不再回。
她倒是还多看了几眼手机。
晚上和白天拍的完全不是同一时间线的内容。沈稚换了一件薄衫,抱着手臂,在降温后的夜里瑟瑟发抖。
导演和她说着话,程睿祎就在这时候赶到。
他很适合“眉清目秀”这个词。
年轻的男偶像皮肤很白,眼睛很亮,身子很单薄。他已经做过造型了,走过来和周围人打招呼。除了周语诗外,他是另一个缺席围读会的人。
谈不上有什么坏印象,毕竟如今,许多电视剧的围读会的确很水。但她也不否认,自己时常感到跟不上时代,节奏越来越快,评判艺人的标准也越来越微妙了。
不过,程睿祎让大部分人都很快驱散了偏见。
拍摄前,他专程来找沈稚。
“很多事情麻烦到前辈了,真的很抱歉。”程睿祎鞠躬。
沈稚稍微有点被吓到,目光不由自主地丈量,这年头,标准九十度鞠躬的人真是不常见。
“不会。”她轻声说。
程睿祎在她跟前站着,年轻男生像一座钟,杵着不动,两手握到一起,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却没有走的意思。
沈稚等了一会儿,想了想,试着提议:“我们提前对一下?”
“啊,好!”他立刻回答,年轻的面容好像顿时亮了起来。
在《清梦》这部作品里,沈稚饰演的是一名出嫁不久就守寡的女性。她不得已要面对的威胁很多,有宗祠的长辈,有丈夫的姨娘,还有丈夫留下的孩子们。
程睿祎扮演的角色就是她的儿子之一。
年纪也只配做姐姐的女性,却被迫要拿出母亲的派头来。沈稚在人物关系中下了挺多功夫。而今搭戏的演员就在跟前,索性娓娓道来,相互讨论,正好帮助共同理解,正式拍摄时也好过关。
没有想到,程睿祎明明是唱跳艺人,演戏是新手,但却很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他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努力。
“我已经害得大家加班了,要再麻烦,就真的抬不起头来了。”年轻男生客客气气地说着,之后还特意叫了奶茶外卖,每个人都有份。
沈稚不敢喝,就拿去给了助理。
这下一来,就算是先前对程睿祎颇有微词的助理也不吭声了。
她正坐着整理头发,身旁忽然出现一个身影。抬起头,沈稚又看到程睿祎。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过来了,好像胡桃夹子似的,有点呆,但很英俊。
与她对上目光,程睿祎眼神有点躲闪。
“怎么了吗?”沈稚问。
她以为这个男孩子可能需要帮助。
“其实我……以前也是良宜的。”程睿祎憋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她问:“嗯?”
“我以前是良宜的经纪人招进J3的,”J3是良宜与其他公司合作的一间子公司,专门营业偶像艺人,近些年来逐渐壮大,也做出了不少成绩。程睿祎说,“本来是跟shito的成员一起练习,结果快出道的那两年被空降生挤掉,有点心灰意冷,所以去了别的公司。”
他说话有些断断续续,沈稚感到意外。
一般面对公众人物,反应有些滞后很正常。但程睿祎自己也是公众人物。听说最近正是走红的时候,粉丝数不胜数,团体也是众星捧月。
或许是不习惯单独和女性说话?沈稚想。她以前听华子琛说过,从小就往偶像培养的孩子,多多少少有点缺乏交际,尤其是跟异性。
“我是看你演的戏长大的——”刚说出这话,程睿祎就意识到不妥,连忙更正,“我是说,我看了很多你演的戏。”
“嗯,”沈稚并不介意,笑着回答,“这次我们有机会一起演了。”
客套的寒暄到此结束,沈稚还想对对剧本。然而场记员进来打了个招呼。沈稚的助理给了回应,与此同时,程睿祎也换上冷淡的神色点头。
继而,程睿祎又追了上去。
面对女工作人员,他态度很自然地说:“麻烦帮我再找一份剧本吧,我画得太多了。”等对方要走,又一点也不拘谨地补充:“有红笔吗?”
直到对方离开,他转过身,恰好对上几个龙套女演员过度关注的眼神。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们一会儿,然后露出无可挑剔的笑容。
那是接受过训练、将应付女性视作家常便饭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