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想起来……了……”
惠比寿和大天狗的脸色同时大变。
……
……
……
铃弥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她不知道自己保持这个动作多久,思维仿佛是沉入了粘稠的胶水里,半天都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铃弥才转动了一下眼珠,落在了身边白发青年的身影上。
“晴明……大人?”
安倍晴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长发微乱,穿着一身宽松的睡袍,明显是才从床上扯过来的。他摸了摸铃弥的额头,和蔼地微笑问:“感觉好些了吗?”
铃弥的脸腾得一下红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枕得是谁的膝盖。
“晴明大人……我,我这就起来!”
铃弥刚要起身,就被白晴明温柔又不失严肃地按了回去。这位名震天下的大阴阳师,脸色很是严肃——但下一秒他又想是害怕吓着铃弥,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回答道:“你先躺着吧,要是再出了什么问题,怕是大天狗非要撕了我不可。”
铃弥:“嗯……?”
大天狗斜靠在门槛上,见到铃弥看他,哼了一声别开脸去。
铃弥:“……”
白晴明的笑容陡然变得尴尬,他咳嗽一声,转开话题:“你先说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他又摸了摸铃弥的额头,“头还疼吗?你还记得昏迷前发生了什么吗?”
头……?
头疼??
铃弥也跟着摸了摸额头,有点暖,但除此之外什么感觉都没有,想是泡在冰水里般冷静。她同时也回想了一会儿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然后陡然啊了一声:“有人造访,然后我下去接客,是一个很和蔼的大哥哥。”
白晴明:“……”
惠比寿:“……”
大天狗又把头扭回来了,表情说不出的古怪:“你这是在开玩笑吗?”
大典太光世也没有离开,或者说,即便是他想离开,大天狗也会逼着他留在这里的。听到铃弥对自己的评价,大多数时候都只会得到凶残评价的大典太光世,脸陡然染上了一片嫣红。
大天狗再度把脸扭开了。
辣眼睛,不想看。
白晴明也有些哭笑不得,他用手指戳了戳铃弥的额头,铃弥嘿嘿地笑了一下——这种不必流于言语的小指责和小卖萌,好像已经成为了白晴明和铃弥之间的不必说出口的小默契了。白晴明沉吟了一下,确认道:“就只有这些吗?”
铃弥努力想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
白晴明微微一笑,他的态度太暧昧,铃弥也摸不准他这个表情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是情况好转了?还是很糟糕只是不想让铃弥知道,所以强撑着?短短几秒钟,铃弥脑海中已经转过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甚至连绝症之类的情况,都被纳入了考虑中。
铃弥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了。
她不顾白晴明的反对,坚决地坐了起来,拉着白晴明的手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要死了吗?为什么大家的表情都这样沉重?”
铃弥目光一扫之下——
惠比寿和大典太光世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僵硬的微笑,白晴明脸上的温和表情也开始挂不住。最后,反而是从头到尾都冷冷淡淡的大天狗,让铃弥找回了几分安心。
如果连大天狗都不能继续臭着脸,大概就是天真塌下来了。
“总觉得你在想很失礼的事情。”
“没有的,你错觉。”
白晴明叹了口气,对所有人说:“你们先出去吧,关于这次的事情,我来和铃弥谈。虽然一开始……”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件事完全算是我一意孤行,但完全瞒着铃弥,大概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的。”
“可是……”
“大天狗,你先出去。”
白晴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
反倒是大典太光世也要跟着一起离开的时候,反而被白晴明留了下来。大天狗有些不高兴,然后,白晴明看似很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这么晚他来惠比寿的神域做什么,大天狗就黑着脸走了。
他好像并不想把“买卖”铃弥的事情,摆在台面上说。
……不过面对明察秋毫的白晴明,八成也是瞒不住的。白晴明等人都出去了之后,坐在蒲团上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吭哧一声笑出来,对铃弥解释:“大天狗真的……你也别总和他抬杠,他本性并不坏,就是太过自我也太过任性妄为了。”
“我不讨厌他。”铃弥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只是说,“他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子。”
“那你喜欢他吗?”白晴明温和地问。
这个问题无法正面回答。
白晴明又用折扇捂着脸,低声轻笑起来,似乎是年轻男女之间暗涌的情绪,真是非常非常让人感到愉悦的事情。铃弥害羞地侧开脸,这才听见白晴明的笑声渐渐淡去了:“明明我才是那个年轻人,结果……”他用扇柄敲打着手心,“总觉得自己仿佛是迟暮的老人一样了。”
铃弥仍然是沉默以对。
“总是爱操心。但操心完了之后,却偶尔也会反思,你们会不会觉得我烦。”白晴明用扇柄压住了铃弥的唇,制止了铃弥即将说出口的反驳,“不用安慰我,谢谢,你真的是很温柔的好孩子。”
温柔的人。
一生也总是比常人要多些波折。
“但如果可以的话……好吧,你别告诉大天狗,不然他大概会揍我的。”白晴明微微地笑着,眼角的红痕越发鲜艳似火,“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接受大天狗。”
第五十五章
铃弥怀疑自己听错了。
在她的印象中, 白晴明一直都是一位清淡如水的雅人, 即便他自嘲些什么, 那也只是他自己的谦虚客套, 像一个中年期大妈那样插手别人的感情世界——天啊, 这谁?
……真的是安倍晴明吗?
短短几秒钟, 铃弥的眼神就经历了震惊,不敢相信, 怀疑,平静, 看着陌生人的几次变换。白晴明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不由苦笑。他揉了揉铃弥的头发,叹气道:“你不喜欢的话,那就算啦,当我没说过吧。”
不,不能当没听到过啊。
然而白晴明已经推着她,慢慢地将铃弥押到了门口,温柔缱绻地说:“好啦, 别纠结这些细节了。我们出门转一转吧。或者说,你想化个妆换身衣服再出去?我喜欢女孩子穿的更清丽一些。”
铃弥很想说, 她其实刚从外面回来。
但白晴明坚持, 显然没有人能拧得过白晴明的。她被这位大阴阳师轻声哄几次,就晕乎乎地换上了漂亮衣服和头饰, 茫然地离开了惠比寿的神域, 走在人间的道路上。
夜已深。
一轮弯月高悬晴空。
路上行人极少, 入目之处皆是残垣断壁,被水流冲击腐蚀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偶尔的,还有几声残破的乌鸦鸣叫飘过来。铃弥原本还离白晴明有半米的距离,在不小心踩碎一根白骨后,她立刻扯着白晴明的袖子,半步也不肯远离了。
大典太光世还不远不近地跟着两人,身影森然,偶尔还能看见他碎发下的红色眼瞳,在黑夜里幽幽地发光。
……总觉得,今晚过后,京都又要多了些恐怖的怪谈了。
“铃弥。”
“嗯?”
白晴明停了下来,两人面前横了好几具白骨。虽然试图复活的八岐大蛇已经被白晴明打败了,然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那些已经遭受的伤害,都不会恢复到未曾发生的模样。白晴明转过头,平和地说:“你之前会昏迷,是因为,你想起了前世的事情。”
嗯。
诶诶诶?
铃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就这么说出来,不要紧吗?”
她也不是笨蛋,自然能够看出,大家对于她仍活着的时候的那些事情的回避,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之,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避而不谈,铃弥也只能将一切的迷惑都掩埋在心中——但她也没想到,白晴明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很惊讶?”
“……是有点。”
“嗯,我原本也准备将这些死死地瞒着你的,但情况总是在变化的,不是吗?”白晴明叹了一口气,“如果真的想将这些假象完全的延续下去,至少,我和大天狗,甚至惠比寿和源博雅都应当消失在你面前,这一点,我甚至还没有杀生丸做的好。”
“消失在……我面前?”
“因为我们认识……不对,应当说,你认识我们。”白晴明温和地笑笑,“只要我们仍然生活在你身边,就随时都有可能,将你过往的记忆重新唤醒。”
“那……不好吗?”铃弥困惑地皱眉,“我也不想忘了你们啊。”
“别着急别着急,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白晴明被铃弥突然提起来的音量吓到了,他慌张地伸出手,环住铃弥的肩膀,一下比一下更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听我说下去好吗?”
“抱歉。”
“没关系。冷静下来了吗?如果走累了的话,我们可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休息一会儿。”
铃弥摇摇头,拒绝了白晴明的建议。白晴明也没有坚持,他思考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我们先从神灵永不能说出口的禁忌开始说起吧。你知道,神器本质上都是不能正常进入轮回的魂魄,那么,是什么导致他们和其他灵魂不同呢?”
“……什么?”
“是错误的死亡。”
这个词组的搭配未免有些可笑过头了,铃弥试图勾了勾嘴角,然而没能如愿地露出微笑来。白晴明低着头,叹了一口气,月色在他长发上散发着柔软清亮的光:“说起来也会让人觉得困扰,死亡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如何还会有正确和错误之分呢……但如果将死亡视作,所有生命在世界上所必然经历的一环,那么,凡是在这个过程中脱轨了的人类,就是神器最初的原型。”
白晴明将契约神器的咒文开头背诵给铃弥听:“给予无处可去,无法逝去的你归去之地。”
“无处可去,无法逝去……”铃弥下意识地重复着。
忽如其来的泪水充斥进了她的眼眶。
白晴明又感到很无奈,在短短几分钟的聊天中,数次发生了预料之外的情况。毕竟,同白晴明站在这片夜空之下的人,并不是意志坚不可摧的战士,只是一个无辜枉死的少女。他只能弯下身,认真地盯着铃弥的眼眶,用纤细的手指轻柔地刮去她的泪水:“别哭了,你还有我们在你身边啊……”
“我没事,你继续说。”
白晴明无可奈何地看着铃弥,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坚持这番话的时候,和大天狗平日里口是心非,看着倒有几分相似之处,既然铃弥坚持,白晴明自然是惯着她:“脱轨的情况有很多,横死,被妖怪吃掉,凡是脱离了正常的生老病死,都有可能成为神器的胚胎。”
“我也是……横死的吗?”
“嗯。”
“那还不错。”
这算哪门子的不错啊。
“总比被妖怪吃掉要好些吧,那样也实在是……太可怕了。就算死,如果是一瞬间什么感觉都没有的死掉,总比在濒死时挣扎很久,什么痛苦都经历过了再死去要好多了。”
白晴明一点也不想就着这个话题发散下去。
他转而道:“……你的情况更复杂一些,但请容许我在此先略过不谈,再往下下去,恐怕就要触碰某些不可明说的领域了。相信我,你不会想看到自己变成怪物的。”
“没关系,晴明大人请继续吧。”
按照目前的话题,铃弥以为白晴明会顺着神器说下去,提到更多原本不应当神器所知晓的隐秘。但白晴明压低了声线,却说起了另外一个事情:“你知道八岐大蛇吗?”
当然知道。
毕竟那位远古的妖魔,为了复活,几乎毁了半个京都。铃弥并未亲身经历,但也知道惠比寿是因为何事而崛起的,同样,据说也有大半的武神从高天原落下,只为和那位远古的可怕妖魔生死搏斗。
数百位传世的神灵陨落。
上千位守城的阴阳师消逝。
大地震颤,流血漂橹。原本代表着这串岛屿上的文明之光的京都,几乎崩毁成了一片废墟,更让人忍不住去遐想,那是怎样惊天动地的大战。
——她参加了吗?
——她有帮助那些生死之战的人类、神灵和式神过吗?
不知道,想不起,她的过去只有空白。
白晴明清澈的声音缓慢地在铃弥耳畔响起,仿佛风吹过山谷时群林呼啸地应和:“……八岐大蛇在上古时就已经被斩杀了,它的魂魄被打散,身躯被杀死,残存的痕迹被镇压进阴界的最深处——按照常人的理解来看,八岐大蛇早就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然而它还想复活。”
“是的,复活。”白晴明语气古怪地重复了一下,似乎因为心情复杂,用词也有些潦草,“虽然这样说好像有些自曝其短,但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明白它到底凭借什么能复活,它的死亡是如此彻底,彻底到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残留下来。同样的,作为肆掠人间的妖魔,也不会有任何思念试图将它呼唤回人间的——现在的你可能很难理解,但在我看来……在整个阴阳术的理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