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煜星斜斜的靠在窗边,秦蓁的脸出现在窗户掀开的小片夹角里,他看的出神,连身边站了个人都没发现。
“散学铃响了,稍后学生一出来,小郎君可别叫人发现了。”
郑煜星一个激灵,吓得缩了一下,转头却见一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挎着个手编篮子站在一旁笑着。
郑煜星不动声色的将妇人打量一遍,只看出是最寻常妇人的装扮,按理说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太仆寺。
“这位夫人,您是……”
老妇连连摆手,她看得出郑煜星一身显贵,自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担不起他这样的客气。
她看了一眼里面,对郑煜星自报家门。
老妇人夫姓范,是太仆寺马场一个粗使小吏,几十年来一直干最粗重的活儿,拿着最微薄的俸禄,辛辛苦苦,却从无晋升之机。
大齐规定官吏七十致事,但其实越是卑微的职位变数越大,未必按照规定来。夫妻二人只有一子,出生带病,老范一人的俸禄,要养活一家,还要为儿子养病。
此前,老范因为干活最得力,衬得其他人懒散,险些被排挤罢职,后来他咬牙,拿出家中不多的积蓄来给其他人送礼,好歹是保住了差事,可是手里的活却成倍增加,终是病倒了。
郑煜星听到这里,眉头已经皱起。
下一刻,老夫人露了笑,语气陡转——就在他们以为路走到头的时候,秦寺卿竟亲自登门。
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即便当初差点丢了饭碗,老范也严守规矩,没敢越级求助,寺卿为太仆寺长官,与他这样的小吏距离不是一星半点。
秦寺卿虽是个年轻人,但并不显浮躁,他一身便装坐在简陋的屋子里,平声问了问老范的情况,问的很多很细,除了平日里职务为何,怎么安排,完成标准,还问到他的工龄,以及这些年来值得一说的大小事。
老范起先吓到了,以为这是
要让他退了,没想他战战兢兢答完,秦寺卿只是点点头,让他好好养病,痊愈后尽快上值。
夫妇二人不知这寺卿深意,只觉得饭碗不丢就是天大的好事,老范甚至都不敢养病,第二日就回了太仆寺,来了才知,他竟被提为主簿,不仅不用再干粗活,而且手头过的事情,都与新政息息相关。
老范读过书,可惜他年轻时,科举之制因考卷不掩身份,失了公允,普通的读书人高中机会十分渺茫,后来科举制度革新,终于让众多寒门仕子都有了公平角逐的机会,老范却不再年轻,又因幼子患病,不能在这条路上耗下去,遂捐了个小吏挣钱养家,日子一熬就是多年。
老范第一次在年轻人面前落泪,恨不得给秦寺卿磕头上香,然而,秦寺卿只是捧了卷书,淡淡道,是秦博士即将要在马场上课,走了一圈,觉得马场不如从前规整,一句话丢过来,他少不得要追根溯源查清楚,毕竟秦博士是个讲究人。
夫妇二人这才知道谁是大恩人,又来谢秦博士。
却没想,这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竟比那年轻的寺卿更冷淡。
她只看了老范一眼,便道:“原来你就是老范。听说你活干的最好,如今虽然不用干粗活,但把人箍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得看好了,若他们做的还不如你从前做的好,你就继续接着去干。”
“稍后我去马场会多些,如今新马政为太仆寺重中之重,太仆寺的学生都是勋贵子弟,讲究娇气得很,若那头的活儿做得不好,哪里有差错,秦寺卿也保不住,知道吗?”
这事放在任何人来看,都是秦家姐弟帮了老范夫妇,可这姐弟二人,无一句话夹着恻隐之心,态度平常甚至冷淡,好像这一切只是遵循标准做出的选择。可是这些话,却比那些空有同情怜悯,旨在鼓舞激励的话语要更打动人心。
好像这本就是老范该得,也只有他能做好,最重要的是,这未必是赏赐,但一定是责任,若有失职怠慢,绝不会因为他们多么多么可怜,就有多一次机会。
老范如获新生,病都好的快了,如今不仅俸禄涨了,有了品级,就连从前共事的人都得对他恭恭敬敬,他做起事来格外卖力。
重阳将至,范夫人听说了些关于秦博士的事,得知他们姐弟二人此前遭遇,心中深感不易,他们也不敢送别的,怕被说贿赂上司,所以范夫人今日来,是给秦蓁送自家酿的菊花酒。
里头,秦蓁的话已至收尾:“今日回去之后好好想清楚,实在不喜,私下告诉我,我可以尽力让大家不失体面的终止这条路,若喜欢,仍愿意试一试,一样告诉我,毕竟,待新的学子入学后,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前辈,都有独当一面的资格。”
她今日的话,颇有些发人深省的味道,以至于散学时,学生们都格外沉默,若有所思。
老妇看了郑煜星一眼,忽道:“方才老妇唐突,不知这位官爷怎么称呼,是与秦博士认识的?”
郑煜星闻言,忽然挺直腰身,一本正经道:“自是相当熟悉,说是知己也不为过。”
他瞄一眼她手里的篮子,又看看里面,道:“秦博士稍后可能还有事,夫人若不介意,就由我转交吧。”
老妇却是想到他方才在外面抱臂偷窥满脸笑意的样子,口头上没有点破,只是笑道:“如此,就斗胆麻烦官爷了。”
郑煜星积极接过:“夫人既信我,怎会是麻烦。”
老妇笑着告退,转身时低声道:“与秦博士交好之人,自是可信的好人。”
郑煜星愣了一下,心里热乎乎的。
……
秦蓁被晗双拦住了,自是问好友的事。
“不是她病了,是她大兄。”
晗双一听,顿时松了一口气。她还是了解好友的,除非病的下不来床,否则她不会轻易告假,但若是她的兄长,那就另当别论。
晗双拍拍胸口:“我真怕是她突患恶疾下不来床。”
秦蓁笑了笑,忽然想到什么:“前几日,你是不是在与她筹划重阳出行的事?”
池晗双无力摆手:“表姐不知,芸菡最是在意她的兄长,她自己怎么都可以,但若是她兄长,一根小指头都不能少。眼下大公子病了,她肯定没有出游心思,什么计划都白费了。”
言语间,多少有些失望。
秦蓁沉吟片刻,说:“我倒不这么觉得。”
晗双疑惑抬头。
秦蓁:“你对长安更熟悉,有没有不偏不远,出行不会太累,景致
怡人适合放松心情,游趣俱佳亦能热闹的地方?”
晗双陷入思考,这时,门口处传来一声低笑。
里头的二人同时看过去。
郑煜星斜倚圆柱,歪着头自垂帘下看过来,手里还拎了个篮子,被发现后,他学着秦蓁之前的样子,直勾勾的看着秦蓁:“池姑娘和郑芸菡还是手拉手跟在我屁股后头玩过来的,何不来问我?”
池晗双十分给面子的双手合十击掌:“对呀,郑三哥,你有什么好主意没?”
郑煜星张口就来,一连点了好些景致绝佳的去处,末了,他看秦蓁一眼,笑道:“我大哥积劳成疾,若能借此出门散心也不错,所以出游照旧。”
池晗双眼睛都亮了:“不愧是郑三哥!”
秦蓁淡淡的看了池晗双一眼,后者浑然不觉。
“池姑娘啊。”郑煜星笑眯眯的看着她:“此事可以慢慢商量,还有好几日呢。我有些事要与秦博士商议,你看……”
池晗双捞起小书包就跑:“表姐,我先回去计划安排,有变故随时告诉我!”
“哎……”秦蓁拦都拦不住,眼看着表妹一溜烟跑远。
下一刻,郑煜星高大的身躯横在面前,俊白的脸凑过来,大方夸赞:“我们阿蓁真是个细心又热心的好姑娘。”
秦蓁不为所动:“你事都做完了?”
郑煜星挺胸直背:“随时恭候秦博士查看。”
秦蓁:“做完了就回府。”
她错开他要走,郑煜星长臂一抬,将篮子横在她面前:“这是范夫人送来的菊花酒,辛苦一日,一起喝一杯如何?”
秦蓁听到范夫人的名字,眼神动了一下,她没看酒,看向郑煜星。
郑煜星唇角勾起:“不要想太多,我可没故意打听你,凭我们的缘分和羁绊,这种事随随便便就知道了,范夫人有急事回家,托我转交给你。”
既是范夫人一片好意,她没有道理拂了好意。
秦蓁伸手要接篮子,郑煜星眸光一厉,忽然躲开她的手,唏嘘道:“我知道了,你不想给我喝。秦蓁,我好歹提着篮子在外面站了半天,都是力气活,够讨你一杯酒喝吧。”
不等秦蓁接话,他又像想到什么,一本正经凑的更近,紧紧盯着她,前一刻的愤愤不平自眼
底化开消散,又变作意味深长的试探:“你又想拒绝我啊?”
“拒绝”二字一出,秦蓁眼角抽跳。
她眼珠轻动,正正与他对上。
一瞬间,他眼中的试探之意从正中破开,涌出一股喜悦和兴奋,仿佛那“拒绝”二字,早已脱离本身的残酷之意,反而为他镀上了一层不同寻常的暧昧意义。
她拒绝他,这就很不同,显得他特别。
秦蓁微微眯眼,有些好笑,他还真是处处有神助,这么快就抓住了要点。
又有点恼火,她不过是想循着早就定好的路走,怎么人人都要跟她唱反调?
真想将这些不懂事的小东西们全都捆起来打一顿。
秦蓁心中活跃,面上淡笑:“一杯酒而已,郑大人喝得起。”她弯腰自他手中接过篮子,在他面前晃一下:“一起?”
郑煜星上下看她一眼,若有所思,大概在想他为什么忽然就不特别了。
两人就在博士厅外的台阶上坐下,迎风饮酒。
秦蓁想到昨夜看到的事,不动声色的打量郑煜星一眼:“贵府的事,当真不担心?喝完这杯就早点回去看看吧,芸菡还在府里。”
郑煜星一杯酒下肚,满脸愉悦,漫不经心道:“昨日我父亲说了难听的话吧。”
秦蓁又看他一眼。
忠烈侯大闹时,他分明还没回来,许是问了下人?
忽听他道:“我爹就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来,我们都习惯了。”
秦蓁玩转酒盏的手一顿。
郑煜星语气轻松:“大哥虽然病了,但若能借这个机会好好休息调养,对他也是个警示,并非全是坏事。至于府里,你以为我二哥爱笑,说话和气就是好欺负?你惹他试试。”
……
同一时刻,忠烈侯府里亦不安宁。
忠烈侯的书桌前,跪了好几个刘氏母家的兄弟。
“姐夫,这次只有您能救救我们了,您不能不管我们啊……”
刘诚和刘信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可是忠烈侯只是沉着脸不说话。
刘氏站在书房外,急得转来转去,眼睛都红了。
原本侯爷叫她张罗煜堂的妾侍,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从母家寻些出身不好,但姿色出众的女子。
母家那边也配合,立马送来三个美艳的女子,她
当即领着去了煜堂的院子。既有侯爷在,她也不必当恶人,只需将他祭出来,大儿媳便什么都没说,将人留下了。
谁知人来了还没落定,母家几个兄弟就来了,身上还穿着公服,很着急的样子,一来就说他们这次被害了,摊上事儿了,轻则罢职,重则入狱流放。
刘氏顿时慌了,根本顾不上郑煜堂那头,赶过来打听情况。
这一听,她脚都软了。
这些年,她母家兄弟没少得忠烈侯提拔,虽然忠烈侯只在兵部担着个没有大权的职位,但靠着他儿子的面子和他为数不多的人脉关系,仍是往各处塞了人,而这些人,也成为忠烈侯在朝中的拥趸。
哪怕他们实力不济,不能起到大作用,但只要提到忠烈侯,必定是满嘴马屁,转挑他好的地方说,还帮他针对高无相,是以忠烈侯也颇为照顾他们,两相对彼此而言,倒有些各取所需的意思。
今年事多,一方面是各地天灾**与营救重建,一方面是朝中推行的各项新政,处处都要人,都走钱,稍微有人中饱私囊,带起连锁效应,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刘诚和刘信便是将这些事当做了牟利的大好机会,竟与其他人一起串通,在朝廷采买的就在米粮上打主意。
忠烈侯一听,气的摔杯子怒斥:“如今是什么时候?这种事你们也敢做!?”
两兄弟连忙辩解——他们和那些公然私吞贪钱的不一样,他们只是偷偷用底价买进的陈谷换了朝廷的新粮,再把新粮卖出去,赚个差价而已,比起那些直接扣下灾银,一层层剥削的贪官要好多了!
忠烈侯差点气晕过去,他便是再不动脑子,也知道局势:“安阴公主怎么倒得?她倒下了,牵连的一片人是为什么?一个贪字!今年出这样大的事,陛下和殿下盯得就是一个贪字!你们还敢!你们简直混账!?”
两兄弟本想说,以旧换新赚差价根本是最普通的手段,往年各处牟利,没少用类似的手段,可是忠烈侯这样生气,他们不敢多说,只能把事情往简单了说。
“姐夫,这事儿以前也有啊,真要抓,还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呢!咱们已经打听了,朝廷现在正是要人的时候,不可能在这时
候再拉倒一片人,这次是咱们做的明显了,我们以后不会了,我们知错了,只要能遮掩的住,将功补过也成啊!”
刘信连连点头:“姐夫,您的二公子不是户部的侍郎么,他不是刚刚立了大功么!朝廷买粮,户部是经手的,不然您让二公子费神想想法子?”
忠烈侯气的不想说话。
刘诚急了:“姐夫,您看你一要给大公子纳妾,咱们二话不说送来几个好的,那都是精挑细选,模样好还会照顾人。都是一家人,本就该相互照应,不然,不然我们也给二公子送些美人?”
“闭嘴!”忠烈侯终于没忍住,大喝一声,连连咳嗽起来。
刘氏终于忍不住冲进来:“侯爷,您别生气,我哥哥说的有道理,这不是什么大事,当官的哪个没弄过好处?大事化小不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