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芳瑞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挑唇笑着:“我当郑大人在担心些什么。”他抬手做了个介绍的姿势:“郑大人,为你引荐一下,这位便是镇江女侯之子,温大公子。”
郑煜澄凤目轻转,看向温震的眼神没有温度,温震对上他的目光,亦无悦色。
曹芳瑞还在喋喋不休:“厉山祁族劈山引水的大功,无需我多说,他们最擅山水之道,之前已有一队祁族山部前来相助,女侯一心相助并州,这才另派温世子前来,只要并州再支援些人马,自能救出郡王。”
郑煜澄轻笑:“原来是女侯长子。”他吐字轻缓,“长子”二字咬的意味非常,温震微微皱眉,听着很不舒服。
曹芳瑞未能品出当中深意,正欲逼着郑煜澄做决定时,门口忽然传来曹家护卫的呵斥:“议事重地,女子不可擅闯!”
话音未落,那护卫已经被一脚踹飞,温禄手指抹了一下唇,“呸”了一声,满身野劲儿。
曹家兵马见状,顷刻间拔刀相向,霎时间,十数个黝黑青年身着竹甲涌入,众人尚未看清发生了什么,堵在门口的曹家护卫已经全部倒地,哀嚎一片。
曹芳瑞大怒,冲过去就要调派更多人马,可当他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竟愣了一瞬。
少女一身如雪白裙,却点明艳的妆容,似雪中一抹血色,乍看以为清丽,再看惊艳勾魂。
她微勾唇角,牵起红艳弧度时,自骨子里涌出的明媚艳丽之下,又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却浑然天成的慑人气息。
曹芳瑞竟忘了说话。
温幼蓉的眼神略过曹芳瑞、一众呆愣的官员、脸色铁青的温震,最后柔柔的落在郑煜澄的身上,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来。
常来刺史府的官员不是没见过她,但所有人都看出来,今日的少女,与往昔任何时刻都不一样,哪怕是她当日飞身救下郑大人,也不似今日这样。
周身仿佛融了无形的威慑与迫人气息,分明是娇娆俏丽的小姑娘,可每往前走一步,都让人多一分谨慎紧张。
温幼蓉走到郑煜澄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
温禄已冲上来,一把将椅子上的人提起来,清空位置,又仔细擦擦椅子,恭敬请她入座。
被拎起来的付道几吓得心砰砰跳,一句话都不敢说,而这番动静,早已惹来不少人躲在外面偷看。
温幼蓉从容入座,一条手臂搭在扶手上,缓缓抬眼望向站在长桌另一侧的温震,撇嘴一笑:“许久不见,长高了。就是瘦巴巴的,这身好料子都撑不起来,是侯府不给你饭吃吗?”
温震双唇紧抿,脸色早已不像刚才那样淡定沉冷,她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他竟不由自主的要拉扯自己的袍子,想让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些。
郑煜澄的眼神从她出现开始便没有再移开,她身上那些变化,明显的细微的,在这一刻都不想放过。他对她知道的其实并不多,无意追根究底的去打听,更愿意等,愿意等她将自己完整无缺的展现,让他认识。
曹芳瑞回神,疾步走回来,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丢脸,这会儿不免硬气起来:“你是何人?”
厅中其他人也都看着温幼蓉。
刺史府内外的人都只当她是忠烈侯府的远房表妹,可现在来看,分明和他们想的不一样。
温幼蓉看也不看曹芳瑞,她下巴微抬,即便坐着,也像在睥睨站在对面的温震,只字不言,意思已经传达——你来告诉他,我是谁。
郑煜澄忽然想笑。
她乖巧时是真乖巧,气人时也是真气人。活像是在骨子里储了两个人,于娇俏动人与冷傲漠然之间收放自如。
温震的脸微微抽搐,慢慢抬手抱拳作拜:“少主。”
这一声“少主”,听得曹芳瑞一头雾水:“温公子,你喊她什么”他不是女侯的儿子吗?为何叫这女子少主?那她与女侯是什么关系?
温幼蓉瞥了郑煜澄一眼。
郑煜澄竟心领神会这一眼的含义,他浅笑着,用同样的语气将曹芳瑞的话还回去:“曹大人,为你引荐一下,这位是镇江女侯独女,祁族少主,温姑娘。”
听着“独女”两个字,温幼蓉垂眸抿笑,倒不是对这身份有什么眷恋,只是觉得这男人护短的方式,还真可爱。
曹芳瑞看着温幼蓉的眼神都不好了。
他对镇江女侯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听说她早年有过一个孩子,可因侯君是细作,被她亲手斩杀,她为此没少被人议论,那孩子也很少在别人面前露面。
原以为她终究要寻一个接班人,所以将孩子接到了身边,为了不让孩子受到过去非议,才给了温震一个义子的身份。
结果温震真只是义子,面前这个才是亲生的?细细一看,她的确更似女侯。
曹芳瑞只慌了一瞬,很快镇定,他看着面前娇嫩欲滴的小姑娘,露出几分不屑:“莫非温姑娘是跟着第一批山部的人抵达并州的?这就怪了,为
何姑娘人还在这里,女侯又增派了温公子前来呢?”
言下之意,分明在讽刺温幼蓉担着少主的身份,好听而已,带着人来并州却不顶用,就是个花架子,所以女侯才会另派温震带人增援。
一个小娘们儿,竟跑这里来逞威风,可笑。
曹芳瑞的话像是给了温震一份定心丸。
他神色稍霁,面对温幼蓉时也拿出了硬朗做派:“少主在外游历养伤已达半年之久,从未过问漳州之事,吾等前来时,女侯并未说过少主在此,许是女侯不知少主在此;许是知道却并不希望少主为此事费神。祁族此次本为协助郡王而来,如今郡王涉险,还请少主明白个中厉害,让吾等尽快施救。”
温幼蓉往椅子里一靠:“你这话,说得不多,错的倒是很多,我给你纠正一下。”
“第一,郡王派任并州,是为协助郑刺史,祁族协助郡王,就等于协助郑刺史。你既携祁族精锐而来,自该无条件向着并州刺史,可我听你形容,倒觉得你是专程来协助这位……曹小将军的。怎么,是卜了天卦,一早知道郡王要出事?搭着伙来兴师问罪?”
此话一出,曹芳瑞和温震齐齐变了脸色。
“少主岂可这般胡言!”
曹芳瑞:“简直不知所谓,我们怎会提前知道!分明是郑大人轻慢皇戚……”
“第二!”温幼蓉没耐心听他叭叭,冷眼转向温震:“无论女侯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单说你,尚且还没资格置喙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同样的道理,我要做什么,还不至于事事和你解释。”
温震垂下眼,遮住情绪。
“第三,自漳州而来的路,入城必经山脚,你在祁族长大,遇难救急不救缓的道理,女侯是没有教你?你过山而不入,反倒有时间与这位将军前来兴师问罪,我看你的救人之心,好像也并不怎么急切,和说的不大一样。”
“第四……”她玩味一笑:“郡王入山,不过是同郑大人还有我一早定好的计划,为的就是将并州缺失的银两给找出来。这计划的确有风险,但郡王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又岂会轻易出事?你们瞧见尸体了?”
郑煜澄眼角一跳,不动声色的看她。
温幼蓉给了他一个眼神。
郑煜澄轻笑,入戏极快:“郡王入山一事,确实不像诸位想的那样简单,此为并州机要。”
众人都愣住了,付道几讷讷道:“原来郡王不辞而别,冒然入山,竟是与大人的计谋?”
许如知也很茫然:“那带走费、贾二人,也是早有安排?”
温幼蓉冷笑:“所谓打草惊蛇,大概就是二位今日的做派了。山中藏银关乎并州乃至诸州后头的民生大计,若这计划因二位今日画蛇添足,假惺惺演得一出迫切营救有什么变故,敢问二位又要拿什
么来负责郑大人派任并州,他才是掌控大局之人,曹将军在不知山中具体情况下,竟要分走并州兵马入山救人,这与千里送死还拉人垫背有什么区别?”
曹芳瑞想不到一个小丫头竟然这样伶牙俐齿,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温震缓缓抬眼看着她,不反驳,也没顺着她的话说。
温幼蓉笑了:“若我指点的不对,你尽管反驳。”
温震再不说话。
曹芳瑞都看傻了,不是,好歹是个男人,被一个女人说的话都回不了,算什么侯府公子!
温幼蓉挑唇浅笑,也不与他多言,缓缓起身。
温禄一看她动作便率先跑了出去。
温幼蓉慢慢走到厅门口。
温禄已领着数十名黑衣劲装打扮的男女涌入,全是温震带来的人。
温幼蓉起身走到厅门口,站定瞬间,数十人齐齐跪下,黑压压一片,扬声拜见:“参见少主。”
温禄带着的十几个兄弟跟着入列,一并下跪:“参见少主。”
厅内诸人被这阵仗吓得不轻,连一些看热闹的刺史府吓人都目瞪口呆。
这、这还是那个巴结侯府的表姑娘吗?
郑煜澄不动声色的望向一旁的温震,果然瞧见他的眼神已经追出去,一双唇抿得更紧。
温幼蓉一眼扫过,目光落在最前面的恪姑姑身上:“姑姑也来了。”
恪姑姑抬头,认认真真将她从头看到脚,语气欣慰:“少主气色好了很多。”
温幼蓉抬抬手,“起来吧。”
所有人齐齐起身,垂首而立。
温幼蓉自嘲道:“先时是我将姑姑赶走,这次要自打嘴巴了。”
恪姑姑神色肃穆:“老奴侍奉少主,甘愿随少主出生入死,壮我祁族。”
众人齐道:“甘愿随少主出生入死,壮我祁族!”
温幼蓉回头,冲着坐在首座的男人淡淡一笑。
……
“你又要入山?”郑芸菡看着重新开始收拾的温幼蓉,心里挤满担忧。
温幼蓉换了衣服出来,对她笑道:“玢郡王还在山里,不把他捞出来,你哥哥怎么办?”
郑芸菡呼吸急促:“我与你一起!”
“你?”温幼蓉笑出声来,“你大概忘了,是我将你从那座山救出来的。”
“非去不可?”
温幼蓉转过护腕,敛去笑意:“非去不可。”
郑芸菡正欲说什么,忽见门口站了个人。
她出门一看,果然是二哥。
郑煜澄对她笑笑,郑芸菡到了嘴边的话又压住,带着真儿善儿离开。
郑煜澄进来时,合上了门,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温幼蓉理好着装,走到他面前,脸上漾着笑:“上次我只带温禄等人,这次有我山部水部精锐,兴许会比上次更快。”
她微微仰头看着他:“我总觉得那人来的古怪,你留心些。还有喔,你得想法子
狠狠参这愚蠢郡王一本,叫朝中知道他都干了哪些不是人干的事儿,他遭逢意外纯属自作自受,我将他捞出来,即便混不了大功,与他来说也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说不定能叫他消停一阵子……”
她忽然伸出双手,捧住男人的脸,十指轻轻挤压:“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十成,全都是你的。”
救人的功,任职的功,你应得的,谁都别想抢!
少女眼中灵光闪烁,仿佛是将那个冷厉的模样压下去,又放出了稚嫩的那一个。
郑煜澄眸光轻动,嗅到一股幽香,一如那日深夜小巷中的味道,曾经,她借着醉意萌态百出,而今,无需借住任何东西,她已最动人心,郑煜澄忽然搂住她的腰,轻轻捏着她的下巴。
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压下来,温幼蓉僵了一瞬,并未躲开。
郑煜澄也没有再动作。
两人隔得很近,呼吸交融。
郑煜澄松开她的下巴,双手都落在她的腰后。
温幼蓉扯扯嘴角:“你……总不至于是在担心我吧。”
郑煜澄低声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温幼蓉心道,话是没错,就是听着不太痛快。
却听他说:“这一次,我与你同去。”
……
郑煜澄说出要同行时,温幼蓉第一个反应是不可以,第二反应是,芸菡也不会同意。
但郑煜澄是认真的。他既要入山,少不得与郑芸菡做一番交代。
温幼蓉鬼使神差的想起了之前做过的梦
气呼呼的少女指着她,控诉她抢走自己的哥哥。
粽山出意外时,她比谁都害怕难过,没有道理在这时候放兄长随她入山。
她没随郑煜澄一起去郑芸菡房里,只在院外一处回廊下坐等,双手交叠垫在脑后,一条腿踩着回廊边的座板,背靠廊柱,仰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心中无端略过许多画面,过去的,现在的,祁族中的,还有刺史府的,最后,她想到那日黄昏的红色纸蜻蜓和夜里的荧光纸蜻蜓。
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其实从未消散,一直存在心底,但随着一层又一层崭新且愉快的记忆叠加,那些过去开始失去利刃,不再有伤到她的能力,这些愉快地记忆修复了她的睡意,填充了整颗心。
有些事情,她只是不曾经历,觉得羡慕;体验一下,就会很开心。
但不想掠夺。
行吧。她在心中想好了一百种应对小哭包抱着哥哥大腿难过的场景。
哄嘛,往死里哄,哪怕把郑煜澄捆着关在刺史府也不让他出门。
她以后要去长安找他们的,不能在这种事上闹矛盾,她自己带人去,还能死在山里不成。
刚刚想好,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没回头,手腕被人捉住,郑芸菡急匆匆道:“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二哥已经去收拾啦。”
温
幼蓉整个儿愣住,任由她拉着小跑回房,看她熟练地抽出包袱皮,帮她收拾行装。末了,又从自己带来的存货里,掏出最后一份肉干和果脯,郑重的放进小包袱。
温幼蓉忽然按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少女眨眨眼,“二哥不是要和你一起进山吗?我帮你收拾一下呀。营救郡王刻不容缓,已经耽误好几日,再耽误,就真得进山给他收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