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阴对谁都不屑一顾,对怀章王却恭敬有礼,因为她忌惮他。
舒姐姐要想镇住她,就得守住怀章王妃的位置。
她刚才受惊,脑子一热就想跑,现在回过神来,庆幸之余又后怕——卫元洲定是看到了什么才会有此言行,若不解释清楚,他误会舒姐姐就不好了。
舒姐姐也说,做不了怀章王妃,就难镇住安阴。
思及此,郑芸菡撩着裙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拍身边的位置:“王爷不是要听实情吗,你、你坐下,我
们慢慢说。”
卫元洲人高马大,若非是与她,他脑子坏了才会挤在这样的地方。
看着她白净的小手不嫌脏的将尘土细石扫干净,卫元洲心头一暖,挨着她坐下来。
郑芸菡深吸一口气,心想,舒姐姐为她和大哥都背过锅,眼下事关王爷对未婚妻的信任,是时候让她来背一回锅了!
她屈膝环抱,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其实,今日我的确是故意抢风头的,我与安阴公主有旧仇,我看不惯她,她还敢看上我哥哥,这是万万不行的。舒姐姐从前欠了我人情,在我的软磨硬泡下才答应陪我做戏气一气安阴,打消她对我哥哥的念头。没想被我哥哥发现,他还训斥我,舒姐姐料到他如此反应,一早告诉我,若他大怒,便想法子让他去找她,她来帮我说服大哥。”
她转过来,蹭亮的眸子看着卫元洲,话锋一转:“王爷,您是个英雄对吧。”
卫元洲笑了一下,睨她一眼:“英雄?”
“对啊,您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和舒家一样是大齐的英雄。安阴公主之所以能活下来,是舒家的将军拼死将她保住的,您是战地英雄,应该最明白那种心情——只要是值得救助守护的,拼了命也在所不惜。”
值得守护的,拼了命也在所不惜。
卫元洲眼帘微垂,轻轻抿唇。
他其实,并不是什么英雄,最初的时候,也不为什么家国大义,可能要让她失望了。
她的眸光变暗,语气低落:“可是我觉得……她不值得。她……有些过分。一个英雄用命换来她,她却在英雄拼死保护这片故土上恣意妄为,甚至伤害他们用命保护的……故土中的人。”
郑芸菡见卫元洲许久没说话,像是把话听进去了,他是军人,不可能不知道舒家的事情,她咬咬牙,鼓足全部的勇气咕哝:“你是他的长辈呀……不能管管她嘛……”
细细的软音带着小勾子,像是抱怨,又像一份小心翼翼的期待。
狭道里一阵寂静,卫元洲没有给任何回应,就在郑芸菡以为谈话到此结束时,卫元洲忽然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带她出了假山狭道。
郑芸菡猝不及防起身,小碎步哒哒哒跟着,唯恐再与他撞了。
卫元洲的手掌布着粗糙厚茧,用力握她会有点磨的疼。但其实他有一双极漂亮的手,掌心宽厚十指修长,指甲干净圆润,若去掉伤痕老茧,再白一些,何尝不是一双戏转骨扇,力提狼毫,唯有矜贵公子才养的出的手?
郑芸菡出神间,卫元洲已经把她带到人烟稀少的湖畔一角,松开她,再伸手:“手帕。”
郑芸菡不明所以的递给他。
卫元洲看一眼浅紫色手帕上的芍药花,三两步走到湖边,将帕子用干净的湖水润湿,拧干后大步回来,犹豫了一下,
倾身捞起她刚才扫过碎石尘埃的手,他的动作并不快,像是在给她机会抗拒,直到握住那只小手,他才低头抿唇,一点点仔细擦拭。
他不谙男女之情,却也知道男女有别,女子若被外男这样对待,无非两种情况。
一种是存了亲近的心思,羞喜交加;一种是无意亲近,羞愤推开。
整个过程,卫元洲看似做的从容,其实注意力全凝在她的身上,她的丝毫情绪都不敢放过,心中甚至有几分难得的忐忑。
这样对她,他自认意思已经很明显。
若她生气避开,像刚才那样推他,许是真的不喜。
若她并不排斥,即便害羞多过欢喜,他也愿立刻对她说出情话,挑明心意,把婚事处理好,省的有些人天天为他人做嫁衣,气得他肝疼。
察觉郑芸菡不像山道中那样抗拒,卫元洲心中欢喜,止不住的激动,然而,就在他鼓足勇气慢慢抬眼望向面前的少女时,却发现她的两道目光早已跳过他的肩膀,追向远方。
卫元洲温柔的眼神凝了一下,脑袋一偏,堪堪挡住她的视线。
她拧眉,探头再眺望。
卫元洲锲而不舍的追堵。
郑芸菡没他高,被他严严实实挡了视线,腮帮子一鼓,垂眸看着自己湿润的掌心干干净净,很不走心道:“多谢王爷。”
多谢……王爷?
“你……”卫元洲轻轻呼出一口血腥浊气,拿出二十五年攒下的好脾气,一字一顿:“在看什么?”
他更想问,知道我刚才在对你做什么吗?
郑芸菡觉得手掌湿哒哒的,合掌擦了几下,忧心道:“我在看大哥和舒姐姐在哪。”
卫元洲嘴角微抽,终是卸下满身温柔尽数沉湖,那些青涩的情话,也胎死腹中。
他将手中秀花手帕拽成一团,丢开她的手,冷然道:“你似乎很习惯男人给你擦手。”
“诶?”郑芸菡缓过神,陡然撞上一张冷脸。
卫元洲冷盯着她。
郑芸菡一愣,赶忙摆手手:“不是不是。”
她自然懂得男女大防,可卫元洲并不知,在她顽劣活泼的年纪里,时常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然后乖乖站在兄长面前,看他们叹息着给她擦手、理衣裳。
即便长大了,她不再那样顽劣,这动作也刀刻般留在心里。
若换个心思不正,动作下流的,她定然反感反抗,拉开距离。
偏偏卫元洲擦得一丝不苟,规规矩矩,她根本就没往歪处想,反倒因这个动作想到兄长,再想到她留下是为了跟他解释情况,紧跟着好奇大哥和舒姐姐聊得怎么样,眼神和心思难免飘了。
这事情也解释不清,郑芸菡在心中过了一遍,真诚道:“王爷方才帮我擦手,与兄长一模一样,我不小心走神了。”
卫元洲握惯刀枪的手,死死地拽住小手绢。
“与兄长一模一样”,宛如吊唁的花圈,一个字一个窟窿,戳在他的心头。
男人沉黑的眼眸盯着她,慢慢笑了。
郑芸菡只想知道大哥那头聊得怎么样,小心翼翼问道:“方才小女解释的,王爷都懂了?”
卫元洲直勾勾盯着她:“嗯。”
郑芸菡大大松一口气:“既然您懂了,也断不要轻易误会什么。”她双眸透着真诚的光,发自肺腑道:“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
……
因安阴公主受伤,射箭台那边乱了一阵子,回过神来谁也没瞧见舒清桐去哪了。
郑煜堂沉着脸找了一圈,连影子都没看到。
心中那团火越烧越旺,他甚至有点说不清为何一定要找到她。
琼花苑引湖水横亘南北,修出宽宽窄窄的水道,沿湖向北,景致不时变化,连每隔一段距离架设的桥梁,风格也不尽相同。
“找谁呢?”戏谑的声音自桥底传来时,郑煜堂立刻驻足转身,精准的捕捉到声音的来源。
两岸被削成斜坡,拱形石桥架在湖上,那抹艳红站在桥下阴凉隐蔽处,背靠石砖,抄手抱胸,好整以暇的看他。
她在等他。
早知道他要来找她。
作者有话要说:卫元洲:擦得规规矩矩正正经经,让你没办法想歪,真是抱歉!!
郑芸菡:(满脑子哥哥嫂嫂)可以解释,可以解释!
第36章 堂桐专场
斜坡之上,郑煜堂长身玉立,一双冷眼静静看她,并未动作。
舒清桐笑笑,抬手在眉骨搭了个凉棚,一半玩笑一半认真:“不晒吗?”
郑煜堂抿唇,迈步走下小斜坡,一步之隔时,他止住步子,凉凉道:“等我?”
舒清桐爽快点头:“嗯,等你。”
郑煜堂扫一眼四周,寂静无人,薄唇勾出讥诮:“你们两人何不一起搭台唱戏?”
见她等在这里,他已明白芸菡那番叛逆反常的话,就是为激他来找她。
舒清桐一本正经的摇头:“第一,你妹妹比你聪明,诓她还不如诓你,第二,我见你,不是看我敢不敢,而是看我愿不愿。”
郑煜堂脸色一沉,舒清桐赶在他开口之前作嘘声状:“动静小点,我才唬了安阴一回,若是招来人瞧见你我在此偷偷摸摸,我方才那场戏可就白演了。”
对着他杂糅的神情,舒清桐轻笑一声,错开几步视察周围,平声道:“时间不多,所以你我最好坦诚的聊两句。郑煜堂,你和安阴有私仇吧。”
郑煜堂指尖微僵,微微侧首,视线中略入红色的裙摆。
舒清桐声线清冽,语气平缓:“你是严相的得意门生,前途无量,理论来讲,安阴根本妨碍不了你,哪怕她有意招婿,你想避开,轻而易举。可你既设法将自己的名声传进安阴的耳朵里,引起她的注意,又作冷漠疏离之态隐藏态度,让她有若即若离之感,继而生出征服之欲,这就很有趣了。”
郑煜堂眼神微动,讥诮的笑意渐渐淡去,低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舒清桐转回来,在他面前站定,眼底一片平静:“郑煜堂,芸菡得悉安阴对你有意,急的蹲在江边吹冷风,绞尽脑汁想替你摆脱,你不是最疼她吗?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连她都顾不上?”
郑煜堂黑眸深沉,看进她的眼底,“我与安阴有私仇,你与她就没有?”
舒清桐对上他的眼,才刚刚触及男人眼中黑沉的情绪,努力平稳的心境轻易地被搅动,她喉头微动,错开他的眼神:“我与她的仇,舒家与她的仇,早就在你那首诗里。我今日曲折安排,不过是想告诉你,无论安阴曾经做错什么,与你结了什么仇,我可以为你报这个仇,作为交换,你再不用此下策插手这事,如何?”
郑煜堂眼中闪过诧异,拧眉凝视她,语气染了些不可思议的笑意:“你……替我报仇?”
舒清桐看他一眼,又移开眼神:“义卖宫宴那日,我曾问你,为何在对我与商怡珺的事情上有如此透彻的理解时,你说,交深也好,交恶也罢,若结果都是失去一个挚友,其实心情差不了多少。同样的道理,你报仇也好,我报仇也好,若结果都是让犯了
错的人得到惩罚,谁来做,其实一样。”
郑煜堂:“诡辩。”
舒清桐挑眉:“是吗?我还觉得挺有道理的。”
郑煜堂忽然擒住她的胳膊,将她往石壁上一按,脚下紧跟逼近,高大身躯袭近,呼吸交融。
离得近,声音也低了,带着沉沉的沙哑:“你要如何替我报仇?”
舒清桐只在他出手瞬间面露惊诧,很快便冷静的背靠石壁,迎着人墙,凝视他的眼底,慢慢绽出笑来:“简单啊,我嫁给卫元洲,做她的皇婶,整不死她,气也气死她。”
郑煜堂心头一梗,眼底更沉,骤然松开她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也笑了:“我以婚事引她接近是下策,你以婚事镇她便是妙法?”
舒清桐继续在生死边沿试探:“此言差矣,你是出卖色相耍诡计,我是明媒正娶有名分,不一样的。”
郑煜堂眼底情绪翻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不一样。她与怀章王早有联姻之意,他对安阴,不过是策略,岂能一样?
可这话听着,着实气人。
他今日好像特别容易生气,气的想踹翻所有的筹谋和计划,细细查看理智和冷静下,究竟藏了什么在频频作祟,引出这样陌生又磨人的情绪。
舒清桐与他对视,见他呼吸渐渐粗重,双拳紧握,她眼神微动,作势要走。
郑煜堂动作迅猛,又将她挤了回去,这一次,他逼得更近,几乎要抵上她的额头:“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替我报仇?”
舒清桐微微扬起下巴,精心描绘的眼勾魂摄魄,朱唇莹润,吐出的字媚得拉丝:“那你又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这么挤我?”
那一瞬间,郑煜堂听见心底似有什么轰然崩塌,一片残垣之后,蹦出无数鲜活的画面来——初见时的冷艳疏离;书社里的温声低语;宫宴上的临危不乱;夜月下的隐晦试探;江上的英姿飒爽;戏局中的敏捷聪明……甚至,还有那个曾吓得他夜里醒来,如今想到,会忍不住感慨宿命的梦。
原来,他记得那么清楚。
原来,藏的是这些。
画影略过,只剩眼前这张艳容,她眼中情绪,是赌气的威逼,也是挑衅伪装的真心。
郑煜堂笑起来,骤然转变的心情令他释然,他难不成还不如个女人?
“我告诉你凭什么。”他一手托住她的后颈,一手捧住她的脸,倾身吻下去。
男人的唇又冰又润,让舒清桐第一时间想起了只有秋冬之际才只得到的桂花冻,冰润弹口,但又比它甜,比它香,还比它懂事,不用她动手,自己就送上来。
她分心的笑出来,却不知温润轻啄的男人等的就是这一刻,哪怕紧合的贝齿只张开一丝,也足够他加深这个蓄满了杂糅情绪的亲吻。
舒清桐双眼圆瞪,笑不出来了……
微风浮动,轻轻略过湖面,抚动一片清波,尚未漾开,就被岸边漾来的水波冲散。
舒清桐和郑煜堂各自拧干手中的帕子,木着脸转向对方,擦拭彼此脸上的口脂。
舒清桐恨恨的想——叫你亲,叫你亲,亲了自己一嘴,还得我来擦。
嘴上挨了重重一记,郑煜堂拧眉觉痛,捏住她的下巴作势要下重手,舒清桐哪里怕他,水汽氤氲的眸子狠狠一瞪,他挨到她唇边的手立马又怂怂的卸了力道,动作轻柔。
郑煜堂叹气,心想她不图这么艳厚的口脂其实也好看,简直碍事。
舒清桐眼波轻动,忽然凑过来。
郑煜堂一愣,哑声道:“还没亲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