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惊失措想要呼救,耳边响起男人低沉醇厚的声音,很是耳熟:“你想把人都叫来围观她们姐妹决裂?”
怀章王!?
郑芸菡的背贴着卫元洲硬朗的胸膛,脸颊温度飙升,卫元洲感到手掌下的温度变化,忍住笑,又道:“我放开,你不许叫。”
怀里的小脑袋连连点头,发丝与紫袍摩擦出奇妙的声音,似一把小刷子蹭到心尖。
卫元洲呼吸一滞,放开她。
郑芸菡得以喘息,探头去看,却发现大哥不见了。
那头还沉默着,她看着卫元洲,用微弱的气声无奈道:“一句‘决裂’,王爷说的轻巧,却不知舒姐姐是前思后想,再三斟酌才说出口,这对她来说是个艰难的决定。”
卫元洲想和她多说几句话,明知故问:“何以见得?”
郑芸菡用一种“你真笨”的眼神看他,耐心道:“我那身衣裳采色用料皆取于鬼子母神图,不可能纯粹凑巧做的一样,若不是因手持同样的图,就是有人故意模仿;园中那日,我不知原委问出《鬼子母神图》,王爷和商怡珺都在场;舒姐姐当时肯定想到了里头的缘故,若她承认自己手里没有图,我没准会问她为何与我撞衫,答案就呼之欲出啦。”
“舒姐姐是在给她留颜面,不想那时候就尴尬,所以才骗我她有图,让商怡珺自己都以为这是个奇妙的巧合。不至于心虚。”
“可我求图之心诚恳,她承认有图却不给,等于给自己揽了个麻烦,她宁愿这样迂回麻烦,也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戳穿商怡珺,可见她对商姑娘很是看重。”
小姑娘说话时,有香香的气息喷吐出来,萦绕四周,卫元洲心神一晃,身子发紧。
“嘘,那边好像有声音。”她虎头虎脑的张望,又不敢太明目张胆。
卫元洲弯唇轻笑,倾身凑到她耳旁:“我已命人将周围守住,旁人以为我与舒清桐在此幽会,不会过来打扰,此刻她们正全情投入,想必不会注意到你,你大胆看便是。”
“嘘!”少女拧眉嘘声,有些恼他叭叭不休。
卫元洲挑眉,又站近一步,她看着那头,他看着她。
假山暗道里,商怡珺忽然笑了,笑声渗人,一步步重新退到幽暗里。
“舒清桐,你要这么说就没意思了。”
她悠悠叹气,乖戾张狂渐显:“为我掴掌表妹?你打她是因为她错了,无论换了谁你都会打她,你既打了他,那也是事实,传到太子宫中让你甄选落败,是因为太子不喜欢跋扈之人,与我何干?”
“料子是我选的,可若你不喜欢,我还能逼你你穿上?”
“怀章王和郑芸菡私会赛马是事实,明明是你自己介意才会推拒,你若真那么爱慕怀章王,管他和几个女人暧昧,有两家坐镇你都会是怀章王妃!”
她笑声古怪,“我真纳闷,所有的决定都是你自己做的,与我何干?这里头哪一件是被我逼迫?”
眼前的商怡珺,再也不是那个善解人意,静婉温柔的好友,她憋的太久,此刻终于有机会痛快抖个干净,便豁出去了。
“你说得对。”舒清桐仍然平静,也许诸如愤怒与痛恨这般情绪,早已在以往一次次质疑与反质疑中消磨殆尽,此刻对着她,连失望也是浪费。
“从很早开始,就是我自找苦吃,顺着你的心思去做这些。倒也不是我人善可欺,只是因为我很疑惑——疑惑你的恨是从哪里来,又能恨到什么地步去。”
她短促的笑一下:“所幸,今日见到了。”
信宁侯府提亲失败,两家顾及颜面,皆当做无事发生,但舒清桐告诉过商怡珺,然后事情就传开了。
今日,若是在经书中发现栽满她爱慕信宁侯世子的诗句,信宁侯府提亲失败的事就成了舒家棒打鸳鸯,将她与周先望这对可怜的小鸳鸯拆散,怀章王身为男人定会介意。
这一举,不仅彻底将她与怀章王的婚事捣毁,还让她再难嫁给别的男人。
无论是谁,都会因为这首诗耿耿于怀,觉得她心有所属。饶是嫁了周先望,以他的性格,多会因为前因频频刁难,未必善待她。
可是这首诗终究没有曝光人前,而是变成一首缅怀三叔的诗,她还得了陛下夸赞。
反倒是商怡珺,清誉受辱,羞愤离席。
商怡珺怔愣一瞬,忽然想明白什么,抖着手指向舒清桐:“是你……”
“是我。”舒清桐坦然承认:“瓶子里的小衣是我塞的,诗是我换的,很生气是不是,可那又怎样?丢脸的是你,与我何干?”
“贱人——”商怡珺破口大骂,冲上来要与她动手;她并非舒清桐的对手,反倒被舒清桐捏住手腕掀翻在地。
崭新的裙装沾染尘土,商怡珺狼狈不堪的坐在地上,慢慢笑起来,一手撑地,一手对着舒清桐虚晃两下,声音低沉而压抑:“你自己也说自己不是人善可欺,就别装作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从小到大,我受的委屈,比你所有的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我堂堂丞相府千金,哪处不比你这个武夫粗人养大的强!可论到才情容貌,总是你占优先,就连我的祖父,也顾及舒家兵权在手,要我来拉拢你,与你交好!我从见你第一眼就不喜欢你,却要违背心意与你结交!”
她撑着身子站起来,身影摇晃:“你说得对,我原本没有那么讨厌你。容貌不如你,我便加倍打扮自己,才情不如你,我便拼命读书结交名士,陛下不会任你们大权在握,我们商家在朝中如日中天,总能盖过你!”
“可毁了我所有期待的那个人是你,我必须恨你!”
舒清桐如听笑话:“我毁了你什么?”
商怡珺惨笑两声:“你掴掌表妹坏了名声,是你自作自受,所以才被剔除太子妃的人选,可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境况?”
舒清桐拧眉:“你分明……”
“我告诉你我从不想做什么太子妃是不是?”商怡珺打断她,笑声疯狂:“这你也信啊?今朝是太子妃,他日就是一国之母,我做梦都想逃开你的阴影,我怎么会不想做太子妃!”
她忽然将右手臂的袖子撩起露出手臂。
暗色之中,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臂:“我是因为这道难看的疤痕,所以连甄选都不敢去!”
舒清桐看不清她的手臂,但知道那伤痕。
少时相识,她带着商怡珺爬树,结果从树上掉下来,是商怡珺拼死将她护住,手臂重伤,划伤的手臂混入泥沙肥料,反复发作化脓,以至于伤痕狰狞横亘手臂,多年不消。
商怡珺哂笑:“祖父从不夸赞谁,商家的儿女尽是在不得喘息的景况下长大,可那次他竟夸了我。”
“他的孙女伤成这样,他竟觉得做得好,就因你舒清桐是被将军府所有人捧在手心疼爱的宝贝,因这道疤让你将军府欠了人情,能在朝堂上与他有诸多助益——”
商怡珺一口气发泄许多,精疲力竭跌坐在地,喘息流泪。
舒清桐凝视她半晌,轻轻点头:“今日之后,你再不必委屈求全与我交好,可尽情做回你自己。这道疤既是我欠你,今日还你便是。”
话毕,她干脆撩起右臂衣袖,露出光洁手臂,狠狠砸向一旁嶙峋的山石!
一声脆响,白皙细嫩的手臂稳稳落在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掌之中。
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人,昏暗灯火中,他双眼深邃黝黑,无波无澜。
她一眼认出。
“……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舒清桐:啊啊啊啊啊啊!!!!
商怡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郑芸菡:哇哦。
卫元洲:哇喔~
郑煜堂:导演,他们妨碍我投入感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院子 1个;
第28章 人情
发现有人来,商怡珺吓得往暗处躲藏。
郑煜堂站在舒清桐身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着舒清桐的手臂,淡淡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姑娘没读过吗?”然后手掌轻动,像是提醒;舒清桐心尖一颤,飞快撤开,放下袖子遮住玉臂。
掌中细腻触感消失,郑煜堂收回手一并负于身后,施施然退开一步:“商姑娘愤然离席,陛下与娘娘皆不放心,特命本官前来询问状况,虽不知二位因何引发争吵,但宫中重地,若是引来更多人,恐怕对舒、商两家都没有好处。”
郑煜堂简明扼要,令暗中的商怡珺不觉抖了一下。
她今日羞愤难当,舒清桐又出其不意的将一切摊开,心中怨愤难忍才有了这一出,此刻冷静下来,又开始后怕。
若方才有别人听到那些话,事情可大可小。
思及此,商怡珺踉跄着站起来,压着惧意颤声道:“方、方才只是有些小误会,现在误会已然解开,有劳郑大人走这一趟。小女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说罢,她看也不看堵在假山道一头的两人,从另一个方向仓皇逃走。
舒清桐一直看着她离开,像是在送别这个人,也像在送别以往的情谊。
四下重归宁静,郑煜堂转身就走。
舒清桐忽然转向他,平静点破:“那首诗是你写的。”
郑煜堂驻足,背对舒清桐微微侧首:“舒姑娘说什么?”
舒清桐对着他的背影摊开手掌,亮出捏成团的笺纸:“义卖开始之前,有人给我送来这个,又道义卖有意外,需有心理准备。这张写了情诗的笺纸本该在佛经中,是你换下来的,那首替代的诗,也是你写的。”
郑煜堂转过身来,一副静候下文的样子。
舒清桐握着纸团放下手:“商怡珺与我交好,我俩连习字先生都是同一个,从前玩闹时,也会模仿对方字迹;相比之下,郑大人只凭着我手抄的佛经,便对字迹要领融会贯通,我很佩服。”
其实,更好的是那首诗。
郑煜堂笑了一下,缓缓道:“曹府宴上,小妹不知安阴为人无意冲撞,是舒姑娘仗义相救,算起来,在下只是还了那一次的情。舒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舒清桐想,原来是帮妹妹还人情的。
她朝他迈两步,两人距离拉近:“我帮令妹一回,郑大人以诗相助,足以两清。”
她轻轻抬眸,清辉月色融入眼中,氤氲出别样的艳色:“可方才拦我那一下,若为还情,好像也多了,反倒是我欠着了。”
因站的近了,郑煜堂微垂眼帘看她。
月色的冷与烛光的暖融在一起,冷艳之下亦有柔情涌动,她身上的香气与安阴浓郁霸道的味道全然不同,似一株月色下悄然绽放的幽昙。
郑煜堂眼神先动,别开目光望向花圃:“因为没有必要。”
舒清桐理解成:她没必要觉得欠他情。心想这男人果然又冷又硬,一如当日在书社里偶遇时的样子,但凡有妹妹一半开朗柔情,定会比现在可爱。
却听他道:“她心中积怨已深,方才你若划下去,恰好证明你真的觉得自己亏欠她,而她的不甘和委屈都有了最正当的出处,她会彻底将自己当作受害者,那些情绪不仅不会消失,还会变本加厉。今日她因过往委屈要你还一道疤,来日所遇但凡不顺,仍会将你当做一切不幸的源头,然后理直气壮的再要你一条手臂,一条腿,甚至一条命。”
“当日侯府寿宴时,舒姑娘还挺巧言辩解,怎么到自己身上,反倒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想不通?她声称不曾逼着你做什么,却是给你设好陷阱,让你在不知全情前提下自己跳下去。那你又何曾按着她的脑袋,逼她去受那些委屈了?”
“叫她活的憋屈的人并不是你,给她委屈的人也不是你,你歉疚什么?”
舒清桐心头一震,反应过来“没有必要”指的是她没有必要还商怡珺那一下。
郑煜堂瞥一眼她的手臂,负在身后的手指尖轻颤,不由得想起握住这截玉臂时的触感,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他局促压下这诡异的心思,涩声道,“天下之大,何愁无知己,惯得她如此行径,纯属你自作自受。”
舒清桐今日的心情当真不算好,若非皇宫重地,她兴许还要抱一坛好酒大醉一场痛快发泄。她想,换了其他人见此情景,多会好言相劝,频频开导。
不会像他一样,句句尖锐,似无数小针刺在心间柔软处,细密刺痛,却又让人清醒。
舒清桐低笑两声:“你说得对,早该摊开了说,是我自作自受,把她惯的。”
话语间眉眼一转,盯住他:“郑大人在此事上参透深刻,莫不是从前也同谁交恶,痛失友人?”
郑煜堂稳住心态,再不看她的眼,回答似是而非:“关系交恶也好,交深也罢,若都是失去挚友,也无差别。”
不等她再开口,郑煜堂抢先道:“舒姑娘离席多时,不便再多耽误,走吧。”
“且慢。”
郑煜堂俊眉微蹙:“还有事?”
舒清桐眼眸微垂,努力让神情表现的自在些,少顷,她将手伸入外袍,在衣裳里扯拽什么。
郑煜堂几乎是立刻背过身去:“你干什么?”
她抬眼一瞄,意外从这个沉稳冷静的男人身上看到几丝慌乱,忍着笑道:“转过来吧,不是什么不能看的。”
郑煜堂蹙着眉慢慢回头。
她竟从身上扯出另外一本手抄法华经。
舒清桐掂着经文,轻轻一抛,又稳稳接住:“今日义卖是以镇远将军府为名义,未免出意外,我准备了两本佛经,就是怕原本献上去的出什么岔子,打算在开卖之前替换以保万全。没想有郑大人出手相助,它派不上用场了。”
舒清桐走到他面前,改为双手奉上:“若大人不嫌弃,权当方才那一挡的谢礼。”
郑煜堂指尖轻动,并未去接。
舒清桐又道:“若不愿收下,定是觉得礼薄,也罢,我再想点别的。”然后作势要收回。
“不必。”郑煜堂这一次没有犹豫,伸手去拿,刚要碰到,舒清桐又捏着经书一躲,目光平添几分狡黠:“最后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