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她拽着桌布边沿,掀起往那堆残破碎纸上一盖,呼,整个视线都干净了。
在郑煜澄眉眼微挑的诧异神色中,她笑的很得意。
郑煜澄作摊手状:“兔子没了?也不用讲故事了?”
在她呆愣的神情中,郑煜澄起身,握住她的手臂,将她一并提起来:“那就回去睡觉。”
刚说完,腰上缠上一双细嫩的手臂,她的小脸在他的袍子上一蹭一蹭:“要二哥讲故事才睡得着。”
郑煜澄伸手隔开她的脸,她一怔,立马找到他的掌心,乖乖巧巧把下巴搁进去,蒙着醉意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他。
郑煜澄喉头一紧,将她推开,“温幼蓉,你清醒点。”
她听到这个名字,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目光瞟见郑煜澄的床,飞快跑过去,甩掉鞋子躺上去,被子盖盖好,往上一提,只露出一双眼睛
。
郑煜澄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拉开挡在床前的屏风,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她。
她眨眨眼,将被子往下扒拉几寸:“二哥,菡菡肚子疼。”说完飞快提回去。
郑煜澄抱臂而立,极有耐心:“要请大夫给菡菡将肚子剖开瞧一瞧吗?”
她摇头如拨浪鼓,再次扒下被子,神神秘秘道:“吃块枣糕就好啦。”
她倒是对枣糕情有独钟。
郑煜澄点头:“等着。”他本想唤人,但见久安与婢女都不在,索性自己去找,临出门前还嘱咐道:“不许乱跑。”
她眸子亮晶晶的,重重点头。
房间角落的窗户被微微掀开,卫元洲带着郑芸菡暗中观察,见郑煜澄走远,他低笑一声:“你小时候,就是这样缠着兄长的?”
郑芸菡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为何要扮成自己,一听这话,小脸一沉,斩钉截铁道:“那不是我!”
卫元洲挑眉:“所以,好奇男子为何站着……的,也不是你?”
郑芸菡小脸羞红:“说了不是我!”
这一句,明显气弱很多。
小时候跟着二哥时,她身边只有福嬷嬷和两个婢女。福嬷嬷会教一些规矩礼数,但很多东西,福嬷嬷自己都忌讳回避,更别说主动教她。
偏她正是爱问好动的年纪,身边最亲密的都是兄长,难免就会好奇一些同龄姑娘绝对不会好奇的事情。
后来刘氏入门,有了郑芸慧,一门心思都在娘家和女儿身上,更不会以母亲的身份教她什么。
即便她曾经真的好奇过许多奇怪的事情,此刻也是绝对不能承认的!
卫元洲看出她的窘迫,见好就收,倚着廊柱道:“你可有想过,她之所以扮你,或许是因为羡慕你。”
郑芸菡拧眉:“羡慕我?”
卫元洲的眼神穿过窗户缝隙看向里面:“不错,羡慕你能做一些她从来做不了的事情……”说到这里,他眼神一变:“比如——”
郑芸菡察觉有异,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眼睛都快瞪掉了。
床上的人已经爬起来,窸窸窣窣的在郑煜澄的书桌前捯饬什么,转身时手里握着一只茶盏。
她没穿鞋子,滋溜溜跑的可快,眨眼就坐回床上,倒手将茶盏里的东西全倒在腹部以下。
顷刻间,用印泥染的红水,在床单上绽出一朵红色的花。
郑芸菡大惊,当即要从窗户爬进去拧她的天灵盖,卫元洲将她一扯,捂住嘴:“你二哥回来了。”
郑煜澄回来,手里端着一叠糕点,他走到床边,见人还乖乖躺着,心中放心了些。
“二哥……”床上的人虚弱的伸出手,气若游丝:“菡菡快不行了……”
郑煜澄:?
卫元洲:?
温幼蓉将手捂住小腹一下,呜呜假哭:“菡菡流了好多血,菡菡要死了。二哥,如果菡菡不在了,
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郑煜澄忆起什么,三步并两步上去掀开她的被子,捏着被角的指尖微微僵硬。
长安贵女自小接受各种教导,但并非生下来就一股脑全交了,往往是到了什么年龄才教什么事,姑娘家的月事通常在十三四岁,最晚十五都有,所以很多教养嬷嬷都是提前一年半载提出此事,让姑娘们留心。
但芸菡是个例外,她十岁便来了月事,差点吓到去世。
郑煜澄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早晨,他慌慌张张赶到她房里,她已屏退左右,额上绑着一条白布,摆开留遗言的架势。
他越听越不对劲,招来福嬷嬷为她检查,福嬷嬷掀开被子,果然见到一抹红……
饶是卫元洲没有姐妹妻妾,到底活了二十五年,多少知道些女子的私事。眼见面前的人脸颊涨红气得不轻,他轻咳一声,“本王什么都没听到。”
郑芸菡恨不能掘地三尺钻进去,她无法直视卫元洲,推开他跑进屋里,面色涨红:“二哥……”
郑煜澄转头看她,扯了一下嘴角。
郑芸菡亦无法直视床榻上那抹水红,小碎步挪过去扯起温幼蓉:“小祖宗,别再演了!”
温幼蓉见她来,吓一大跳,旋即心虚的捂住脸,任由她拉扯拽动,趿着鞋子站起来。
郑芸菡虚虚一笑:“我立马就让人来收拾房间,二哥……今夜要不要换个地方宿着?”
郑煜澄淡淡道:“还敢乱讲故事吗?”
郑芸菡耷拉着脑袋,摇头。
身后的人有样学样,小脑袋一搭,摇头,兔子耳朵随之晃动。
郑煜澄的目光扫过妹妹,落在那演得起劲的人身上:“我送你们回去。”
郑芸菡哪里还敢再折腾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郑煜澄哼笑一声,加重语气:“还是跟着吧,免得你忍不住,又要讲故事。”
两颗脑袋再次先后垂下,可怜巴巴。
郑芸菡招来真儿善儿,两人架着温幼蓉回东院,郑芸菡和二哥跟在后面,一出门就遇上等在外面的卫元洲。
郑煜澄多日来的疑惑,终于在此刻凝成了一道防备屏障:“王爷何以深夜来此?”他看看妹妹:“可是受舍妹叨扰?”
卫元洲若是看不出郑煜澄眼底的防备,便白活这么多年了。
他心底有些无奈。
本就不懂得与女子相处,好不容易处一处,又不入正经家长的眼。
他倒不慌,将郑芸菡向他请教救治一事道出,又举了些军中的例子,证明他只是行举手之劳,帮一帮这位女侯之女,在郑煜澄半信半疑的眼神里,卫元洲忽道:“厉山祁族与玢郡王之事,或许有利于大人并州之行,若大人得空,本王很愿意与大人详细商议。”
郑芸菡察觉二哥眼神微变,觉得卫元洲话中有话,心中存疑,倒也没问
。
入东院后,郑煜澄让郑芸菡去照顾温幼蓉,后又亲自送卫元洲回房。
站在王爷房门口,他看着妹妹房间的方向,皱眉道:“此次并州之行过于匆忙,许多事情安排欠妥,待下官院中收拾好后,自会将芸菡与温姑娘移居别处,多日来,舍妹与温姑娘若对王爷有什么冲撞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卫元洲体会着话中深意,笑容淡了几分:“郑大人客气。”
郑煜澄:“至于王爷方才所说,不知所指何意?”
此话一出,二人之间的气场仿佛忽然调转。
卫元洲眼神中的柔情散去,右手负于身后,语气微沉:“自是郑大人猜测的意思。”
郑煜澄脸色微变。
卫元洲又道:“玢郡王到底是真的想挣功,还是无知的被人促成此行,或许在祁族插手此事后,自有分晓。”
卫元洲轻笑:“郑大人事事深谋,便是本王也要甘拜下风。”
郑煜澄眼眸微垂,似有意掩藏情绪,待面上恢复平静,也不说什么,搭手一拜,转身离去。
卫元洲望向不远处亮着灯火的房间,自嘲一笑。
在儿女私情的桎梏下,他难免在她的亲长跟前小心谨慎,可越是小心谨慎,越是受人防备。
但在脱去这层壳子时,小心谨慎的角色,立刻转了向。权术谋略,本是他更擅长的方法。
若用他更擅长的方法将她几位兄长制服,也不知她会不会生气。
……
郑芸菡是守着温幼蓉沐浴更衣的。
醉鬼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见到本尊时,她因心虚乖得不得了,沐浴时要抬手抬手,要抬腿抬腿。
收拾完了出来,她还有些站不稳,是被扶进房里的。
郑芸菡发现二哥还没走。
郑煜澄看着温幼蓉的房间,忽道:“你说,她每日都睡不好?”
郑芸菡点头。
郑煜澄:“她答应探山,若还睡不好,可不是好事。”
郑芸菡心头一动:“什么意思呀?”
郑煜澄:“早点回屋歇着。让真儿善儿守在门口,别让人进来。”说着,他竟朝温幼蓉的房里走去。
郑芸菡大惊:“二、二哥?”
郑煜澄回头看她,笑道:“怕我对她做什么?”
她摇头,二哥自然不会对她做什么,她怕她对二哥做什么。
郑煜澄轻轻一笑,伸出食指抵在唇间,做了嘘声的动作,然后进了房里。
……
温幼蓉的房里有安神香的味道。
郑煜澄进来时,她已经睡下。
撒了半宿的酒疯,耗尽精神,酒劲到了最后,只剩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郑煜澄越过屏风后,并未再前行,站定打量她。
他一向爱用甘松香熏衣,提神醒脑。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床上的少女忽然睁开眼,直勾勾看向他。
郑煜澄弯唇一笑:“我能过来吗
?”
她面露疑惑,迟疑的点头。
郑煜澄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在给她拒绝的机会。
但她只看着他,目光迷离。
郑煜澄在床边坐下,垂眸看她:“酒醒了没?知道自己是谁吗?”
她洗了澡,还被喂了许多醒酒汤,清醒了大半,只剩昏沉迷蒙,听他此言,她认真想了一下,一字一句慢吞吞的吐:“我……吓到你了。对不住喔,我……脑子不清醒。”
她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郑煜澄浅笑:“所以,你是盼望着当郑芸菡,还是盼望着当我妹妹?”
她一愣,将被褥卷了一半抱在怀里,并不回答。
郑煜澄忽然拍拍自己的大腿:“躺上来。”
她皱眉不解。
郑煜澄作势要收:“无妨,不勉强。”
话音未落,腿上已经枕了一颗脑袋。
郑煜澄弯唇,慢条斯理的挽起袖子:“不妨让你当一晚上妹妹。”
他修长漂亮的指尖落在她的额上,掐着穴位,轻轻按压。
“芸菡小时候,有一阵子常做噩梦。半夜吓哭睡不着,问她什么也不肯说。后来我学了这个,她倒是睡得很好。”
他的指尖带着点点凉意,轻轻掐在头上时,让人有种瞬间卸下一层层疲惫外壳的轻松之感,舒服的想要灵魂出窍。
温幼蓉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从躺倒的角度盯着男人的喉结。
他说话时,那里会滑动,像催眠的摆钟。
房间里悄寂无声,只有男人动作时衣料的窸窣声。
舒适放松的感觉,从头顶慢慢向浑身蔓延,伴着困意与醉意,她很快闭上眼睛睡着。
郑煜澄没走,他唤来善儿,点了安神香,又要了一盆水和干净帕子。
善儿和真儿谁也不多问,只守着门口避免旁人闯入。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郑煜澄很快感到困倦,忽然,已经睡着的少女眉头紧锁,像是被魇住,痛苦挣扎。
郑煜澄瞬间惊醒,他打湿帕子绞干,轻轻在她额头擦拭。
帕子的凉意令她平静些许,郑煜澄放下帕子,放轻力道为她按摩头部。
渐渐地,少女紧皱的眉头松开,再次陷入睡梦中。
郑煜澄许久没有做这些,轻轻揉了揉酸疼的手指,靠回床边小憩。
一夜的时间,她反复了两三次,每次刚开始哼唧,郑煜澄便立刻醒来,先用凉帕子镇一镇,再轻轻按揉她的头,让她放松入睡。
直到窗棂外的天幕开始泛白,郑煜澄才唤来善儿照顾,自己拖着一身疲惫走出去。
……
温幼蓉醒来时,下意识撩开床帘看外面的天色。
这一看,让她愣了好久。
善儿见她醒来,开始准备热水洗漱:“姑娘现在头疼不疼?我们姑娘一早备了热汤,饮一些会好很多。”
温幼蓉点头,又摇头。
诚然,身上留着微
弱的宿醉反应,但更多的是舒坦,一觉睡到天大亮的舒坦!
“我……昨夜一直再睡?”她小声询问。
善儿早被吩咐过,笑道:“姑娘昨夜饮酒过量过杂,确实折腾了一阵,好在酒没白喝,这觉睡得安稳。”
温幼蓉没答,她趴在床上,鼻子轻轻凑到床沿的位置,又捞起被褥深深探嗅。
是一股挥之不去的甘松香。
这香像是一个机括,将被宿醉锁死的记忆解开,有零碎的画面蹦出来。
她屈膝抱腿,裹着被甘松香浸润的被褥,慢慢露出笑来。
梳洗完毕,她走出院门,遇上了脸色很臭的郑芸菡。
倒是第一次见她这模样。
郑芸菡走到她面前,重重的哼了一声:“在你想起昨晚做过些什么,给我赔礼道歉之前,我们是不可能和好的!”
温幼蓉双手按住她的肩,语气诚恳毫不犹豫:“对不住,我给你赔罪,磕头可以吗?”
郑芸菡一愣,旋即脸红道:“你、你记得你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