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过来。”龚力伟在揭开竹篮口上的蓝布前,向女儿拍拍手。
龚夏雅走过去,伸出一双小手给爸爸一个大拥抱。
女儿都是爸爸心里的小棉袄。龚力伟把女儿抱起来,摸摸女儿的小脸蛋:今天女儿的表现让他颇为傲气。
三孩子中,明显小女儿最有龚家人做厨师的天赋。
“想看吗?”龚力伟问女儿。
龚夏雅看看那边的大哥二哥。不止她想看吧。只是大哥和二哥不知不觉地在吞口水了,和她想看的想法似乎不太一样。
龚力伟哈哈大笑。
儿子是想吃东西,女儿则是想看美食。做名厨和普通人最不一样的一点就是,厨师是做饭给人吃的,脑子里装的应该是怎么做菜,普通人满脑子里装的都是吃东西的,才不想这玩意儿怎么做出来的。
“爸爸给你看。你不用怕。”龚力伟先用手抱紧女儿,给女儿一个安全感,另一只手再去揭开篮子上面盖着的布。
龚夏雅可没有感觉自己会怕,因为鸭子如果自己能动,早就自己从篮子里跑出来了。
龚力伟很快发现自己女儿很聪明,自己反而是蠢了一些,笑一笑把女儿放到了地上。
布子揭开后,果然里头露出了一只早被束手束脚的鸭子。
应说,那是一只好大好肥的鸭子,比他们平常在菜市场看到的鸭子大了一圈。
好动的龚夏武早忍不住跑过来,和妹妹一块蹲下来看大鸭子。
鸭子被两双小眼睛瞅着,吓得鸭脖子缩成了一截,好像也知道了自己面对的是拿厨刀的子孙后代。
在儿子女儿观察原宗的北平填鸭的时候,龚力伟进去厨房帮媳妇切点肉。
今天李婶过来不止拿了个鸡蛋,顺便给他们家送了点五花肉。说白了,这些都是先期请龚力伟做菜的钱。
李婶这般盛情邀请,自然令田爱芳有话对丈夫唠叨了,一努嘴对龚力伟说:“你什么时候继承你爸的厨艺了?他们都说你手艺不输给你爸,我怎么没有听你自己说过。”
媳妇的不满声来源于:丈夫这么能做饭,结果这么多年家里做饭的人反而是媳妇。
龚力伟的手摸住自己的后脑勺憨憨地笑一声,有些尴尬,坦白道:“那是小时候,自然灾害,我们家里一样没东西吃。我们跟着我爸到饭馆里吃残羹剩饭,看我爸做饭。人家吃剩下的,我爸重新变着花样弄了给我们吃,看着看多了,可能脑子里记住了一些学到了一些。”
“你们?”田爱芳听出了一丝猫腻,问。
“对,我和我哥我弟。”
田爱芳听明白了,感情是她这老公不想在家里跟兄弟争什么,所以跑出来改行了。
“说不上什么改行。本来我对做电工也感兴趣。”龚力伟澄清道。只是万万没想到厂里效益不好,总归让他下岗了。这一下岗,导致他需要重操旧业,重新端起老祖宗流传给龚家子孙的家传手艺找饭吃了。
听老公这番解说田爱芳一想可以理解。一个厨子的名声肯定比不上技术工人好听。况且厨子当年也不能像如今国家允许自己开户创业,只能是给人家打工在人前人后伺候人的。现在不同了,政策放开了。有人光做烧鸭在市场上卖都成了万元户。
“要不,我们自己做了到外面摆个地摊,不信卖不出去。”田爱芳对丈夫是有信心的,因为连外人李婶都夸她老公。
这正好是龚力伟近些天找工作在外头跑了一圈后的心得。
想再找个其它单位混口饭吃,需要找关系托人情,而且外头现在一堆和他一样下岗的工人都在找工作,他怕是很难和别人竞争。国家现在鼓励个体户经营,有政策支持,他何不尝试往这条路去走。主要是他刚好有这个手艺。
只是这么多年没干一行,怕是手艺有些生疏了,龚力伟对此有些顾忌。
“试试呗。”田爱芳鼓励丈夫说,“我和儿子女儿都支持你。丫丫说你做饭最好吃。我之前听她这么说还奇怪,她才吃过你几次做的饭,居然说你做的最好吃。”
媳妇嘴巴里满满的醋意,让龚力伟笑不拢嘴。话说回来,他这个女儿是奇特,比如北平烧鸭子是北平烤鸭的事,他压根没有教过女儿。媳妇和他人想着是他教的只有他自己清楚真相。只能说或许是他女儿生性对美食聪明伶俐,从哪儿听说后小脑袋给记住了。小女儿很有他们龚家人大厨的风范。
“丫丫她这是捧我,你不是不知道。”龚力伟安慰吃醋的媳妇道。
田爱芳鼻孔里哼那么一声,再和丈夫一块看到外头三个孩子。三孩子围在那只肥肥的鸭子周围,仿佛被鸭子吸取了小魂魄儿一样。
小孩子小,一只鸭子都能刷新他们的世界。
既然决定了拿李婶委托的活计来试手,龚力伟接下来两天全力以赴做北平烧鸭。
北平烧鸭这道名菜远不止烧一只鸭子这么简单。正宗的北平烧鸭包含了配菜。配菜原材料李婶没有送来,龚力伟需要自己找了。
托人找来上好的面粉,揉面,擀面皮,做成荷叶饼。做完主要配菜之一。龚力伟开始费尽心机做最重要的酱料。
烧鸭子最终地道不地道,还得看酱料是不是北平口味。
于是田爱芳和两个儿子发现龚力伟抱着家里老三龚夏雅在厨房里转,时不时拿筷子蘸着酱料放到丫丫的小嘴巴。
以女儿两岁半的年纪,说话都说不明白能帮上什么忙?田爱芳摇摇头,感觉自己丈夫有点儿抓稻草了。
过了两日菜品准备好了,龚力伟手拎食盒带儿子女儿到客户家里去。这是客户方要求的,说是听说到他有孩子后希望他带孩子一块去,可以增添点气氛。
“夏太太这个小儿子因为生病上不了学,窝在家里许久了。没有小朋友来玩,有些寂寞。”李婶帮着客户解释。
龚力伟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前面是客户家门口了。和李婶说的一样,人家住的是大房子,两层楼高的小洋房。
李婶伸手按了下门口的门铃。
叮咚,好听的门铃声过后,大门咿呀一声打开,露出一条漂亮的碎花洋裙。见是一个三十岁上的女人站在门口,身材不瘦不胖,后脑勺一发髻插着支绿色发钗,脸上戴着一副轻巧的眼镜,浑身散发出女高级知识分子的形象。
龚家老大龚夏文率先挺直了小腰杆,有一丝紧张,因为这女人好像他学校里的老师一般。
“夏太太,这就是龚力伟,龚爷爷正儿八经的儿子。”李婶强调着没有找错人。
对面的夏太太抿着嘴角像是似笑非笑,那双眼在龚力伟和后面那三个孩子脸上扫过去。
龚力伟身材高大,高度有一米八。五官端正,皮肤偏白。据说龚家祖上是东北一带的,后来才搬到了老北平安家落户。龚力伟因此继承了东北那带汉子的特点。
两儿子,龚夏文和龚夏武明显像爸爸一样,五官都是端端正正的,小英俊,身高在同龄儿童中算是高的了,将来一定像龚力伟一样高大勇猛。
夏太太稍显严肃的眼神儿落到龚夏雅的小脸蛋上时,手扶到了鼻梁上的眼镜架,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笑意,对着李婶说:“这个小姑娘是像她妈妈吧。”
田爱芳要去鞋厂上班没来。李婶点着头:“她妈妈是南方人。”
南方女人的秀气劲儿,如同风中的杨柳依依,水中的诗画风韵,是道不清说不尽的细细绵绵。
两岁半的龚夏雅扎着两条小麻花辫子,小脸蛋水嫩水嫩的像是能掐出水来,乌黑的刘海下一双水灵灵的双眼皮眼珠子似静似动。虽然脸颊有点儿婴儿肥,可显然已是流露出了美人胎子的痕迹。
夏太太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词:西施豆腐。
西施豆腐是江浙的一道传统名菜。把又嫩又白的豆腐切成小块儿,放上黄花菜、木耳、肉末,洒上料酒酱料,用肉汤烩煮,出锅时用葛根粉勾芡。由于可以在末端洒上辣椒粉,所以香辣可口。豆腐混着浓厚的汤汁入嘴,口感更是叫人十足的满足。
据说这道菜是天下四大美人之一西施所传。
夏太太不禁莞尔一笑,她这么一想,感情是把眼前这个小姑娘联想成小西施了,也足以说明两岁半龚夏雅的天生丽质。
第3章
夏太太细声对李婶说:“要是不嫌弃,我家里有几套合适这孩子穿的衣物,没人穿过。那时候人家送来的,以为我要生的是女儿没想生了个儿子。”
一听到对方这话李婶眯着眼睛笑了。显而易见,田爱芳一眼看上了龚家这个小闺女。
所有人走进洋房到了食厅。这房子大,让三个孩子一路看花了眼。龚力伟把食盒搁在了欧式的台面上,打开顶盖,里头的香气迎面扑鼻,不会儿可谓是香溢满屋。
闻到食物香味的人不禁要流口水了。
结果食盒第一层放的只是配菜,底下那层大的放的才是烧鸭。
李婶喜上眉梢,光闻气味都知道这事算是办得好了,龚力伟没有让人失望。
眼看田爱芳也是很满意的样子,对旁边屋子里的奶妈说:“用轮椅把实秋推出来。”
听到轮子轱辘的声响,龚夏雅和两个哥哥的小脑袋一转,发现了左侧卧室门口出来一辆安了四只轮子的椅子。
轮椅上坐着的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上身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衬衫,腿上盖着一块白毛毯,似是衬的一张脸蛋儿发白发白的,眉毛眼睛鼻梁均很清秀,乍看之下像是个瓷器的女娃子般。
“实秋长得像他爸多一些。”夏太太对一众吃惊的来客说。
别看夏实秋长得很秀气,可这个脾气实打实的一点都不像女孩子。
冰冰的目光从夏实秋一双细美狭长的眸子里流露出来。
三个龚家的孩子显然可以感受到这个孩子不好相处。
“他们是谁?”果然,夏实秋一张口,端的口气比夏太太更不客气,仿佛才是这个家里最至高无上的主子。
龚力伟摸着自家孩子三个小脑瓜,笑着给对方介绍:“他们是我儿子和女儿,夏文夏武和夏雅。”
夏实秋愣了一下:这么巧,这三孩子的名字里都有他的姓?
“是缘分吧。我都说是缘分。”中间人李婶立马抓住话头洋洋得意,“你们家孩子姓夏,他们家孩子叫夏。”
刚好外头这个季节是夏天。窗户外头的蝉鸣声是一阵一阵的叫得欢。
夏实秋的脸转向左边去,眉梢尖处的冰冷桀骜固执地向上耸着,对李婶故意的牵强附会显得不予理会。
什么和他一样?能一样吗?眼前这三个孩子穿的那衣服和鞋子,一看都知道家里环境和他完全不一样。
“实秋,不可以这样子。”夏太太低声对儿子说,口气固有批评声,但终究可怜儿子身体不好,弱了点,马上转了口风规劝,“来,过来吃一口鸭子,是你心里想念的北平烧鸭子。”
夏实秋看都没有看龚力伟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食物,一口气说道:“他们知道什么是北平烧鸭吗?北平有什么与众不同他们知道吗?我看他们什么都不懂。不信你问问他几个孩子懂不懂?”
这孩子简直是只大魔王。
介绍人李婶的脸色煞白了起来。
龚力伟肯定懂,可是龚力伟三个孩子年纪这么小,可就不见得能懂了。尤其两个小的据说是幼儿园都没上,说话都不伶俐呢。
夏实秋瞟一眼李婶那脸色,眼瞅着自己抓住对方的把柄,不由些许得意,唇角一翘:“不是说是京城里有名的大厨吗?结果连自己家的小孩子都不懂北平烧鸭。就让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说说看什么才是北平烧鸭。”
这个大魔王看来是要对准她龚夏雅了。
龚夏雅眨眨眼珠,奇怪了,她这是第一次和这男孩见的面,怎么给结上怨了?
龚夏文和龚夏武看看妹妹,不觉得妹妹能回答得上来。尤其龚夏文,他是上小学的人了,但是,对于北平烧鸭是怎么一个特殊的名堂,让他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有点后悔之前没有请教自己父亲。
“实秋。”夏太太几乎要跺一下脚,劝劝儿子。
夏实秋没有给自己母亲好脸色,冷哼一声。
夏太太脸色一暗,叹口气。很显然,儿子洞察出她的心机了。
之前医生对她说,要她给儿子找小伙伴。因为夏实秋因为生病不能上学整天一个人也不行的,会影响身心发育的。
如今这个形势是骑虎难下了。夏太太看向龚力伟,若是不行,恐怕这鸭子她都不能收了。因为是要给她儿子专门做的,可她儿子不吃。
只能说客厅里的大人都也被夏实秋给刁难住了。
看着自己爸爸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菜这孩子居然挑三拣四,龚夏雅心里头有些生气了。要知道,这么好吃的鸭子他们一家饿得半死都不敢吃,这孩子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
“那就——”想着自家三个孩子肯定是回答不出来,龚力伟跟着叹口气,没想旁边的小女儿突然握住他的手,“丫丫?”
“北平不产鸭子。北平烧鸭的鸭子不是来自北平,是来自通州。”
开声响亮奶声奶气的小女孩声音,是将这客厅里的所有人一震。
龚夏文和龚夏武对着才两岁半的妹妹张大了嘴。
“你——”夏实秋一样吃惊着,手从放在轮椅上的腿上举了起来,指向说话的龚夏雅。
这小丫头片子才多少岁,能回答他的问题?明明她两个哥哥好像都答不出来。他原以为她要吃瘪灰溜溜和她爸爸哭回去了,结果这是?
“你,你再给我说说!”夏实秋气有些粗道,这个脸色,是被她能回答出来给气得有些更白了。
龚夏雅不可怜这孩子,谁让这孩子来挑衅为难他们家的,开口继续说便是继续打这孩子的脸:“北平苦旱,并不适合养鸭。但是北平道路四通发达,和通州近。通州是个养鸭子的好地方,因为通州靠近运河,水渠池塘交错纵横,养出来的鸭子是纯白的,白白的可好看了。所以北平要的鸭子,不能是野鸭花鸭,要的是通州最好的白鸭子。通州的白鸭子运到北平,还不足以做成烧鸭,需要填鸭。这是由于最好吃的烧鸭,必然是要肥嫩才行。肥嫩的鸭需要人工进行填喂。据说是,一个大棚子填喂的鸭子上百只,有三分之二最终得死,只有三分之一是可以做成合格的烧鸭。从原材料都可以看出北平烧鸭的矜贵。”
一客厅的人全傻了眼。包括龚力伟。龚力伟知道女儿说的没错,可是他不仅教都没有教过女儿这些,女儿两岁半说的话竟然比他八岁的大儿子更加有理有据条理清晰。这般口舌,连他龚力伟都比不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