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明亮,温暖,春意盎然。
——再挑剔的人也不能说这里不好。
但江雪左文字越是感觉到这座本丸主人的心意,就越发觉得内心深处沉甸甸的——这是一种即将辜负善意的沉甸甸。正是因为知道这种温柔和善意是多么珍贵,才会在拒绝时感到这样深重的负罪感。
任何一份善良都应该被妥善珍爱。
如果不是对他的,就好了。
江雪左文字推开门,走进去,下意识这样想着。
……
……
第二天,铃音睡晚了。
她坐在梳妆镜前,连着打了两个哈欠。山姥切国广就站在她身后,将她那一头柔顺微卷的深栗色长发盘起来,他原本不擅长这样的事,但在某次“丢脸”之后,山姥切国广勤学苦练,最终练出了一手登堂入室的盘发技术。
镜子中的少女,倦眼惺忪,眉目舒展如画。
山姥切国广轻柔地将最后一个发簪送进了细密的乌发中。他后退一步,长久地凝视镜面里的少女,好像铃音拉着他的手走进这座本丸,还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眨眼间,只有他腰高的少女已经如抽条的竹笋般长大了。
宛如宝石被雕琢,一日比一日璀璨夺目。
而这种美丽被掩埋在这间小小的本丸里,除了他们这群朝夕相处的付丧神以外,外人根本不曾得见这种美丽。
铃音好像也不觉得遗憾。
哦,不对,这么说也不准确——
已经有一位外来者来到这座本丸,见到了他们放在手掌心里呵护的珍宝。
然而那位外来者拒绝了铃音。
虽然意外打断了江雪左文字的话,那句拒绝,最终未能说出口。但在场的付丧神们,谁不是心知肚明——也就只有铃音这个傻乎乎的小家伙,还对此一无所觉地,觉得自己大有希望呢。
说来阴暗——
当今剑捧着那振刚捞出来的江雪左文字出现时,山姥切国广心底是有点不能明说的暗爽——让你对我家铃音不假辞色,让你对我家铃音冷淡漠然……虽然如果江雪左文字表现得很热络,山姥切国广也会有种宝贝女儿被人骗走的不高兴。
不高兴和不高兴是不一样的。
他疼都来不及的审神者,哪里轮的到外面的妖怪(无误)嫌弃的(╯‵□′)╯ノ┻━┻☆!!!
“铃音……”
鹤丸国永挂在窗户上喊她。
原本还有些没睡醒的铃音,瞬间一个机灵就苏醒了。她先是看了眼头顶,没有没有水桶,再看了眼脚下,没有毛毛虫,然而这一切非但没能让铃音放下心来,反而更加警惕。
刀剑最危险时,乃是未出刀时——
鹤丸国永最可怕时,在于他还没有搞事时——
“想去看一眼江雪左文字在做什么吗?”
“我……不……我……”铃音痛苦地捂住了脸,她是想回答不想的,但偏偏这个时候,这个简单的回答反而重如千钧——她原本还是不想的!都怪鹤丸国永,搞的她现在好像知道江雪左文字在做什么啊!
都是鹤丸国永的错——!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鹤丸国永半点不在乎,他背过的黑锅没有万,也有千了。他脸上挂着轻浮的微笑,“那么漂亮的铃音小姐姐告诉我,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这大概就是被人捏住软肋的感觉吧。
……
……
江雪左文字其实什么也没做。
他本来就是安静的性格。刚刚,他原本只是想出门看看隔壁院子(小夜左文字)里的柿子树,但刚出门,先是迎面遇到加州清光和大和守安定二人组,再拐弯,就是正坐在木制走廊上喝茶的三日月宗近和莺丸,再……
短短十几步路,付丧神密度惊人。
……大概也就是一个木鱼扔出去,能砸到十几个付丧神的程度吧。
江雪左文字缄默片刻。
果断回房。
这当然不是他有多稀奇,这里头有不少付丧神要比他珍贵罕见多了。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动物园围观大熊猫的情况,仅仅只是因为这座本丸的审神者很关注他而已。
房间里已经坐了一位付丧神。
按照付丧神之间的亲缘关系来算,这位有着一头粉红色长发,容貌艳丽的付丧神,正是江雪左文字的弟弟,宗三左文字。和另外两位左文字一样,宗三左文字性格同样怪异,人们认为他是坐拥天下之人的佩刀,对其追捧非凡。
江雪左文字坐到宗三左文字对面。
他也不做声,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拈着佛珠。
不一会儿,江雪左文字就听见头顶上传来细碎的响声。声音很细微,如果是对此不甚熟悉的人,可能会误以为是鸟雀落到屋檐上的声音。但江雪左文字毕竟身经百战,瞬间就知道,那是一个人落到屋顶上的声音。
也许,还不止一个人。
江雪左文字微微睁开了眼睛。
宗三左文字仍然凝视着他,这位被天下人争夺的“君临天下之刀”,有着不输于三日月宗近的昳丽面容,如果说三日月宗近是高悬于深蓝夜空的弯月之美,那么,宗三左文字就更如梦幻泡沫蝴蝶纷飞——迷离又脆弱的人间烟火之美。
江雪左文字知道,宗三左文字他也知道审神者来了。
那两个家伙甚至还在房顶上议论。
“……好像很久都没动啊。”
“哈,这也许是人家左文字的传统呢——虽然不明白在做什么,但看起来总觉得气场浑圆一体好厉害的样子呢。”
江雪左文字:“……”
而宗三左文字终于改变了姿势,他叹了口气,流露出令人心碎般的美丽幽怨姿态:“原本,不是为了使用,而只是为了拥有我而趋之若鹜……天下人都是如此,都只为了拥有我。而突然有一天,我竟然被其他的刀剑完全夺走了这种地位呢!”
江雪左文字:“………………”
对不起,这番话他真的没法接。
“但既然是大哥的话,那也就没什么介怀的了。”
江雪左文字仍然不说话。
或者说,说不出话。
“大哥你就没什么想和弟弟我说的吗?”
“你……”江雪左文字迟疑片刻,但说的切切实实是他的真心话,“这些年来,真的太辛苦了。”
江雪左文字原本觉得小夜左文字很惨,多年辗转强盗土匪手中,吃过许多苦。相反,宗三左文字每一任主人都是坐拥天下之人,那些霸主们更是对他珍惜非凡,甚至极少带他上战场过——
而江雪左文字只享受了宗三左文字的待遇,半天而已。
他弟弟,日子真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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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哥眼神#
第八十四章
房顶的呼吸声很轻, 稍不留神就会忽略过去。
所有人里, 大概只有铃音才沾沾自喜于她藏得很好。江雪左文字其实觉得, 铃音大可不必这样躲躲藏藏, 但人家既然想要躲到屋顶上, 也是人家的自由, 作为客人,他无权置喙。
“他们又不说话了……”铃音超小声地抱怨。
铃音现在的年龄, 如果还在她原本家族里,大概已经可以谈婚论嫁了。但本丸的付丧神们仍然把她看做小孩子, 哪怕是比铃音还矮的小短刀们也这样认为——有时候,铃音性格确实有些幼稚。
闹腾,耐不下性子。
所以很多付丧神都不能理解她对江雪左文字的喜爱。
那位左文字家的大哥,外貌冷冷清清,说话的语调也冷冷清清,除了在目睹战争和杀戮时,能在他的情绪上掀起细微的波澜以外,几乎完全不会为外物所动, 和铃音完全是两个极端。
……嗯,也许这就是物极必反吧。
鹤丸国永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在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前提下, 让更多地挡住已经有些毒辣的阳光,他隐隐带着笑意问:“那么, 铃音觉得无聊了吗?”
铃音皱了皱眉头, 没有说话。
鹤丸国永一点也不奇怪, 他更靠近一点,几乎是贴着铃音的耳朵在轻声问她:“就算是江雪左文字答应住下来了,他以后也会是这个模样。”鹤丸国永别有用心地说。
鹤丸国永是最爱胡闹的。
唯独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在胡闹。
鹤丸国永淡金色的眸子注视着铃音,他几乎不需要多深思熟虑几秒,就几乎看透了少女的一生:付丧神们不像人类那样善变,只要他们的审神者不变心,付丧神们就会好好照料她,直到寿终正寝的最后一秒。
可人类总是善变的。
现在就觉得无聊的话,以后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
铃音正想说话,还没来得及说出第一个音,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到在房顶上,直接将木屋顶摔出一个坑——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就连鹤丸国永都没及时反应过来,他伸出手,仅仅只是捞到了铃音的一片衣角。
鹤丸国永吓得脸色都变了。
他是挺喜欢生活中的惊吓,但这个绝对已经超过惊吓的程度了吧!
铃音也在发愣,她的反应还没有鹤丸国永快。当坠落发生时,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自救的反应。但受伤和疼痛并未到来,在欠钧一发的时刻,有人接住了铃音。
铃音看见了宛如绿叶斑驳的蓝绿色袈裟。
如霜雪般的长发微微晃动,有一缕就这样直接晃悠到了铃音脸上,触感微微有些痒。铃音下意识眨眨眼,她觉得那一缕碎发不是落到了脸上,而是如同羽毛般静悄悄地扫进了她的心头。
逆光中,江雪左文字的轮廓被照得仿佛会发光。
铃音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几拍。
这会儿,鹤丸国永才姗姗来迟地从屋顶上跳下来,他第一眼就看见稳稳接住铃音的江雪左文字——他记得,江雪左文字也是太刀的吧?也是侦查和机动双双捉急的付丧神吧?如果没有一直在意铃音的动向,完全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及时接住她的。
然而江雪左文字接住了。
甚至,在理论上机动更快宗三左文字,也只是刚刚起身,就看见铃音好像是一朵从枝头跌落的花朵,轻柔地跌进大哥的怀里,就像是大哥早就在那里等待许久了。
表面上在拒绝。
……结果身体倒是很诚实吗?
“啊呀呀呀,真是幸好被江雪接住了……虽然说生活中多点惊吓也没什么不好,但像是这种惊吓,还是最好连点苗头都不要发生才好。”鹤丸国永笑嘻嘻地说,好像刚才吓到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的人,不是他。他若有所思地往铃音脸上扫了眼,就知道,自己原本准备好了的说辞完全是无用功。
诶。
“吓,吓死我了。”铃音捂着胸口,惊魂未定。
江雪左文字将她放下来,刚起身,就感觉手中的佛珠被人抓紧了。铃音眼神飘过来,飘过去,最后脸颊涨红抬起头盯着江雪左文字,结结巴巴地说:“对,对不起,我不是,不是偷看,就是……”
这就是偷看。
铃音绞尽脑汁也没想到洗白自己的好理由。
偷看也就算了。
还被人家抓了个正着——
还被人家救了个正着——
如果尴尬有温度,铃音大概已经被烧死了吧。
“你是主人,自然想待在何处都可以。况且……”“江雪左文字慢慢地说,”你站在房梁之上,可是怀了害人之心吗?”
“怎、怎么可能!我永远都不会想害江雪的啊!”
少女回答的太过肯定,这反而让江雪左文字的身形微微凝滞了一下,但也只是眨眼一瞬,就回复了正常。这位刀剑付丧神眉目收敛,更显得冷清淡漠:“抬起头来吧,审神者。”
“你既然不曾怀着恶意,那么,自然不必道歉了。”
“你不介意吗?”
江雪左文字不回答,只是低头拈着佛珠。
介意吗?
不,与其说介意,倒不如说是过于受宠若惊了。
江雪左文字是审神者优花的第一位稀有四花太刀,然而,面对从炉子里锻造出的江雪左文字,优花也只是拧了拧眉头,告诫他不要将小性子带到工作中来。
当时,江雪左文字忽然就懂了。
刀啊——
若是不能斩杀敌人,就没有被存在的意义。
可厌恶着战斗,厌恶着流血,厌恶着死亡的江雪左文字,岂不是生来就将作为刀的意义尽数否决了……佛祖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如果他就是只能杀生的屠刀呢?
江雪左文字对优花的行为没有不满。
他没有做好一振刀。
优花也没有做好审神者。
他们俩彼此彼此——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从这一点上,江雪左文字远不如一期一振,他看向铃音,少女的眼眸越发明亮,宛如里面藏了春天。江雪左文字想,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仅仅只是一天,他拒绝的意志就没有原本那么坚定不移了:“感谢审神者,让我度过了一段安稳的时光。”
“不,不用谢。”
“请允许我就此别离……”
“诶,诶诶诶?为什么啊,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吗?”
“不是。”
“是因为你听到了鹤丸的话吗?”铃音追问。
难得安安静静站在旁边不搞事的鹤丸国永苦笑一声,诶呀,我的小姑娘,你怎么就这么耿直呢?有些话,就算是这个意思,也不能直白地说出口啊。江雪左文字要是真的这样走了,岂不是他就成了千古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