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轮到他自己,胤禔就没有意识到,他潜意识在回避过去他曾经说过的话。毕竟没有哪个正常的父亲,会没事儿琢磨自己儿子们将来会如何的憎恨对方,恨不能杀死自己的兄弟。
在胤禔看来,自己的安排天衣无缝,弘晗学着掌握大局,不管是关外的技术工场安排,还是如今名士入朝,都让他去锻炼一下。而弘昸就安排到弘晗身边,叫哥哥带着他,也让弘晗明白该怎么对待自己的左膀右臂。
这样想的够周全了罢。
年末,弘字辈皇侄们的孝期都过了,弘昱、弘昸和几个年纪相仿的侄子陆续成婚,胤禔和道琴夫妇纯粹是为了热闹。论起来,在他们兄弟姐妹里,弘昸成婚居然算早的了。
因为宫里这几年皇子皇女,乃至于皇上看重的侄子、侄女成婚年龄都在延后,京中为了配合宫中的时间表,孩子们成婚的时间也在推后。特别是家中有子女在宫中读书的,眼见着皇上对这些孩子格外另眼相看,谁家会主动妨碍自家孩子的前途了。
就为了让孩子早点成婚,断了他们的前程?哎哟喂,那是养孩子,还是给牛马配种呢!
听说这股风潮已经传到直隶一带了,胤禔表示倒是很高兴,但他高兴没有持续太久,太医院院政上奏,他们遇到了点麻烦。
问题出在了人体的进一步研究上,他们将人正常生理,和病理上一切能记载的东西都记录了下来,借着朝廷的便利,解剖上也得到了一些心得。
但更深处的呢?
研究到了这个份上,年轻太医里很自然的就提出了一个问题:“而今我等将体表诸症候看遍,然病疾究竟从何而来呢?”
中医在讨论疾病的时候,最常见的就是中气不足,邪风入体,一代一代大家都是从这个思路来想的。但现在就有个新问题了,这个邪风是怎么进入身体的?
太医院里的老太医总觉得年轻人们这是瞎搞事,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这么说,那就是这样的,反正能治好病就行呗,折腾个什么劲儿!
可年轻一辈憋着劲想要在皇上跟前出个彩,否则他们怎么出头?太医院的品级,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只能熬资历,或者想其他的办法。
于是年轻人们就开始作反,强烈要求此事上达天听,理由非常充分:“此事起初就是皇上交待的,而今不管是完成了,还是有没完成的地方,都该原原本本的上奏。毕竟,人臣岂能对人主敷衍了事呢。”
这事就摆在了胤禔的面前,底下院正一脸渴望的希望皇上给他做个主,让他别这么为难。毕竟太医院这地方,无事就是好事,有事肯定没好。
“这件事暂且放下,那些年轻的太医,你现在就给朕写出一份名单,四十岁以下的。朕有用,名单上的人,挑出几个送到盛京去,其余的留在太医院,朕另有安排。”
胤禔也想让医学赶紧有个突破,还能促进一些其他方面,譬如物理和化学的发展……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事也不是他想一想就能实现。
以胤禔心心念念的现代化肥举例,现代化肥中最常见的就是氮肥,而制造氮肥自然需要氮,而氮需要解决氨的来源。现代化肥厂自然可以通过现代合成氨的方式得到氮肥。可这就需要高温高压,现在的技术水平达不到,实际上以胤禔如今的时间坐标,向后再推一百年,人类都未必能掌握合成氨技术。
其次就是煤炭炼焦,这倒是可以通过土法来解决,但土法制造的氨,只能得到少量的氮肥,并不足以支撑大规模推广。
还有吸收氨气制造氮肥的媒介,也就是硫酸、硝酸等,制造和储存也是问题。
有时候胤禔觉得有点绝望,他做了这么多,但他真的能对现实社会造成实质上的影响吗?将来是否会人亡政息,他的继承人们,能不能继续他的政策和理念,继续走下去。
甚至不需要他们多管,能够给予支持就行了,但弘晗能意识到他所做的这些事情的重要性吗?
果然只有自己经历了才会明白,什么叫“感同身受”,为什么很多皇帝不想死啊,因为事情还没办完,而当事人对继承人并不放心。
太医院上奏之后,胤禔久违的开始焦虑,并且焦虑指数上升了几个量级。他闲下来没有两个月,就在两个儿子成婚之前,又开始了事无巨细的过问,将内务府大臣问的头晕眼花、战战兢兢。
如今因为有了那个外藩度支衙门,皇帝又设立海关,内务府很多职能都被分散了。权力范围降低,内务府能作夭的地方也少了,他们只能看皇帝的眼色,希望皇上不要将他们这些家奴架空、赶走。
他们这些寄生在皇室身上的家奴,别看狗仗人势,甚至奴大欺主,但一旦主子不用他们,他们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因为内务府面对主子的垂问,那真是小心翼翼的伺候,事无巨细的汇报。就连皇后道琴都非常惊讶,这是怎么了,就算自己之前因为母丧没有心情,内务府交代上来,皇上略看过就行了。
上一次看他对孩子的婚事这么上心,还是苏日格成婚的时候,弘晗那会都没有这么如临大敌似的。
皇后都会这么想,遑论他人。不出半个月,就开始有小道消息流传,是因为皇上甚为爱重三贝勒,所以才对这个婚事格外的看重。
没看给二贝勒挑的福晋,只是公府旁支,都出了五服了。可是给三贝勒挑的福晋,却是两朝老臣家的闺女,兄长们还正得用,而且二哥年羹尧还是承恩公成容若的女婿,可见是简在帝心。
也不是没人提出反对意见“皇上又没有格外给三贝勒加什么礼仪,添什么东西,你们想的也太多了。”
“三贝勒还年轻就封了贝勒,又和哥哥一块成婚,两位皇子加一起,这规格不次于当初大阿哥成婚了,还用别的证明皇上爱重三贝勒?”
听听,多有道理啊。
按理说京城有什么动向,九门提督啊,内务府啊,胤禔养的那些“消息渠道”都该上个折子。可这种事,经过熙朝的“淬炼”,没有什么大动静的时候,臣子上折子说什么“外头人说皇上对三贝勒好?”
哎哟,这像话吗?疏不间亲懂不懂!废太子都闹到要造反了,先帝杀儿子了?死的都是做臣子的,是奴才们!
是以这种风言风语根本传不到胤禔的耳朵里,外头都开始将三贝勒说的可以比肩端郡王了,他还在宫里乐颠颠的自己给自己找活干呢。
第302章 :失意者们(1)
胤禔忙着儿子们婚事中各种鸡毛蒜皮的部分, 面对朝政布局虽然有点心态失衡,但也没耽误正事。
盛京传回消息,仿制原始蒸汽机已经有了极大进展,预计明年年末胤禔能看见改进版;关外的开垦非常顺利, 脱籍贱民和流民在这块可以踏踏实实种地做人的土地上勤恳劳作, 而海关步入正轨, 朝廷税收和胤禔的私人金库内帑进一步增加。
西北的准噶尔汗国, 自数年前被胤禔抽回去之后, 这几年都安生了不少。有道是, 内政军事思想只能三选二, 胤禔倒是得天独厚, 在稳步的三项并进之中。
现在他有点明白, 为什么对清朝的认同度在乾隆时代达到了高峰,除了习惯了,实在是军事成绩亮眼。与中原失联九百余年的地方被收回, 前朝丢失的疆土还能收回,那个时代的人多少会有些与有荣焉。
乾隆通过对官僚和地方地主的高压控制, 过度的基层官吏投入,来维持对帝国的绝对控制。每一个大臣都是他手下的棋子, 固然他做不到如臂使指, 但棋子不听话, 他马上可以将棋子砸碎换上另一个。
但胤禔没法采用同样的手段将一个农业帝国整个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因为那样做, 在强有力的统治者衰老之后, 又或者继承人能力不足的时候, 整个帝国都会失去控制。
到时候,白莲教和天理教之危就在眼前, 胤禔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丧尽,那可真是死不瞑目了。为了保障自己的成果不被毁掉,胤禔能做的,也只有尽量为弘晗上各种保险,另外给儿子多多加码,让他对国家有个方方面面的了解;让他独当一面,能有足够的控制力。
但弘晗也只有一个人,所以胤禔想尽办法帮他安排帮手,为他储才,让弘昸跟着弘晗学办差,还有纯王家的广延、广绪兄弟。
这俩孩子都不小了,尤其是广绪,这孩子是次子,将来爵位不会很高。胤禔思来想去,正好借着最近安王华屺死了的机会,清算了安亲王岳乐的“罪过”,这种事康熙朝也干过,原本大家没当回事。
但皇帝显然不打算轻轻放过,他干脆的褫夺了岳乐一系子孙的继承权,停了安亲王一系的继承。正好,安王一系的佐领,被胤禔分出了足够的份额,趁着广绪要成婚的当口,将足够郡王份额的佐领都给了他。
这一拉一打,胤禔尤嫌不足,赶上胤祉的古今图书集成付梓刊印,武英殿版本呈送御前的时候,为了表示胤祉门下孟光祖到处乱跑那事已经时过境迁,皇帝突然下旨褒奖诚郡王。
“诚王实乃宗室学者,朕褒奖其治学之功,决定晋封其亲王!”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诚郡王胤祉夹着尾巴过日子已经有几年了,他阖府上下居然只有一个弘曚在皇上跟前还有些体面,就连世子弘晴如今过得也不是很舒服。
弘晴早两年就成婚生子了,却没有差事,只有个世子空头衔,白拿禄米而已。他已经快二十的人了,却还得想方设法的继续留在宫中读书,可读什么呢?
要让弘晴做学问,他没有胤祉那份耐性,他倒是想沾些旗务,可皇上压根没打算用他们这些宗室子弟。唉,早些年还觉得皇上登基,一定会善待宗室……
结果呢?
简王和信郡王军前怄气,前者一个跟头翻下去,直到现在简王府都没能翻身,而后者有那个军功还不如没有,一个“无能”的考语算是贴在信郡王脸上了。
当时卷进去的十三叔、十四叔还在“以观后效”,十三叔从上次南巡开始似乎转运了,听阿玛说是四叔帮忙在皇上跟前斡旋,而十四叔还在府里无人搭理。
九叔带着胤字辈和弘字辈的弟弟侄儿去军前,一直走到了商人们要离开朝廷地界的地方……他们也是吃了苦的!
结果呢?
如今那个外藩度支衙门,如今宗室里只有一个九叔在里头,还有就是胤禄、胤礼这样的小叔叔们。
就算弘曚有体面,也是府里的体面,但自己呢?
弘晴心道,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要无所事事,做个闲散宗室了?少年时的雄心壮志就此沦落,难道真的是一步错步步错吗。
带着这股愁绪,就连参加弘昱、弘昸成婚典礼的时候,弘晴都有些没精神,更让他心里不是滋味,是弟弟弘曚被皇上点为二贝勒婚事的赞礼之一,叫他带着侍卫们在新房外头唱吉歌。
弘曚还没成亲呢……
已经水涨船高成为亲王世子的弘晴想着,身后却忽然有人喊他:“堂兄怎么不饮酒了?来来,我兄弟再喝一杯!”
三贝勒弘昸笑容可掬的站在弘晴身后笑道:“还未贺三叔晋爵,堂兄日后一个王爵是跑不了的!”
“三贝勒这是笑我,日后的事情,还难说呢。”
弘昸似乎对这番发言心有戚戚,两个人默契的碰了下酒杯,弘晴又道:“还要贺三贝勒也要成婚了,听我阿玛提过,如今年家深得皇上看重,三贝勒有福气。”
“……堂兄何必如此客气,咱们打小一起长大的,如今堂兄一口一个三贝勒,倒叫弟弟无所适从了。”弘昸笑道:“福晋的二哥将要从西南回京述职,婚前我还要去他们府上,亲戚间也要认识一下。堂兄年长于我,又已经成婚,若是有时间,不妨陪兄弟同去?”
“那自然是好的!”年家就算不是炙手可热,也是简在帝心,弘晴自然是高兴的应下了。他也隐约感觉到,这个小堂弟,对自己这桩婚事,似乎有些非比寻常的重视。
他又叹道:“朝廷自有制度,我不过一闲散人,自然要客气些……唉,你们都比做兄长的强多了。”
弘昸的确很重视自己的婚事,偶尔他会奉命跟着长兄弘晗办差,但身在御前,大多数时间他都能侍奉皇父膝下。年氏兄弟简在帝心,弘昸心知肚明,所以他这桩婚事,的确是阿玛对他的格外关照。
这几年,弘昸慢慢学着专注内省,不去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这让他发现了很多过去想不到、发现不了的东西。比如他和二哥的婚事选择,比如汗阿玛对他们兄弟,和大姐姐的安排。
甚至过度很多年的事情,比如大姐姐几次欲言又止和二哥的远走,弘昸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对于他自己将来究竟想怎么样,他还没有想好,是安分做大哥的臂膀,如皇父所期待的那样……还是……
幼时在王府的很多事,弘昸都不记得了,但在他的记忆中,在自己还叫“冬冬”的那个时候,阿玛一直很稳得住。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王府里总是温暖而安静的,家中他们这些孩子从不会受什么影响。
皇父春秋正盛,就连大哥也只是到处历练,何况自己?还是要稳得住,至于日后,谁知道圣断如何呢?自己这桩婚事,总归是不亏的。
不过,和堂兄弘晴的谈话却让他有些在意,弘晴的话虽然谈不上怨愤,却酸溜溜的。弘昸想到这,忍不住笑了一下,和三叔真像啊……三叔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人,连带着他们府里只有一个弘曚出挑。
如今的宗室里,像弘晴这样的失意人可不少,如果以先帝时候的情况来对比的话。弘昸将自己缩进热水里,像小时候一样吐泡泡,这样让他的思路更清晰了。
他们毕竟还有佐领、有门人,如果一直让他们无所事事,他们会不会联合起来。噗,弘昸吐了个泡泡,从水里又钻了出来,自己也太高看他们了。
有恒产者有恒心,百姓如此,遑论宗室。果然是我想太多了,弘昸摸摸自己头顶的头发,他们哥几个都和皇父一样,辫子越来越短,头顶的头发倒是留的很顺滑……是不是该修修了。
等到我成婚,我也是成家立业的大人啦,三贝勒笑眯眯的想着,正该修修头面呢,除了婚事,他还得对自己未来的府邸多上点心。
皇帝对儿女们的约束实在不算严格,在读书、他们各自差事之外的时光,就连乌日娜也可以登记之后带着侍卫和女性侍读、以及太监们离宫出去走走。只不过二公主本人对出门玩这件事,实在是不如乃姐那般热衷。
而在给三个儿子封爵之后,胤禔发现自己的原定计划恐怕得有所修改,他只能把弘晗留在宫里,而弘昱和弘昸都得出宫开府。
因为弘昱常年待在盛京那边,胤禔也不能让儿子都成婚了,回京的时候还得过五关斩六将的进宫。于是,干脆的大手一挥,给儿子找了个好地方修了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