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三夫人几乎要挂不住脸上的笑容,她踟蹰着道:“可是家中……”
江夫人看着她十分推诿,便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只道:“在旁的地方,不论有多少荣华富贵,又哪里比得上在亲娘面前安心。罢了,你若执意要她留下,我自然还是会看顾的。阿蓠年纪不小,你们亲爹亲娘这样的做派,反倒叫我不好给她寻人家。”
蒋三夫人忙起身,拜下,只是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些年总要谢过姐姐对我的看顾。”她面上略有些发烧,说完便匆匆告辞出去。
她一出正院,面上那种优柔寡断的神情便淡下去,强忍着不耐,只是问边上的丫鬟,“阿蓠那丫头的院落在哪儿?”
丫鬟奉她的意思,来相府给蒋蓠送过几回东西,忙引着她往前去,劝说道:“夫人不必着急,娘子这些年在相府待习惯了,哪里能受得了回家过苦日子?您好好地劝一劝她,定是无碍的。”
“无碍?怎么会无碍,”蒋三夫人冷笑了一声,“你瞧见没,江苒在相府有多得脸?一个外头带回来,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如今比阿蓠这个正经在府中长大的可混得好多了!”
丫鬟不敢说话了。这到底是在相府,如此编排主人家不太妥当。
蒋三夫人也知道这个道理,她紧紧揪着帕子,良久,才问,“定州回来之后,她是不是就没有再见过太子殿下?”
丫鬟想来是替她打探情报的,闻言摇摇头,只道:“倒是听说江四娘常与其走动,十分亲近。”
蒋三夫人面上厉色一闪而过。她定睛回头看向身后的正院,慢慢垂下眼眸,不知在思量什么。
这头江苒见蒋三夫人走了,才困惑地皱起眉毛,“我一直不懂,既然蒋蓠有自己的父母亲人,为什么……”
江夫人吩咐下人们给她上了她平日最喜欢的芙蓉酥,这才慢吞吞地道:“永宁伯府的三房,虽然不太出息,但是幺蛾子最多,宠妾灭妻,庶子当道,一群姨娘庶女们没个消停,蒋蓠出生没多久,她母亲又怀了一胎,盼着是个哥儿,并没空管她,加上我那会儿为你的事伤神,族里的老人们便来劝我将她接过来养,也算办一件好事。”
三房开支颇大,仅仅靠着公中拨下来的银子根本不够花销,一贯都是靠蒋三夫人的嫁妆银子撑着,到底有些结局。而江夫人虽然并没有真正地亲自教养蒋蓠,该给她的体面却从来不少,回回送她回家,总是备下厚礼,这一来二去的,蒋三夫人面上有光,日子也好过了不少。那些得宠的姨娘们,也只当她们攀上了相府这棵大树,不敢再作妖了。
长此以往,相府简直就成了蒋蓠母女安身立命的场所,哪里还离得开?
江苒咬着芙蓉酥,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可她年纪也不小了,婚姻大事,总要父母来操心,您不论开不开口,都十分尴尬,他们就不为蒋蓠想一想么?”
江夫人看着女儿吃得嘴巴两边鼓鼓的,不由有些好笑,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方才淡淡道:“所以她来,是想叫我代为寻觅一门好亲事,不过我瞧着,她们对太子殿下想来未曾死心,哼……心比天高。”
江苒不由皱眉。
江夫人身子不好,最是忌讳劳神,所以平时江家的几个孩子,来她这里一贯是报喜不报忧,不愿叫她多操心半点儿。
这蒋三夫人倒是好大的脸面,自己的女儿自己不养便罢了,如今要寻一门亲事,都把主意打到相府头上来?太子殿下,也是他们肖想得了的?
江夫人瞧着倒是不太在意的模样,只是瞧了瞧女儿,见她仿佛生气,便笑道:“倒也不必与她置气,倒是你,苒苒,我今儿听阿洌说,你同文家的七郎君一道去逛香粉铺子了?那,你遣人给我送的香粉,是他买的?”
江苒一怔,下意识从她轻描淡写的语气中读出了耐人寻味,忙道:“我同他遇见,是因为他要寻江熠道歉,因着顺路便一道了,并不是特地约了他的。”
江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道:“文家也算是个好人家,门风清正,人口也简单,只是文九娘才出过那样的丑闻,不知道日后会如何……旁的倒是都极妙,你阿爹身份压文侍郎一头,也不怕你在他家受委屈。可惜了。”
江苒:“……”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这些时日在外读书,遇见的人多了,也知道京城的郎君娘子们婚嫁往往较晚,但是到了及笄前后的年纪,家中也开始给相看起来了。娘子们说起这些事儿来的时候,往往都是活泼大胆的,会说某某郎君多么好看温柔,如今也没有婚约在身,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其中提名颇多的,便是她两个已然及冠的哥哥,还有那号称京城第一美郎君的太子殿下。不过太子殿下瞧着便是可望不可即的神仙中人,娘子们也敢想想,倒是都不太敢有什么奇怪念头。
江苒回回听着,都只是当个热闹去听,而今乍闻江夫人提起自己的婚事,简直头皮发麻,“阿娘!我同文七郎萍水相逢,真的,没什么旁的念头!”
江夫人失落地叹了口气,想了想,又狐疑地道:“那今儿那些香粉,到底是谁买的?”
江苒一时不查,便随口道:“自然是太子哥哥啦。”
“哦……”江夫人微微笑着,盯着女儿,“文七郎你瞧着不喜欢,那太子殿下呢?”
江苒想了想,打了一个哆嗦,颤声道:“娘,你可别吓人。太子殿下仙气飘飘得简直叫我想把他供起来,日日上香,您这么一问真真吓人。”
江夫人:“……”
傻孩子这说的什么话!
另一头,裴云起送完了江苒之后,想到她说的话,便又索性叫人又买了许多同样的香粉套盒,送到皇后宫中。
秦王殿下去寻兄长玩,见了里里外外的一堆香粉盒子,诧异地张大了嘴,“……你这是炸了哪家香粉铺子的老窝?”
裴云起略略垂着眼睛,神色恹恹的,不像要送礼,反倒瞧着有些别扭。
他原本是没想到这一茬的,可是听江苒提了一句,便觉得女子似乎都喜欢这些东西,皇后平日想来也爱用。他同父母的感情都有些淡淡,如今突发奇想过后,又有些后悔了。
好在秦王这会儿撞了上来,裴云起便果断道:“来得正好,把东西送到母后那边去。”
秦王:“……为什么是我送?”
他话一问出口,就接到了自家大哥淡淡的一个眼神,忽然想起了自己上个月银子不够使,到他这儿赖了一笔,至今都还赊着账。
……行吧,大丈夫能屈能伸。
秦王于是十分兢兢业业,亲自带着几名宫人把香粉送到了皇后宫中。
皇后听了是长子送来的,不由得欣喜非常,将盒子打开瞧了瞧,见是许多漂亮精致的香粉,试问天下哪个女人不喜欢这样的东西?
皇后不由笑了,不无感慨地道:“近来总觉得阿缪似乎有些变化,性子活泼了许多,以往他与我虽有心亲近,却总是迟疑着,有些隔阂。”
一朝皇后,又哪里会把这种小物件放在眼里,无非是感动于儿子的贴心罢了。
旋即,皇后又有些狐疑,“他怎么会想到要送这种东西?你方才去找阿缪的时候,他去了哪儿?”
秦王茫然地道:“啊?仿佛才从宫外回来。”
皇后心里有了成算,忙继续追问,“可是同哪家小娘子出去了?这香粉是女孩儿喜欢的东西,他平日是断然想不到的。”
“那还能有谁,肯定是江家的小四呀,”秦王殿下言之凿凿地道,“您见过阿兄同谁家的小娘子走得那么近么?他就这么一个好妹妹,哼,连我这个亲生的都比下去了!”
皇后道:“你成日不是寻衅便是滋事,苒苒可比你乖巧可爱得多……真是苒苒?”
秦王郁闷地道:“那不然呢,还能是他家那位表姑娘么?”
他约莫明白一些父母的急切心情,先前裴云起对谁都不假辞色,既然如此,那蒋蓠出身伯府,又在江夫人膝下长大,容貌过得去,身份也好拿捏,是个合适人选。
奈何长辈们硬凑凑了几回,发觉裴云起着实不太喜欢她,皇后又心疼儿子,便将此事按下不提了。
“蒋蓠……”皇后想着,轻轻笑了笑,只道,“我听说,蒋家近来同不少勋贵们都走得近,他家三房是蠢货,永宁伯倒颇为巴结,前些时日有人参了他,竟有许多人为他回护。不会是蒋蓠,阿缪瞧着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可心里门儿清,不会喜欢旁人来算计自己的婚事。”
秦王懵懵懂懂的,好半晌,才回转过来,叹息道:“我原来以为哥哥开窍了,既然还是同江四娘一道,那看来离开窍还早。”
皇后优雅端庄地翻了个白眼,心道:谁说同江四娘一起,就不是开窍?我瞧着离开窍也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现身说法:本文感情线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兄妹情过度阶段
发展的方向是前进的、上升的,道路是曲折的、迂回的!
第59章
蒋蓠一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便遣退了众人,在房中一人闷着。
她坐下了,眼前全是生母在江夫人跟前小意殷勤的模样, 她只觉得荒谬又讽刺,不由烦闷地拿起一边的茶水, 灌了两口。
这时,有人在外敲门,蒋蓠随手将茶杯摔到地上, 扬声道:“别来烦我!都滚出去!”
可旋即, 便有人冷笑道:“在相府这么久了,没学点儿上台面的仪容举止, 反倒惯出你一身臭脾气!怎么, 好日子不想过了, 只想回去同那些小妾庶女们争宠么?!”
蒋蓠微微愕然。
蒋三夫人推开了门, 避开一地碎瓷片, 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她皱着眉往地上看了一眼, 见了摔碎的茶盏, 面上不悦之色一闪而过,只是沉声道:“你做什么发这样大的脾气?”
她不问还好, 一问, 蒋蓠顿时委屈得直想哭,她咬着嘴唇道:“如今既然江苒回来了, 我就不该住在这里, 我……我每每见了她那样, 我都害怕, 您不知道,她瞧着文文弱弱的, 可极难相与,几回堂而皇之地下我脸面!我先头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蒋三夫人淡淡道:“你明知她不好相与,做什么还不避着她,叫她上赶着给你没脸?”
蒋蓠怔了怔,没想到便是生母也不给自己说话,她不由更觉难受,为自己辩驳道:“她的来历到底正不正都还不知道呢!我在这府中这么多年了,凭什么她一来就能骑在我头上?!”
蒋三夫人瞧着女儿倔强的神情,叹了口气,只是道:“我就知道会是如此,所以千方百计……阿蓠,如今你已在身份上叫她压了一头了,你父亲后院里的那些妾室们,成日到我跟前来指桑骂槐,你知不知道?”
蒋蓠顿时柳眉横竖,“那群小蹄子也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蒋三夫人说,“你尚且不在,若是你在,她们定能把话说得更难听呢!你父亲是个糊涂的,由着那群小蹄子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头一回知晓!”
蒋蓠自然是知道的。
从她年幼被送到相府的时候,她就知道,她那弟弟虽然是三房唯一的嫡子,可是性子怯弱不堪大用,如今老大不小了也只知道斗鸡走狗,根本不能成为她与母亲的依靠。
她的尊荣,她的体面,她的后半生,都得靠自己去挣。
蒋蓠不由地感到一丝茫然,嗫嚅着道:“……可是江夫人,待我一贯不冷不热的,如今江苒在,这府中就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阿娘,我待不下去了。”
蒋三夫人忍着不耐,起身在她的房内走了一圈,嘲弄地道:“你可知,你这样的房子,里头的摆设,在咱们家,便是大房的嫡女都没有得住?”
她又看向那一地碎瓷片,又冷笑了一声,“你当咱们家最尊贵的老夫人,有没有这样的底气,镶着金边的汝窑天青茶盏,说摔就摔?”
蒋蓠不由踌躇起来。
她方才在正院,见了母亲,这些时日的委屈发作上来,便开口想要回家住,江夫人倒没有说什么,只是蒋三夫人反而断然拒绝了她。她愈发觉得心里难受,便什么也没想,红着眼儿就出了正院。
可蒋三夫人说的未必没有道理。
她在相府长大,且不说回家受不受得了那些妾室庶女们的闲气,便是平日吃穿用度上,又何止要差去一点半点。
她不由彷徨地看向母亲,“阿娘,那我该怎么办?是不是我乖乖地由着姨母安排婚事,便好了?”
“自然不行,”蒋三夫人一口断绝了她的念头,只是说,“依着咱们家的出身,便是她给你找,也不过寻个微末的公侯伯爵府,如今圣人并不重用这等勋贵,你嫁去了也没用。”
蒋蓠怔怔地瞧着她,几次想要说话,都沉默下来。
她大约懂了母亲的意思,可是太子是大周的明日之君,他分明不喜欢自己,她又怎么高攀得上?
便是江苒,离太子殿下,也比她要近个千倍万倍。
蒋三夫人看出她的想法,只是道:“这事儿你不必操心,近来你只管好好在这边待着,讨江相同江夫人的欢心,同江苒也不必针锋相对,她瞧着是个疏朗的性子,若你收敛些,她也不至于来为难你。”
“至于你的婚事,”蒋三夫人骤然抬眼,眼中闪过精光,“会有贵人襄助的。”
……
文家同相府的恩怨化解于须臾,朝堂之上虽有暗流涌动,却很快归于虚无。
天气愈热,步入盛夏,江苒一觉醒来,便发觉莳花楼池子里头的一池菡萏开了花,粉白花瓣盈盈浮水,飘得半个院子都是清香。
杜若一大早便折了一捧花回来,替她养在房内的铜盆里头,江苒见了喜欢,笑道:“已是小暑了,再挨过一些时日,便要入秋了。”
杜若正给她梳头,便听说外头大公子送了东西来,江苒不便起身,便叫人请他进来。江锦见妹妹房中放了荷花,倒是笑了一笑,只道:“果真你房里的丫鬟最是手巧,你怎么不叫她们干脆替你把东西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