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学堂里这些孩子,则是时月为卫国未来二十年准备的人才储备。
学堂设在外城,原本是孙氏商社的一处仓库,一共五间屋子和一处院子,被时月赁下来改成了学校。
目前的学生还不到二十个,全部出身平民,因为卫国的贵族子弟可以读国学,时月这里也不是为他们准备的。
“这是……”墨子期听到了孩童们的读书声∶“学堂?”
孩子们稚嫩的声音读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墨子期听了一会∶“他们在读什么?”
“啊,《三字经》。”时月道∶“是专门用来为小孩开蒙的。”
原本时月想用现代的方法,直接从汉字、组词教起,但后来发现这些孩子基础太差,有些连说话都磕磕巴巴的。
他们的父母出身微贱,平日种地、做工养活自己已是不易,根本没有教育下一代的想法,给口吃的,不丢不病已经是全部了,
所以,她特意默了《三字经》和《千字文》,让先生教他们读,把语感先培养起来。
墨子期站在窗外看了一会,问∶“我不太懂,时先生是尊儒,还是尊道?”
《三字经》开篇,教仁义,听起来全是儒家那套东西。
而《千字文》开篇教天地,教宇宙洪荒,则有点道学的意味。
时月就知道他会这么问。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一般是某个思想的拥戴者,他们穷其一生都在研究自己的思想学说,想传承下去,发扬光大,流芳千古。
而时月接受的教育经过了几千年的沉淀,是所有思想的融合,有法制、有道德仁爱,当然还有科学。
它们早就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牢牢分不开了。
“我尊什么重要么?”时月反问。
墨子期一愣。
“墨先生的学说,是为了什么呢?为国,为民,还是为能够被赏识,体现价值?”
墨子期不语,时月笑了笑∶“我没有先生们那么宏大的梦想,”
“我建砖窑,是因为它能烧出坚固的城墙砖,抵御外敌,保护百姓。”
卫国曾被几个国家联军攻入都城,城墙已经破败不堪。
“砖窑还能烧陶管,挖坑也是,都是为了建一个排污系统,让大家能在一个干净的地方生活,少生病,不生病。”
“收编流民,是因为流民无家可归,容易滋生犯罪。而卫国人口太少,刚好充盈起来。”
“设招聘会,为了让流民能养家糊口,同时解决朝中无人可用的局面。”
等等,还有很多。
时月列举了许多种,又指指里面读书的孩子们。
“蒙昧遮住了他们的眼,而读书能让人明理。”
“我始终觉得一个国家想要真正强大起来,不是靠统御一群愚民能实现的。”
“百姓的样子就是国家的样子啊。”
墨子期喃喃重复∶“百姓的样子,是国家的样子?”
时月笑笑∶“我没有墨先生那样伟大,我只想要百姓们吃饱穿暖,识字明理。”
有些君主喜欢统治愚民,因为愚民不会撼动他们的地位。
可是拥有一帮愚民的君主,他自己能高明到哪里去,国家能强大到哪里去?
这种论点墨子期还是头一次听说,他若有所思。
屋外,一个婆子从厨房走出来,拉动屋檐下的铃铛,中气十足地喊∶“歇——”
在这点上时月完全按照了学校的模式,半个时辰一节课,早上上三节,下午两节,中间都有一刻钟歇息时间。
读书声戛然而止,随即先生道一句“歇息。”
孩子们像欢快的小鸟一样冲出屋子,叽叽喳喳地玩起了追逐游戏,女孩子们矜持一点,三三两两寻个角落,玩丢土块,或者摆弄院里的蔬菜。
不一会儿,厨娘提着一只大桶∶“来来来,都过来洗手,洗完手领鸡蛋!”
她一喊,孩子们纷纷围上来∶“好——”
他们在水桶里洗干净手,排着队一人领了一只鸡蛋。
“轻轻地磕开哦,然后剥蛋壳,一人一个,不许抢别人的!”厨娘拿了一只鸡蛋,给他们示范怎么剥鸡蛋。
孩子们有样学样,轻轻在桌上、墙上磕开。
鸡蛋在这个时候还比较珍贵,得家里有鸡的人家才能享用,学堂每天上午会给每个孩子发一只鸡蛋,补充营养。
墨子期看得惊奇∶“读书就是读书,怎能边吃饭边读?”
鸡蛋没分完,厨娘取了几只过来,递给时月∶“先生来了!您也尝尝,今早俺们村母鸡新下的,可新鲜了!”
墨子期也被塞了两个,他手上接着温热的鸡蛋,还回去也不是,收下也不是。
时月笑∶“墨先生尝尝吧,新鲜鸡蛋的味道很不错的。”
她将鸡蛋一磕,回答了墨子期刚才的问题说∶“因为孩子们太小,坐那儿半个时辰已是极限,再久坐下去也读不进去,不如让他们歇息一会再继续读,效果会更好。”
墨子期半信半疑,他从小就是从几个时辰的读书炼狱里熬出来的,身边师兄弟无不是如此,刻苦用功才能有所成就。
这样玩一会读一会,能读得进去?
时月咬了一口鸡蛋∶“不然你考他们呀。”
墨子期还真喊了几个孩子过来背书,孩子们一开始拘不住,还是学堂的先生出马,一个个才乖乖背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
一共抽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
除了一个年纪太小背不全,全部背得很通顺,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孩甚至会解释其中几句。
“苟不教性乃迁,意思是如果不好好教,性子会变坏。”小女孩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乌黑的大眼睛怯生生望着两人。
小女孩看着只有五六岁,很瘦很瘦,身上脏脏的,但脸和手还算干净。
时月十分惊喜∶“对,你说的很对!这是夫子教的么?”
小女孩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先生在课间说过,是我听到了,所以……”
教三字经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先生,他激动地说∶“时先生,此子可教啊,老夫那日偶然一说,她居然就记住了!”
时月摸摸小女孩的头发∶“你书背得真好!”
小女孩很害羞,小声地说∶“我以后,想和时先生一样……”
她觉得时先生什么都会,一定是因为读了很多书的缘故!
时月一愣,失笑道∶“那你要好好读书,总有一天可以的!”
小女孩用力点头,像受了莫大的鼓励。
孩子们离开后,墨子期朝时月投去了情绪复杂的目光,像钦佩,又像惊讶。
“时先生……果然与众不同。”
时月把碎蛋壳埋进土里做肥料,笑∶“我带墨先生来这里看,可不是为了得到您的夸奖。”
“墨先生觉得卫国如何,值得先生效力么?”
二人一蹲一站,对视着。
墨子期并没有给出答案∶“时先生之心胸,令在下敬佩,但是否相卫,还得看国君怎么样。”
害……时月心说那她费这么大劲,以为墨子期参观完会增加一点好感呢。
“既然如此,我派人送墨……呃。”时月站起来,突然感觉眼前一黑。
糟糕!低血糖还是贫血啊啊?
随即天旋地转——
慌乱中,时月本能地朝旁边抓去,想稳住身形,千万不要摔下去啊!
随着一阵清凌凌的脆响。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到来——墨子期及时扶住了时月的身子。
“时先生,你怎么了?”他低头问。
时月借着他的搀扶缓了好一会儿,虚弱地说∶“多谢,多谢……”
等等,不对!
时月一愣,下意识低头看去∶“!!”
他的手,不小心按在了时月四个月的肚子上。
而时月不知什么时候,把他手腕上的铃铛打掉了。
两人四目相对,墨子期缓缓收回手,表情万分僵硬∶“你……”
“有身孕了?”
第49章 049(二更)
“你……”
“有身孕了?”
墨子期的表情太震惊, 像见了鬼一样。
时月轻咳一声,双手交叠在身前:“并非刻意隐瞒, 而是我只身在外行走, 易装方便一些。”
墨子期下意识看向她的腰:“孩子……是谁的?”
“嗯?”时月不解,随即墨子期似乎意识到那话不该问:“抱歉, 在下……”
“在下太失礼了。”他的脸色微白, 像受到了什么惨烈的打击。
时月也没有揪着不放的意思, 笑笑:“我派人送墨先生回驿馆吧。”
墨子期一抬手:“多谢。”不知是受到的打击太大还是什么, 匆匆拜别时月后, 上了学堂的牛车。
银杏心有余悸地迎上来:“姑娘, 你刚才真是吓坏我了,咱们快回去吧。”
时月若有所思地望着, 忽然看到地上有串铃铛。
这是墨子期的, 刚才被她不小心打落,他离开得匆忙, 忘记捡了。
“哇,好漂亮呀。”银杏将它捡起来,递给时月看。
时月一看果然是的,那铃铛青铜的质地, 约莫有五六颗,上面镂空处最小只有几个毫米, 对现在的工艺水平来说, 堪称技艺精湛。
“走吧, 让小黑拿去还给人家。”时月将它收起来, 准备回城了。
.
墨子期回到驿馆,谢别送他来的车夫。
乌尖迎了出来:“主人。”
他脸色发白,沉闷应了一声:“嗯。”
“今早太子宫的人来了两次,我以你不在为由,全推了。”乌尖道。
今早太子宫派来另外一个人,不是那天宫门口的小年轻。
这个年纪大一些,看起来身份更高。
他自称太子近卫,来请墨子期进宫。
墨子期抬眼:“嗯?”有些迷茫。
“师兄忘了?”乌尖提醒道:“今早出门前,你还说太子宫的人会来,让我吊一下他们的胃口。”
墨子期眼睫微颤,他确实忘了这回事。
“他们还会再来么?”他对进宫兴致不算很高。
“会的,那人说下午还来。”乌尖关心地问:“师兄的脸色看起来这么差,不如下午也推了吧?”
乌尖对卫国人不太有好感,若不是老师吩咐,他们是绝不会入卫的。
墨子期摇头:“不,下午进宫。”
“我们也该去会会卫太子了。”
.
赤金下午又来了,小黑铁跟在他身后:“这姓墨的也太不识好歹了,让师傅跑了三次。”
赤金狠狠敲了他一下:“还不是你!”
“殿下想见这人,你小子对读书人尊重一点。”赤金训斥道,小黑像可怜兮兮的小狗,低下了头:“是……”
这回很顺利,墨子期就在屋里等他,听说了赤金来意后,他站起身:“头前引路。”
卫国不大,宫殿也建得中规中矩,赤金一路将他引入大殿,里头空空如也。
墨子期转向赤金——他以为会看到满朝文武,甚至准备好了说服他们的腹稿,结果什么都没有?
赤金答:“先生稍候,属下去请殿下过来。”
以往墨子期入各国,无不是先见到国君或满朝文武,这卫太子——也不知是对他的怠慢,还是另有他意。
“殿下政务繁忙,不一定会早过来,您可以先看看书。”赤金指着旁边的书架。
虽然表面不显,墨子期心中还是起了淡淡的不满。
架子上挂着小竹牌,将竹简分门别类,墨子期拿起一卷,上面赫然刻着几个大字——《新卫律》。
是卫国的新法!
卫国变法,雷厉风行,关中诸国风闻后无不感到震动。
但震动也只是震动而已,在他们眼中,卫国不可能站起来。
遥想当年,它曾被几国联合攻入都城,打光了所有守城军队,最后逼得养尊处优的众大夫执剑守城门。
大战过后,两任卫君被杀,乱世之中,仅剩的十几个家族扶持了灵公一个庶子登基,也就是现在的悼公。
可以说卫国能活下来,靠的就是这些旧贵族。
而卫太子的变法,却最先朝这些人开刀,颇有点忘恩负义的意思。
墨子期解了绑绳,想看看《新法》到底怎么个新。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也恍若未闻。
赤金刚想开口,慕容野抬手止住了他:“取纸笔来。”
“是。”赤金退下。
墨子期不知不觉,看完了半部新法,内心大受震动。
一抬头,他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
二人四目相对。
慕容野看向他手中的《新卫法》:“孤常听太傅说,世之显学,儒墨也。”(注)
“不知先生对我卫国新法,有什么见地?”
大殿外,时月抱着最新上来的一叠纸,蔡机跟在她身后:“咱俩偷听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