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只会想方设法地将人引开,再回身去确认才是。毕竟小娘子的名誉之事尤为重要,她那样贸然喊破,着实不是一贯沉稳的徐三娘能干出来的事情。
徐循想了想,好半晌,才微微叹了口气,“我那会儿太急了,竟露了破绽。”
江洌捏着茶杯,打量着她的目光愈发露出古怪。
这人是怎么能把这种阴损事说得这么心平气和的?
江苒是怎么形容她这位好朋友的来着,“温柔敦厚”?“聪明良善”?“内敛娴静”?
只怕一个都不搭边。
徐三娘的伪装隐忍,才是登峰造极。
她与她的母亲妹妹,分明在这场斗争中大获全胜,可如今,别人眼里她才是受了庶妹放荡名声连累的可怜人。
江洌不由道:“你可知苒苒恐你受委屈,时时担忧,今日还特地跑去你家学中?我料想,她也没舍得揭你的伤疤,什么都没问罢。”
江苒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微怔。
裴云起见她仿佛有些低落,便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压低了声音道:“你若怪她,日后不再往来便是。”
江苒眼睫毛微微一颤,像是露出个略有些委屈的神情。他感到她的难过,迟疑了一瞬,又说,“……那不然叫京兆尹把她也抓了?”
“不行!”她这回反应倒是极快。
那头徐循亦是微怔,她看向窗外满江潋滟,只是禁不住道:“我阿娘同我,与那采姨娘母女,这么多年下来,形如水火,昨夜实是不死不休。我不愿叫阿菁同阿娘委屈,这恶人我当得心甘情愿,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唯独觉得有些对不住苒苒,叫她替我操心了。”
江洌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行走后宅女眷之间,彼此诬陷下毒的事儿,其实见得不少,可像徐循这样胆大心细,甚至还表现得问心无愧的,也是头一个。
他又道:“学医是为了悬壶济世,你剑走偏锋,恐伤阴骘。”
“阴骘?”徐循却好笑地反问,“徐柔三岁那年,我母亲怀胎,她故意冲撞我母亲,使我母亲小产,自此再无子息,这算不算伤阴骘?我学医是为了替母亲调养,难道我天生就想害人吗?阴骘是你们这些有福之人才需要积的,我生前就已经过得足够苦,不想再管身后之事了。”
她缓缓起身,行了一礼,只道:“今日这些话,此事我多多少少算是利用了她,我无可辩驳。你要同苒苒说说也好,你们全家都宠着她一个人,难免叫她少了对人的防备之心,二公子,我这便别过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江洌看着她的身影,心中有自己都说不出来的怜惜。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约莫是叫她那些花言巧语给骗了。
……
江苒在隔壁听得分明,只是静坐在原地良久,才看向裴云起,“你和二哥哥是有意叫我听的?”
裴云起道:“有些事情,你总归要知晓。”
他并不打算干涉她的交友,也知道江苒心中自有一本账,他无非是尽他所能的,将一切都告诉她,然后让她自己做决定。
分明用心良苦,却又轻描淡写。
江苒看着他,不仅有些感慨,只道:“……太子哥哥,我时常不敢想象,以前没有你们的时候,我是怎么挨过来的?”
她比起旁人,都要理解徐循,甚至不愿怪罪她对自己的利用。
无他,无非是感同身受罢了。
之前的江苒处境也许比如今的徐循还要难堪,毕竟徐循好歹有母亲和妹妹帮着,而她至始至终都是孤家寡人。可奇怪的是,她那会儿一直都不觉得自己苦,好像总能给自己找到乐子。
如今有了比较,却不禁开始疑惑,自己那会儿到底是如何忍过来的。
裴云起不由莞尔,见她明净的目光静静地望过来,他便觉得心很软很软。
他心道:正是因为见过你从前满身狼狈,眼睛里却还有光的模样,如今才更想要把你护好。
第68章
江洌在回府的路上, 一直都表现得心事重重。
江夫人见儿女来给自己请安,小女儿还是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次子却难得沉着脸, 不由有几分奇怪,“阿洌这是怎么了?”
江洌张了张嘴, 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却没说话,只是面露惆怅。
江苒迅速地看向他, 发觉兄长面上的沮丧之色后, 她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惋惜, “我还以为……罢了。”
江夫人好奇地看着他们打哑谜, 只是道:“怎么?”
“我还以为二哥能比大哥早些给我寻嫂嫂, ”江苒说着叹了口气, “结果如今眼见着是泡汤了。唉, 江熠我就不指望了, 你和大哥怎么都这么不争气。”
江洌:“……”
江夫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却从他们的面色中读出了几分意思,只是忍着笑, 江洌愈发不自在了, 忙闷头告辞。
江苒并没有同江夫人说徐循之事,她思来想去, 决定替徐循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江夫人看起来对次子的婚事倒也不是很在意, 只是一叠声地叫丫鬟去取了一封拜帖来。
江苒接了拜帖, 有些不明所以, 等到翻看到署名,便更无语了, “闻景?他来拜访咱们做什么,阿爹哥哥们明儿不是要上值嘛,他怎么也不晓得休沐日再来?”
“……”江夫人摸了摸女儿的狗头,慈爱地道,“傻孩子,他是来看你的。”
江苒顿时十分苦恼:“我能选择不见吗?我怕他又要和我谈诗词。”
江夫人险些被气笑了,伸手拍了她一下,只道:“方才说你哥哥倒是振振有词,换了你自己,旁人一凑上来,你便忙不迭要躲开啦?还是说,这天下除了你那太子哥哥,你谁都瞧不上眼?”
江苒一怔,旋即认真地为自己辩解道:“太子哥哥好歹不同我提诗词呀,这位闻郎君就不一样了,张口闭口风花雪月的,听了头疼。”
江夫人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只断然道:“那你就和他聊一些喜欢的。”
江苒略有些迟疑,看了看江夫人,旋即不知怎么的又笑了,狡黠地道:“好呀,这可是阿娘你说的哦。”
江夫人丝毫没能察觉她哪里不对。
毕竟身为一个母亲,江夫人倒还真不觉得自家苒苒是非谁不可……只是她如今太迫切需要一个工具人来替她点化点化,自己这毫不开窍的女儿了。
……
裴云起还记着自己答应江苒的事儿,一旦得闲,便主动去寻了皇后一趟。
这回却巧了,竟是碰上了皇帝也在。
须知父子两人虽要时不时地打个照面,但是私下里,简直泾渭分明。裴云起便是不得不去皇后殿中的时候,也往往会下意识错开皇帝的空暇时间。
便是前儿的宫宴上,父子俩虽都在上首,彼此之间却也隔得颇远。
如今双方乍然打了个照面,便俱是一怔。
裴云起垂下眼,不带什么表情地同二人行礼。
皇帝半天都没反应,他盯着自己的儿子,心说:这是高了,还是瘦了?怎么瞧着气色这么不好?
他一时看得出神,竟是忘了喊起。
裴云起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却也没有言语。
皇后忙重重地用胳膊肘捅了皇帝一下,皇帝方才回神。他身为皇帝,自然不可能流露出慌张的神情,只是沉声道:“起来吧。”
裴云起依言,面无表情地起身。皇帝有心要问一问他如今是来做什么的,话一出口,就成了,“你今日不去六部处理政事,来你母后这里做什么?”
裴云起道:“有事同母后商量。”
皇帝不由奇怪,儿子何曾同自己商量过私事!他心下有些探究之意,便又问,“哦,是什么事儿?”
他本是关怀之意,然而配上他的神态和语气,莫名其妙多出几分质问之感。
皇后:“……”你再问,再问儿子又要被你骂走了。
她再度给了丈夫一胳膊肘,示意他闭嘴,自己上前去,拉了儿子坐下,又给他塞了一个刚刚剥好的蜜桔,十分慈爱地道:“阿缪来得正好,我和你阿爹方才还在说你的婚事呢。”
她原意是觉得儿子可能不愿意在丈夫跟前说来意,便替他岔开话题,不料裴云起一听见“婚事”二字,面色就更冷了。
他同皇帝对坐,分明面容相似,结果一个赛一个的冷,好似皇后殿内供着的两尊冰雕。
他淡淡道:“婚姻大事,自然由长辈做主,我并无二话。”
皇帝闻言,便道:“既然如此,我看你姑母带来的那个苏娘子不错,出身也还清贵,堪为正妃,至于那个先头的蒋家娘子,如今身份差了些,当个侧妃也还使得。”
他一张口,就把事情给定下了。
裴云起在过去的二十余年,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只是这一回他没有应声。
皇后大惊失色,一把捂住了丈夫的嘴。
皇帝:“……”
皇后极力维持着镇定,勉强微笑道:“你别听你阿爹的,他这只是一个提议,至于到底如何,当然还是由着你自己定。”
皇帝:“可是……”可是他明明说都听我们的呀。
皇后微笑:“没有可是。”
皇帝:“但是……”但是他好像没有喜欢的,难道要他一直打光棍吗?
皇后微笑:“也没有但是。”
她怼完了丈夫,方才转身去瞧着儿子,拉着儿子的手,说:“你阿爹糊涂,你姑母的面子,他是不愿意拂的,可我看来,不管到底是哪个娘子,得你喜欢最是紧要。你也无需同我们说什么任凭做主这样的话,你喜欢的小娘子,才有资格做你的太子妃。”
皇帝似乎还有几分不服气,可是看了看儿子,他又忍下了,并未说话。
裴云起却道:“姑母带了她们来见您?”
皇后无奈地道:“她喜欢做媒,你又不是不知道。先头她在温泉庄子养病了许久,我难得清静了一段时日,如今她好了,便又来烦我了。”
裴云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皱眉。
皇后却只当他不喜欢别人过问自己的婚事,正要再劝,便听他继续说:“我听说姑母有意让闻景一道随我入六部历练?”
这却是正事了,皇帝难得能插嘴,忙道:“是,闻景那孩子瞧着倒是个妥帖的,只是如今勋贵出身的,我若给个高一些的官职,难免惹得那些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员们不满;若是给低了,又像是不给你姑母面子,一时并没有应下。”
裴云起心中这才有了成算。
要说富贵荣华,其实宁国长公主已在山巅,闻景是她的独子,只要不出意外,应当是终生不愁的。
可她自己曾经便曾经大权在握,便是自个儿如今年纪大了不想再争,总要为儿子打算。
皇帝不给的官职,还有谁能给?——答案呼之欲出,只有江相。
江相此人,的的确确是深不可测,为官数十载,行事谨慎,甚至鲜少结党营私,别说长公主与他曾有宿怨,便是他的门生弟子,也几乎未见过他徇私。
可江相爱惜妻女之名远扬,三位郎君且不说,独独那江苒最受爱重。若谁家能娶回江相的独女做媳妇儿,别说江相了,难道帝后就不会看着江相和江夫人的面子多加看顾吗?
因此京城的勋贵世家,便没有不盯着江苒的婚事的。宁国长公主自然也不例外。
也难怪,她病才养好,便急匆匆地要去藕园宴,想来便是特特为了江苒罢。
帝后见他垂了眸子像是沉思,不由对视了一眼。
半晌,裴云起才重新抬起眼,淡淡道:“毕竟也是姑母的儿子,不若参照着伯喻的官职来,有他看顾,想来也不会出岔子。”
皇帝想了想,不由笑了,话中倒是多了几分赞许,“江锦科考出身,供奉翰林院,我听说闻景素来文采还算可以,随着他也能学一些东西,且江锦性子迂回婉转,倒比旁人更镇得住闻景。好,便按着你说的办。”
他在裴云起跟前一贯是严父,鲜少露出笑容,裴云起见了,却是微微一顿。
他面上的冰霜亦有融化之意,皇后看得感慨,便忙趁热打铁,“阿缪你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你阿爹也在,求我倒不如求他来得快。”
裴云起自打从道观回来,十余年也没对皇帝要求过什么,闻言颇有些无言,良久,才在皇后的鼓励眼神下,硬梆梆地吐出几个字,“……是楚国公府的学堂之事。”
“哦,原来是这事儿,”皇后恍然,说,“有位先生师德不端,学堂便坏了名声,的确是可惜的。京里头,我瞧着各家府上,也只他家的女学办得最合我意。如今这学堂只怕难招到学生,要办不下去了。”
皇帝自然也是知道此事的,虽然奇怪素来不过问旁人之事的长子为何会忽然为一家府学求情,却还是道:“既然如此,我便寻个由头赐点儿东西下去,夸一夸他家罢,赐个牌匾如何?”
裴云起:“……”
他不由求助地看了一眼母亲。
皇帝别的偏好没有,最喜欢书法,试问普天之下哪个胆子大的敢说皇帝的字丑?自然是没有的。
所以皇帝最喜欢给大臣赐牌匾,以示荣宠。他自个儿还常常沾沾自喜,觉得这真是又文雅又省钱的一个好法子。
至于他的字到底如何?
反正太子殿下是不能昧着良心说好看的。
皇后忍着笑,轻轻咳嗽了一声,才说,“要我说,他家府学未曾有名字,一贯只以楚国公府学呼之,陛下不若赐个名儿下去,再叫阿缪代为写匾,如此可好?”
每当她想哄骗丈夫的时候,都会换上敬称,皇帝一听果然也是这个道理,便张口应下了。
皇后又笑道:“我想你不至于这样闲,这事儿是不是江四娘子同你求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