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情还是原先那般,却少了些亲和,平添几分威仪,提出离开道:“时候不早,那宴秋就交给我了,沈大人不是还有公务要忙吗,我们这厢就先行告辞了。”
沈群抱了抱手,颔首应下:“有劳夫人照顾我家小女。”
……
马车宽敞,心儿和婆婆原本坐在柔软的榻上还有几分拘谨不自在,但不消一会儿就被司徒芊芊爽直的性子活络得开始说起话来。
因为听夫人说很喜欢皮影,心儿便手舞足蹈地跟人讲解起制作工艺,虽说有两年不曾碰过,但表演起来依然有模有样。讲到有趣时,几人不约而同掩嘴轻笑,好不欢乐。
车子很快过了宫门,沈宴秋没忘自己要给小友送礼的事,但拉开帘子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御道,不禁有些犯难,她也是第一次入宫,不知该去何处寻那巡逻侍卫,只好出声向司徒芊芊询问。
司徒芊芊经常混迹军营,无论是禁军还是御林军,都相熟的很,想了想道:“乾正殿附近有个御林军的驻扎休憩点,我们把东西寄放那处,再跟守卫说一声,届时守卫会帮忙转交给你说的那位朋友。”
说着就半扯开帘子,对外头的车夫道:“先改道去趟乾正殿。”
沈宴秋感激道:“麻烦芊芊姐了。”
司徒芊芊一副她太见外的样子:“你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无需跟姐姐这般客气。”
乾正殿东面的矮瓦房内,刚交换了一批巡逻士兵回来,正在喝水补充体力。
虽说还是巳时,天光算不上大热,但足以照得人昏昏欲睡。因为是自己人的地盘,所以守在驻扎地边的侍卫稍显懈怠,三三两两地斜靠在墙边,打瞌睡偷懒。
沈宴秋下了马车,身后心儿帮她提着木盒。
正好从矮瓦房里走出一个侍卫来,沈宴秋迎上前去问道:“小哥儿,请问你们这处有个叫狄远的兄弟吗?”
侍卫愣了愣,循声侧目望去,还以为被日光晃眼看错了人。要知道宫里多的是嫔妃娘娘,个个争奇斗艳,但他却觉得没一个比得过眼前这个谪仙般的漂亮姑娘。耳根蓦地微红,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对方直呼的是副指挥使的大名,结巴道:“有,有的。”
沈宴秋欣喜地笑了笑,从心儿手上拿过木盒,跟人拜托道:“可以麻烦小哥帮我把东西转交给狄远兄弟吗,只需说是赠给他小女儿的。”
侍卫舌头跟打了结似的,有些老实,又有点像榆木,脑袋一热,当即将东西接过应了下来:“您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沈宴秋再次感激地道了声谢,这才携心儿回到马车上。
侍卫目送车轱辘滚远,还觉得脸温未散,莫名一阵紧张。
回想起姑娘方才的请求,突然后知后觉地品出点不对味来——他们家副指挥使明明还没成婚啊?何时多出了个女儿呢?
边上其他侍卫开始只敢扒在窗边、门框边远远地挤眉弄眼地瞧着这幕,现在看马车走远了,不由一个个蜂拥过来:“卫林!刚刚那姑娘同你说什么了?你小子好福气啊!这么漂亮的姑娘让你给撞上了!”
叫卫林的侍卫显然有些脑袋疼,按了按太阳穴,还是有些没消化过来道:“等等,我想问一下,咱副指挥使成婚了吗?不对不对……我想问的是,副指挥使有孩子了吗?”
“啊?你这问的什么鬼话?你不是副指挥使的表弟吗,他成日孤家寡人的呆在营里与你我共住一处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那个功夫生孩子啊?”
卫林禁不住怀疑人生:“是这个道理没错,但……”
不等他感慨完,只听兵甲铿锵地摩挲声传来,接着就听到副指挥使浑厚有力的声音:“你们一群人围那儿做什么呢!休息完就继续去巡逻!”
虽然话喊得严厉了些,但大伙儿平日里都是以兄弟互称,并不像寻常侍卫统领那般相处的拘谨,众人拖沓地应了两声,便分散开来。
倒是卫林朝人走去:“狄哥,刚刚有个姑娘过来,让我把这个东西转交给你,说是给您女儿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卫林还是没忍住面露古怪,多问了一句道:“狄哥你何时成的婚,怎连喜酒都不曾请我喝过?嫂子是谁?侄女几岁了?既有了孩子也带回家给长辈们知道,省得我娘和婶婶一直操心您婚事。”
狄远一头雾水,正想一个巴掌拍弟弟脑门上,说他哪儿来的媳妇孩子。转念想到什么,倏地蔫了蔫,没了半截底气,干咳一声道:“小孩子家家别管那么多,只是一点误会,我成没成亲你还不知道?”
说着不给人继续再问的机会,径直提过木盒,都没进屋里喝口水,就又从休憩地走了出去。
那边卫林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作罢,挠挠脑袋,拿起墙边的佩刀,和兄弟们巡逻守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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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宫里来了徽州戏班子的缘故,今日上书房的课程比往日结束的都要早一些。摄政王刚宣布散学,大伙儿就抱着课本成群结队的跑出,打算一同去凑个热闹。
小太子将装了好几册书的布袋包往小太监身上一撂,又从宫女手中抱了兔子在怀里,对十一道:“皇姐,我们也一同去听戏吧,听说皇姑母今日也到宫里来了。”
十一从丫鬟青柳手中接了水壶,闷头喝了半壶,抹抹嘴道:“不了,我还有事要去找趟狄远,你自己去吧。”
小太子瞬间垮下了一张脸,埋怨道:“您怎么跟狄远有交代不完的事啊,前两日我们不还刚找过嘛。”
十一眉眼飞扬了一下,哼唧唧地想道,那可不一样,之前只是跑去跟狄远知会一声,但今日却是货真价实、太太礼物送到的日子!
这么想着,也不欲跟人多说,摆摆手道:“好了,你自己去听戏吧,我先走了。”
说着就遣退下人,让大伙儿别跟着她,便兴致冲冲地跑去找狄远秘密碰头交接去了。
小太子面露犹疑地看看皇姐的方向,其他皇兄皇弟都互相有伴老早散开了,他有些不愿意一个人,咬咬牙,还是跟着人追了上去。
一处隐蔽的高墙下。
狄远将木盒交给十一,没忍住牢骚道:“公主殿下,您下回能不能别再跟人称是下官的女儿啊,下官倒宁愿您说我是您孙子。这要是让陛下知道,可是诛我九族的大不敬之罪啊。”
十一接过分量沉甸甸的木盒,笑嘻嘻道:“放心,若是父皇要诛你九族,我一定会帮你求情的。”
狄远叫苦不迭,他不就是先前在摄政王面前告了殿下一状,害她同自己在皇宫巡逻了一个下午嘛,至于现下这般拉他下苦水嘛。
“您那朋友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倘若是歹人在里头混入危险之物想加害与您,那下官才是万死不辞哟。”
十一不甚在意:“这个你放心,太太不会害我的。”
狄远懵了懵,正想问“太太”是何人,余光冷不丁瞄到躲在墙根后偷听的小太子,连忙慌乱地冲人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小太子发现自己暴露了,无趣地憋憋嘴,顺了顺怀里大白兔的兔耳朵以振威严,末了走到皇姐身边,有些好奇又有些艳羡地探头看了看她手中的盒子:“皇姐,你这里头装的什么东西呀。”
十一用萝卜头似的胖手指爱抚了一下朱红色的盒身,心情大好道:“回去再与你看。”
小太子迟疑地“啊”了一声:“那我们不去看戏台子了吗?”
十一歪过脑袋想了想,太太的书留到晚上再看也不迟,于是非常大度道:“你先陪我回寝宫放下东西,届时我再陪你去洛宸宫看戏。”
“嗯嗯!”
第60章
十一回寝宫后, 将木盒塞进床底,又将被褥打乱垂散而下,确定看不出蛛丝马迹了, 这才和十六一起往洛宸宫折。
这回他们没再像之前那样风风火火用徒步跑了,盛夏的日头一趟下来足以把他们晒成两条咸鱼干。让小太监抬来轿辇, 又有宫女在后头用宫扇驱热,总算活过小半条命。
十一双手搭着扶手,整个人就差瘫在轿辇上。斜眼看了自家弟弟一眼,没忍住对他怀里奄奄一息的大白兔一阵同情。
没错, 这只大白兔就是夏猎时成功带回宫的姜大彪。
小太子就像当初立下的誓言那般,将这只兔子以冲锋陷阵的战斗兔为目标来培养。
找最好的工匠为它贴身打造了一套银色小铠甲,披风飘飘, 就差没给四个小爪子套上双鞋, 充满威风。
末了大抵又觉得兔子没有毛撸,就失去了作为一只兔子的尊严,于是特意让工匠把头盔凿了两颗洞出来——方便他撸耳朵上的毛。
然而这么热的天,让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兔子成日顶着身那么闷厚的铠甲,也难怪它一天下来都一动不动地趴人怀里打瞌睡了。
十一幽幽出声道:“十六你差不多也得了, 这天气热得御林军里的大黄狗都直吐舌头,你往大彪身上裹那么严实, 别真把它给闷熟了。”
小太子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地抚了抚两只兔耳朵:“孤给大彪用的是质地最轻盈凉快的轻铁,师傅跟孤说过,这种铁即便在日头高照下也不会变得太热,大彪只是有点嗜睡, 它打心底里还是很喜欢孤给它做的这身铠甲的,你看看它,小神情多惬意。”
十一默默翻了个白眼, 无言以对:“……”
不过说曹操,曹操就到。
小太子前嘴刚提到师傅,后秒就看到远远的御道上薄易的轿辇悠悠而来。
谨记皇叔同他说过的要时刻对师傅恭敬守礼,十六急急地叫小太监把轿辇放下。
将兔子放到软垫上,径自上前一步,给人行了个端端正正的拜师礼:“见过师父。”
眼看着当今太子都下了轿行礼,薄易自然不好坐着不动,只好配合着人下轿将礼数行了回去。
小太子有模有样地问道:“师傅今日到宫中可是有何要事?”
薄易谦声道:“暨岭一带近来遭遇天灾,洪水肆虐,伤亡惨重,下官前来是与摄政王殿下商量救灾一事。”
小太子原本只是形式的问上一句,听言却是面露凝重:“可有什么是孤能帮上忙的?”
“殿下心系苍生,已是大启百姓之幸……”
边上十一百无聊赖地拄着下巴,听两人从一开始的客套到后来慢慢聊起南方沿海之地的遇灾形式。
要知道暨岭一带本就多丘陵,一到夏日多雨季节,又是山体滑坡,又是洪水泛滥,早就不是件新鲜事了。不过随着近几年来朝廷派官兴修地方水利,强固房屋根基,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然而今年的狂风天气比以往来得都要猛烈,不仅让从前投入的财力物力功亏一篑,灾情甚至还有向周边城池扩散的趋势。
薄易不厌其烦地将前方收到的快报絮絮给人陈述了一遍,虽说有的东西小太子未必能懂,但作为未来储君,总是要提前了解适应一下。
十一不知不觉间也听得入了神,道:“这么多地方深陷洪涝之害,赈灾想必要花上不少银子。可我之前听父皇说过,修理长城已经投入不少财力,此时国库正是虚空的时候,也不知该如何周转。”
薄易点点头:“公主殿下说的不错,下官今日来找摄政王殿下正是为了此事。”
小太子精致的五官挤在一处,拧拧眉,提议道:“孤这些年在东宫存了不少钱两,不如拿孤的钱去救济百姓吧!”
不等薄易出声,十一就先泼了他一盆冷水:“你那点钱看着虽多,但瓜分到成千上万的百姓头上,估计落到手的铜板连顿饭都吃不上,此事还得想些别的办法。”
她说着沉思地摸摸下巴,灵机一动道:“我知道了,既然国库里没钱,不如在民间组织赈灾一事。虽说皇城里的商人并非一个个都像虞二叔那般财力浑厚,但大家捐一点是一点,积少成多一定是笔大数字!”
小太子原本还有些黯淡的眸色瞬间亮了起来,欣喜道:“皇姐好主意!孤怎么没想到呢!”
薄易笑了笑,不吝赞词道:“殿下很聪明,下官确有这个打算。”
十一虽说平日里在课业上经常被父皇、皇叔夸奖,但今日在这番真实的民间灾情的情况下被阿易哥哥夸奖,又有些不一样的感觉,忍不住几分得意洋洋。
小太子则像自己被夸了那般,白净的脸上嘴角几欲咧到耳根子,与荣有焉。
两个孩子头一回发现自己的价值,恨不得发动所有奇思妙想,为人出谋划策。虽说赈灾落实之繁缛并非他们想的那般简单,但薄易一直纵容地任他们说下去,脸上的神情甚是欣慰。
不知不觉间,日头偏移,最后还是芸贵妃身前的嬷嬷寻来,问两位小殿下怎么还不去戏台子,这才打断这茬。
小太子想起自己心心念念的戏剧,顿时几分心痒痒,小心翼翼地瞅人道:“那师傅……孤和皇姐先行一步了?”
薄易温和地笑了笑,抱手道:“两位殿下慢走。”
十六爬回轿辇,将大彪抱在怀里,不忘道:“师傅若是和小皇叔忙完了公事,也可以一同来洛宸宫看戏。”
薄易再次俯首,虽无意前去,还是道了声:“多谢殿下。”
直到轿辇远去,缩小成两个点,薄易才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
若说从前他还有些不懂为何九黎会在皇帝膝下众多皇子中,辅佐十六为储君,今日却是差不多了然于胸。
十罪之首即为“妒”,小太子在公主殿下大夺光彩之时仍能做到一腔真心,光是这“不妒”一点,日后便能化用无数文人志士,叫人毫无后顾之忧地俯首称臣、群策群力,再者这心系百姓的仁爱之心,追溯历史长河,也未必有几位明君能当真做到如此。
而他和九黎要做的,无非就是保护住殿下的这份纯粹,让他日后无论经历什么,都不改变最初的初心。
…………
洛宸宫前搭建的戏台空地上。
此番到宫中看戏的女眷极多,除了兰心会的几位,一些朝中重臣的夫人也受邀来了。
芸贵妃和长公主看到司徒芊芊把沈宴秋带来时,连忙招人在身边的首座赐位,热情的架势瞬间引得不少人侧目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