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怡珺也看着她,神情里尽是担心和紧张。
舒清桐走出席间,对盛武帝下拜:“回陛下,是臣女之物。”
短短八个字,舒清桐咬字清晰,语态坚定。
这经文是她亲手抄写装订,为防有墨渍浸染,甚至一页一页检查过,从没有夹什么笺纸在里头。
然而,此刻这经文里偏偏有了一张莫名其妙的笺纸。
她像是在和自己赌一个结果,咬着牙承认。
盛武帝将手中笺纸递给内官,一双锐利的眼盯着舒清桐:“你,自己读一读。”
此话一出,众人皆愣。
陛下怎么会让一个女子当众读夹在经文里的笺纸?这里面写什么了?
舒清桐自己都没想到陛下有此一举,但内官送到面前,她只能强行按下杂乱的心绪,接过笺纸。
看清笺纸上所写,舒清桐瞳孔张大,浮现惊诧之色。
少顷,女子清幽的声音自席间传开——
“迢迢山河战未酣,烈烈烽烟金戈悍。浩浩银霜千里寒,昭昭赤心镇国安。”
本该壮烈热血的一首诗,生生被女人清幽的嗓音润的凄凉沉重,亦勾出镇远将军府一段悲恸的往事。
舒清桐的三叔舒骋,是舒老将军最疼爱的儿子,智武双全天生将才。多年前安华长公主察觉北厥异动,曾向镇守北关的舒骋递送消息,令大齐早早准备的同时,也希望舒骋能将她刚出生的女儿送回大齐。
舒骋为安华长公主大义所感,立下军令状,保证护住小公主。
那年大雪纷飞,舒骋护送公主回国的路上竟然惊动了北厥的探子,无奈之下,他将手下之人兵分三路,试图以移形换影之法迷惑敌人。
没想军中有细作,舒骋的行踪完全曝露在敌人眼中。
对北厥来说,放走一个小公主,换一条舒家将的命,简直太值得了。
最后小公主无恙送回大齐,舒骋却在雪地中被万箭穿心,致死未曾倒下,一如他多年镇守北关,于苦寒之地活生生扎根成一面镇定军心、震慑敌人的旗帜。
有人说,当年大齐士兵军心爆发,将敌军击退一蹶不振,是因为安华长公主于北厥城门上大骂北厥王背信弃义毒害发妻而引起的震怒。
但在更多人心里,那一年的愤怒,只因敌军将北关最重要的一面旗帜硬生生拔下,把带着毛刺的断面狠狠刺向他们的心头。
一声闷响,伴着水声,舒老将军手中酒盏落在衣袍上,惊得一旁的舒老夫人来不及抹去自己的眼泪,先为他擦拭衣袍。
离经风霜的老将,双眼泛红未有泪落,只有放在案前的手拽成拳头,隐隐颤抖。
他的孩子啊……
战胜后,盛武帝将安华长公主的大义之举宣告天下,大行封赏,甚至对安阴公主宠爱有加,更胜亲女;至于舒家,他赐下金银珠宝,丹书铁券,以及一个追封舒骋为镇国大将军的旨意。
没有人敢说盛武帝偏袒了谁,又轻慢了谁。
古往今来,将帅之位本就是前赴后继,不能因为谁家的倒下了,便连整个国家都倒下了,也不能因为谁保家卫国了,他就代表整个国家,甚至逾越皇室王权;后舒家叩谢皇恩,继续肩负着身上的责任,镇守北关之人成了舒清桐的父亲,舒震。
浩浩银霜千里寒,昭昭赤心镇国安。
这就是舒骋,不会是别人。
席间一片死寂,甚至有人浮想联翩——当年盛武帝只将安华长公主的义举昭告天下,却对舒将军冒死救下小公主一事淡淡略过,许是不想让谁遮盖了安华长公主的功劳,许是不愿让舒家自恃功高。
舒清桐竟然在手抄的法华经里夹杂这样一首诗缅怀舒将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是舒家对陛下当年的决策不满,为惨死的舒家儿郎抱屈?
一片死寂中,舒清桐对着帝后跪下,定声道:“禀陛下,臣女幼时常听闻长辈说起三叔往事,舒家痛失良才虽为可惜,但大齐君民一心,英勇良将前赴后继保家卫国,三叔作为其中之一,亦是舒家的荣光。”
“三叔命丧关外,因敌人诡谲至今尸骨无全,清明将至,臣女手抄经文,只愿三叔英灵得以安息,因一时大胆揣测三叔当年镇守北关时的心情,方得此诗。只是没想天灾降至,有了这场义卖,没来得及将诗文取出,臣女以为,三叔在天有灵,得知舍利与经文能换得银钱救助灾民,定会甚感欣慰,遥祝大齐。”
安阴死死的盯着舒清桐,似要用眼中的毒将她淬死,舒家儿郎众多,死了一个而已,她却是失去了唯一的母亲,舒家凭什么作出这般悲恸之色,自恃劳苦功高!?但当着帝后之面,她不仅不能生气,还得一同感激舒家人。
盛武帝沉冷的眸子盯着舒清桐看了很久,似乎在分辨她是真心还是说慌,良久,他抬起手,内官赶紧上前自舒清桐手中取过笺纸,送还到盛武帝手中。
盛武帝将手中笺纸按照原本的纹路对折,再对折,握在手中,声音略沙哑:“这首诗,写的极好。”
席间有窃语骚动,舒清桐诧然抬眼。
盛武帝无声一笑:“想不到镇远将军府除了精忠报国的儿郎,还有这样才情横溢的姑娘。起身吧。”
舒清桐叩谢皇恩,提裙起身。
盛武帝又道:“朕十分喜欢这首诗,不知郑姑娘是否愿意将它赠予朕?”
舒清桐惶恐道:“此为臣女之幸。”
盛武帝点点头,将笺纸放在手边,意味着此事到此结束。
舒清桐转身回座时,目光略过义卖台,郑煜堂双手交叠垂于身前,目不斜视的低垂着眼眸,谁也没看,另一边的安阴倒是迎上她的目光,眼底狠辣带笑。
舒清桐漠然收回目光,再也没看任何人。
舒老将军方才情绪涌动,此刻有些轻咳,一众小辈上前关心,旁人看了也不敢多说什么,盛武帝命人给舒老将军寻了处安静的宫殿暂时休憩,又唤了太医,舒老夫人与几个儿子陪着老将军离席,留下舒清桐与舒易恒在座。
舒易恒的情绪也低落下来,看了眼妹妹:“还好吗?”
舒清桐分明很不对劲,却笑了一下:“没事。”
舒易恒又问:“那首诗真是你写的?”
舒清桐目光空了一下,复又凝聚,嘴角笑容带着嘲意:“重要吗。”
舒易恒再没多问,转眼间忽然瞧见左相府那位商姑娘脸色古怪,又惊又怕,发现他的目光时,还心虚的躲开了。
舒易恒拧眉,他自来不是很喜欢商怡珺,但清桐爱与她玩在一处,他也不好说什么。
随着镇远将军府的场过去,接下来是左相府。
左相府拿出的,是一尊羊脂玉雕花瓶,十分精细贵重。
安阴终于将眼底阴霾扫尽,换上了笑脸,插话道:“听闻这尊羊脂白玉瓶,乃是商姑娘及笄之时瑜妃娘娘赠予之物。这般珍贵,商姑娘也愿拿出来义卖,可见其良善用心。”
商怡珺的姑姑瑜妃是盛武帝宠幸的四妃之一,但声望远比不上郑芸菡的姑姑兰贵妃。
后妃皆为帝王妾侍,今日不能出面,她想提高自己的声望,只得利用母家在义卖中好好表现。
果不其然,这尊品相极好的羊脂白玉瓶得到一片追抢,最后由户部尚书曹家以一万八千两购得。
价格已然超了瓶子本身的价钱,但看在瑜妃娘娘的面上,曹家也要卖这个人情。毕竟曹曼仪入宫在即,若得后妃人脉,往后的路也更多。
这一次,安阴很给面子的没再提什么亲自奉上,只让宫女将东西送给曹尚书。
尚书曹正春自忠烈侯府做寿之后,一直憋屈的很,眼见太子没有怪罪什么,才稍稍松一口气,今日这场义卖,曹家出个万儿八千两,也算是尽了心意。
曹正春露着一个舒心的笑,亲手接过羊脂白玉瓶,却发现玉瓶顶部似乎没有盖紧,玉盖略歪,下意识就转过玉瓶查看,接过发现卡在玉盖处的一抹粉色。
这、这是何物?
曹正春心里正疑惑,忽然被什么东西戳到麻穴,手中失控,瓶子从手里咕叽一滑飞出去,堪堪落于席间空地,碎成一地的同时,也亮出了藏在瓶子里的东西。
众人霍然探身,震惊不已的看看曹尚书,又看看中央一堆碎片和一抹粉色,一颗颗眼珠子瞪得老大。
今日的义卖,还真是意外频出啊。
两个宫女快步上前收拾,一个宫女提起那粉色之物,骇然轻呼。
这商怡珺的脸色彻底白了。
那粉色之物,竟是一件女子贴身的小衣。
“这、这……”商怡珺惶然无措,眼神惊恐:“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宫女都是知晓道理的,堂堂左相府千金,贴身衣物竟在大庭广众下暴露,等于毁了清白,赶紧将那粉色之物揉成团默默退下。
可宫女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好事之人的眼睛!
方才还说这是商姑娘及笄之时瑜妃娘娘所赠之物,那定是放在闺房里的宝贝,这姑娘家究竟随意到了什么地步,才会将贴身衣物随意乱塞?
那贴身小衣从尺寸到颜色被看了个全,甚至有人看了小衣之后,还瞟了商怡珺一眼,眼神十分露骨,商相爷当即沉了脸,隐有发作之势。
商怡珺羞愤难当,忽然猛地望向台前的安阴:“安阴公主,你……”
安阴一听开头就知道这女人要说什么,她眸子一厉:“商姑娘呈上的瓶子夹杂私物,难不成还污蔑是本公主塞进去的不成?”
安阴眼神一转,笑道:“早闻商姑娘与舒姑娘乃是闺中好友,没想连做事的习惯都这般相近,舒姑娘是落下了自己随手写的诗句,商姑娘竟是连自己……”
“你胡说!那不是我的!”商怡珺十分崩溃,一刻也待不下去,羞愤离席。
商夫人连声喊她,迈步想要追,面前忽然站了个人。
舒清桐对商夫人道:“夫人莫慌,我去看着她,不会有事。”
商夫人见是舒清桐,也没多想,连声道谢。
舒清桐快步追出去。
郑芸菡本来没想多管闲事,可转眼发现大哥不见踪影,原本的站位换成了另一个内官,心下一动,与二哥打了招呼,起身去追舒清桐。
余光里清丽的身影一动,卫元洲便抬起目光追过去。
见着郑芸菡离席,卫元洲转头与太子低语几句,太子连连点头,还做了个请的姿势,卫元洲带着樊刃起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郑煜堂:走,去看戏.
郑芸菡:走,去看戏.
卫元洲:走,去看戏.
舒清桐:心情复杂。
第27章 决裂
商怡珺跌跌撞撞钻进寂静无人的假山过道,放声痛哭,待哭够了,又对着嶙峋的石壁一阵拳打脚踢,痛楚从石头传回身上,怒气丝毫没有发泄,反倒更怒。
余光里瞥见假山外站了人,商怡珺大惊,待看清来人身形,又压着哭腔问:“是……清桐吗?”
舒清桐站在道口,轻轻地“嗯”了一声。
暗沉的过道里,商怡珺双拳紧握,出声时却夹了轻快的笑:“清桐,谢谢你来看我。我……我没事,只是没想到那安阴公主竟狠毒至此,你信我,那真的不是我的,我不知哪里得罪了她,竟被她这样羞辱!”
舒清桐逆着光,脸色沉在阴影里,又“嗯”一声,平缓道:“安阴无恶不作,看舒家早已不顺眼,我还得罪过她,没想因为你我交好,她连你也对付。你放心,我自会教训她。”
商怡珺哭泣止住一瞬,往外走几步,迟疑道:“你要对付她?你想怎么做?”
舒清桐看着她的身影,眼神几经变换,像是在思考该用什么样子来面对此刻。
“你……其实很想听到刚才这句话吧”
商怡珺呼吸一滞,语气疑惑又慌乱:“你、你在胡说什么啊?我……”
“那换个说法,是你想让我帮你对付安阴,还是想让我将自己送到安阴手上让她对付?怡珺,我竟不知你已痛恨我到此地步,我们……不是好友吗?”
舒清桐说的艰难,是不愿承认。
商怡珺急了,快步走出暗沉的假山道,泪光盈盈的脸蛋终于被园中灯光照亮,她在舒清桐面前站定,无措道:“你说的我一句都听不懂,我们当然是好友啊……”
也许是走得近,才看的清楚。
对上舒清桐的目光时,商怡珺愣了一下,急切想要解释的模样淡了几分。
舒清桐慢慢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笺纸来:“你是不是好奇,那本手抄佛经里夹的,明明是一首我思春难耐,写给信宁侯世子的情诗,何以会变成一首缅怀我三叔的诗?”
她凝视着商怡珺,不解道:“我也很疑惑,为何你要模仿我的字迹,给安阴递这样的东西。”
舒清桐手里的笺纸所写,满满都是对周先望的情意,字迹与舒清桐有九成相似,不细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
商怡珺轻轻摇头,后退一步:“清桐,你怎么能这么污蔑我?”
舒清桐单手将笺纸揉成团拽在手里,好像这样才有力气继续说下去。
“怡珺,刚才这句话,我也问过我自己很多次。”
“母家表妹来我府上与你发生冲突,我为你掴掌于她,打断两家亲缘;掴掌之事被两家掩盖不作外谈,却因太子选妃我在其列,被人抖了出来传遍长安,让我得了跋扈之名;你与我同去布庄,亲手帮我选了衣料,甚至连哪一种作衣,哪一种做裙都想好,那身裙子与郑芸菡的一模一样;怀章王有意与将军府定亲,刚回长安,你便立刻告诉我他与郑芸菡暧昧赛马,很快,这事情传的人尽皆知,两家婚事受阻……”
舒清桐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每一次我察觉端倪,便会这样问自己,何故污蔑你,我们明明……那么要好。可当我慢慢找到证据,又觉得很佩服。因为即便到了刚刚那一刻,你对我流露出的关切和担心,仍真切的分不出真假。”
两人之间陷入一长串的沉默。
一个高大的身影缓步靠近,立在假山之外,静静凝视。
尾随而来的郑芸菡认出那人,正要迈步过去,就被暗中一只大手捂住嘴拖到隐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