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苒:“……”
她艰难地道:“……倒也不必如此。”
江洌听她拒绝,目露黯然之色。
江苒迎着二哥的这个眼神,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主要是她怕再多一个抱着自己哭的人。胳膊腿儿都已经借出去了,着实有点扛不住再来一个。
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喝酒小能手,为什么要遭遇这么多。
江洌听她应下,当下便松了口气,旋即“咚”一声,头朝下,软软栽倒在了桌上。
原本整整齐齐坐了一桌子的四兄妹,如今竟只剩江苒一个人还清醒着。
江苒注视着醉醺醺的兄长们,良久,才终于笑了起来。
不论她的兄长们在外是呼风唤雨还是兴风作浪,一旦到了她跟前,也只是会担心妹妹受委屈的普通兄长。上苍对她何其眷顾,竟叫她有了这么一群这样好的家人。
江苒喃喃地道:“你们一个个的这幅荒唐样子,真该叫我的嫂嫂们来看一看。”
虽然荒唐了些,可却意外地,叫她觉得极为幸福呢。
……
大婚前夜,裴云起依旧坐在书房中,处理剩下最后的公务。
秦王忽然提着酒找上了门。
今儿帝后找裴云起谈了一整天的心,秦王就算是想见缝插针都没机会,如今瞅着好不容易他身边空下来了,便兴冲冲地来了。
裴云起见着这个顽劣的弟弟便头疼,“又来做什么?”
裴云间目露受伤之色,“明儿你就要成别人家的人了,今儿最后一天是我的兄长,还这么嫌弃我?”
其实他还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时常被兄长带着一道玩耍。可惜后来皇帝同太子之间愈发关系僵硬,他夹在其中,裴云起便连带着他也不太待见了。
听他这么说,裴云起微微沉默了一下,好久,才无奈地道:“且不说我是娶妻,而非入赘,不论如何,我总是你的兄长的。”
裴云间目露感动之色,“大哥你太好了!不愧我这么辛苦地给你找孤本!”
裴云起正给他斟茶,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侧眼看过去,“什么孤本?”
裴云间嘿嘿一笑,把袖子里头藏着的东西推了过去。
按理说,皇子一旦成年后,身边便会有教导人事的宫女伺候,不过裴云起性子孤僻,东宫里头并没有这种存在。
帝后都十分心大,决定叫儿子自己解决这个难题,裴云间知道了爹娘的不靠谱打算之后,便上赶着雪中送炭来了。
“听说是前朝宫里传下来的孤本!我拿了好多银子同内监们淘换来的!”秦王兴致冲冲地推荐。
裴云起本来以为这是一件普通的新婚礼物,如此闻言,翻书的手一顿。
他没有露出太过于惊惶的神情,只是看了裴云间一眼,轻描淡写地问:“听说你昨日上课看杂书,被夫子批评了,可有此事?”
“这个嘛……”
裴云起把书放了,面无表情地喊:“紫影。”
紫影应声而来。
太子殿下冷淡地道:“把秦王护送回他的宫殿,盯着他抄一遍道德经,抄完了再睡觉。”
秦王目瞪口呆:“阿兄,你你你过河拆桥!”
裴云起道:“我不过尽一尽身为兄长的职责罢了。”
“……”秦王悲愤而去。
裴云起目送他走了,良久才收回视线。
太子殿下嘴角破天荒地挂了一丝笑意。
然而这一丝笑意,在触及到桌面的那“孤本”之后,又淡了下来。裴云起盯了这本书很久,才迟疑着,将其拿了起来。
新婚前的夜晚,注定,不太平静……
第101章
眼见着江苒就要出嫁, 江夫人在夜间辗转反侧了数回,第二天天还未亮,便随着上门的全福人一道往江苒小院内去了。
然后她就发现了在江苒的隔壁房间睡得横七竖八的三兄弟。
江夫人:“……”
江夫人大受刺激, 又去看江苒,江苒亦是没起, 丫鬟们喊了她三五回,她眼皮子都不抬,只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
江夫人看着眼前的情形, 简直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一面指挥着丫鬟们把江苒架起来,一面亲自从下人手中接过一盆水, 劈头盖脸地把儿子们浇醒了。
三位郎君一个哆嗦, 这才算是清醒过来了。
宿醉后的头疼让他们还有些反应迟钝, 江苒昨夜自顾不暇, 也并没有叫人给他们换衣擦身。
总之, 他们如今可真是又狼狈又卑微, 还要挨江夫人的骂。
江夫人道:“胡闹!滚回去换衣裳!你们妹妹眼见着今儿出嫁, 你们也太不像话了!”
江锦几年没被母亲呵斥过了,闻言不禁一怔, 旋即便想到昨儿的荒唐来。
他扶着额头, 垂首挨训。
江夫人又扬声叫下人们来扶人:“还死着做什么!把你们郎君都带回去赶紧擦拭换衣裳,误了吉时我唯你们是问!”
好在各院的下人们原也都过来凑热闹的, 如今被江夫人一齐训了一通, 忙不迭地上前将各自主子扶下去了。
江苒虽然并未同哥哥们一般喝得烂醉, 然而一觉醒来, 也觉着头有些疼,昏昏沉沉地叫人按在梳妆台前。
这头全福夫人才给她绞了面, 那头便急急有人来报:“太子殿下坐舆车出了东宫了。”
江夫人深深地叹一口气,便催促道:“快些罢。”
她看左看右,觉得全福人也许是一个人,动作太慢,索性挽了袖子亲自上阵,给江苒傅粉描眉。
江苒如今略清醒了一些,忽然一抬眼,一眼望见镜子里头脸白得像鬼、嘴唇红得像吃了个小孩儿、眉毛黑得像煤炭的自己,哆嗦了一下。
她没忍住:“阿娘,你下手也太重了罢,这个妆面,着实是提神醒脑……”
江夫人道:“你懂什么,咱们如今灯火不明,一会儿到了你房中灯火通明的,妆就叫灯光吃没了,看去只会觉得你丽质天成!”
江苒心道:怎么可能,虽然我在他眼里肯定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娘子,但是他眼睛也不瞎啊,我涂成这个鬼样子,他能违心说好看,那我敬他一尺。
江夫人无暇顾及女儿的吐槽,眼见着妆点得差不多了,她又同几名婢女一道给江苒梳头。
因着太子妃的衣冠首饰皆有定制,华美富丽之余,对于人的头皮和脖子也是极大的考验,所以为了减轻新娘的压力,一贯是放在最后才穿戴这些东西。
江苒被扯得头皮疼,她如今觉得连笑一笑都费劲儿,狐疑地道:“我就要顶着这些东西一整日?——我要吃东西,我扛不住的。”
江夫人心疼女儿,叫人去给她拿糕点,叹气道:“今儿汤汤水水的,是不能碰的,你且将就着些。”
说罢又恨恨:“你们无法无天的!明知今儿是大婚,昨晚还同你阿兄们喝酒胡闹!一会儿还要去太庙拜礼,累的还在后头呢!”
江苒眨了眨眼,忽然牵住母亲的手,拉了一拉,娇道:“阿娘,我今儿便要出门了。”
江夫人一怔,竟是一时有些舍不得再说她。
这会儿外头探路的人又来报,“太子殿下进了围帐了!”
迎亲的前一天,礼部会便派人在府前搭设皇太子同东宫官员等来结亲之人临时落脚的围帐,他们会在哪里稍作休憩,等待结亲的吉时到来。
入了围帐,便离江苒该出门的时间不远了。
江苒这头顿时又一阵兵荒马乱,江夫人给她罩上喜帕,手指微微颤抖。
江苒悄声道:“阿娘,我不怕,你也别怕。”
江夫人道:“阿娘不是害怕。”
只是一时感慨良多。
当年那个襁褓之中就失踪的女婴,江夫人一直不敢想,竟能再次将她找回。
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瞧着江苒在自己身边,一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总觉得安慰。不论江苒如何顽劣,她总算是回来了。
江夫人忽然道:“阿娘在你前十几年的时候,没能护着你,总想将来不论是你嫁了何人,府中还能长长久久地给你庇佑,可偏偏你选了太子殿下。苒苒,往后我总会有有心无力,护不住你的时候,你可会怪我呢?”
她也许是个合格的宰相夫人,可对江苒,心中总有亏欠。
江苒一怔。
她站起身,因着看不清楚,摸索了几回,才捉住母亲的手。
她轻声道:“您虽然这么说,可要是有一天我不想做太子妃了,想要远走高飞,您会不会帮我?”
江夫人叹息道:“只要你想的,阿娘做得到的,不论如何都会帮你。”
“那就是了,”江苒说,“您已经把您能给我的一切都给我了,余下的,便交给我自己罢。”
江夫人牵着她走出去,闻言,微微失神。
等到她回神的时候,皇太子已然近前了。
江相在前等候,同江夫人一左一右地牵起女儿的手。三位才换了衣服的郎君没赶得上堵太子殿下的门,便齐齐侍立在后。
江相照例训话,只道:“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
他察觉妻子的失神,便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江夫人注视着女儿,早已熟记在心的话,此时终于能够平静地说出来:“勉之勉之,尔父有训,往承惟钦。”
这一席话说罢,便当将女儿交到裴云起手上。
喜帕并非严严实实地遮光,江苒察觉父母的手离去,眼前裴云起的面目略略有些模糊,她隐隐约约地想:他穿红色原来也这么好看。
他的掌心十分温暖,将她略发凉的手牵住,带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按照大周的风俗,新嫁娘出嫁之日,双脚不可沾到地面,须得一路以红毯铺路。
相府嫁女郎,排场尤大,旁人说是红妆十里,而他家的红色绸毯,就从相府的莳花楼前,一路铺至东宫,其中所耗费人力物力,真真不计其数。
江相为官一贯很是清廉低调,这一辈子,也只在嫁女儿这一回这样铺张。
他同江夫人并肩站着,瞧着女儿远去,微微笑道:“苒苒,爹娘为你铺的这一条荣华路,万望你后半生,能在此道上,越行越远。”
话语散入暮春微风中,几不可闻。
江苒却忽然停下了步子。
裴云起像是早有意料,放开了手,由着她转身。
几乎没有迟疑的,两人齐齐拜下。
江苒同父母行了叩拜之礼,她原是很活泼跳脱的一个人,如今做起这些来,却已然很有些端庄娴静的模样了。
她嗓音发哑,只是道:“爹,娘,阿兄,这些年,多谢你们的陪伴与教养,我……我过得很幸福。”
江夫人忍不住别开脸,忍住泪意。
众人一时都是心下涩然。
裴云起陪着她跪,微微侧头,看了看江苒。
太子殿下从不穿这样明艳的红色,可如今一穿,便多出青年独有的俊秀与风流,而他眼中只有江苒一人。
他淡声道:“今后,她想走的路,我都会陪着她走,绝不会叫她一人,绝不会叫她受委屈,爹娘……请放心吧。”
一国储君,能够屈尊对二老行礼,已是孝敬非常,更是说出后头这样的话来,旁人便不仅是艳羡,而是惊骇了。
观礼的百姓们纷纷探头,道:“这江四娘得有多好看,才能叫太子殿下为她这样舍下身段?”
蓝依白、徐循,还有归仁学府的娘子们,俱在观礼的队伍之中,闻言皆是莞尔,扬声道:“自然是京城顶顶的美人,才配得上我们的太子殿下!”
众人起了这个头,不时,等江苒上了花轿,夹道的百姓们口中便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云云了。
因着太子颇得民意,百姓们对于太子妃虽然不够了解,但是总归听说是上京最漂亮的小娘子,夸郎才女貌总不会出错的。
江苒在轿子里,听得简直哭笑不得。
太子妃地位仅此于中宫皇后,太子娶亲,乃是国事,因而两人还要先去祭拜先祖,再回东宫一同接受群臣命妇的朝贺,其中礼节颇为繁琐,江苒顶着一身沉重行头,到后来累得简直连脚也抬不起来。
裴云起至始至终,都牢牢陪在她身侧,偶尔轻声提点她,有他在旁边,江苒的心便能安定下来,一日下来,竟是不曾出半分差池。
最后是拜见高堂,帝后十分体贴,并不训话,不过说了两句漂亮的场面话,便赶紧叫这对新婚夫妻退下了。
太子殿下自然是不用陪众人喝酒的,更何况秦王同江家的三位郎君在旁虎视眈眈,也没人胆敢上去灌太子殿下喝酒。
江熠倒是有些遗憾,忿忿地道:“要不是昨儿实在喝得太多头疼,我也要去灌太子殿下两杯,咱们家好好养了这么久的妹妹,就这样便宜了他,咱们居然什么也做不了!”
江洌幽幽道:“你连太子殿下进府都没拦过门,如今再去灌酒还有什么意思?”
江锦则道:“我看你们是忘了,昨儿是谁提的喝酒。”
他看得比起两个弟弟都清楚许多,只是悠然说:“苒苒可精着呢,唯恐我们为难她夫君半点儿。”
三位郎君齐齐叹了口气。
江熠犹有些不可置信,“不会吧不会吧,她居然为了太子殿下,把我们三个都涮了一顿?”
……
这头,裴云起好不容易脱身,回到寝殿之中,便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已然背对着他坐在了梳妆台前,正侧手去摘了耳畔的南珠耳环。
那珍珠光泽盈盈,托在她的手心,就像是月光凝为实质,倒也不知道是珍珠白一些,还是她的手更胜一筹。
江四娘本人便像是一颗莹莹生辉的明珠,将原本荒芜寂静的房内照得一片温柔。
江苒正叫丫鬟给自己打下手拆着满头珠翠,才拆到一半,不意他竟然来了,她忙不迭地往后躲,又要把喜帕往头上盖,反叫他一把按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