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怎么开口跟他说呢,”他慢慢地低头看我,动作有些僵硬,甚至能听到关节响动的声音,“跟他说,朕把你的女儿弄丢了?”
我怔住。
“太后总说朕是傻狗,是乌龟,还说朕故意气你,可太后又何尝不是,”他苦笑着,又叹了一口气,“朕大概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吧,所以这辈子一天天地受这样的折磨。”
车外是沙沙的雨,车内有晃晃的灯,这不算宽敞的空间里有难得的静谧,只是我二人各怀心事。
“姜初照,”我想起二哥同我在荷花池中说的话,于是愣愣地望着他,小心又胆怯地问出心中那个疑惑,“你觉得,人真的会有上辈子和下辈子吗?”
我以为他会花一些时间,认真思考,然后给我一个答案。
可没想到,他回答得很快,而且语气是那样的镇静和坚定:“只是随便说说,朕并不信人真的会有什么上辈子,下辈子,这跟天宫、地狱之类无不同,只是佛家道家的一个说法而已,”他望住我的眼睛,虽说在鼓励我,但嗓音却有些低哑,还有些柔和,甚至带着些蛊惑,“所以,好好过这辈子吧,这才是当前最真实的。”
我点点头,笑道:“陛下说得对。”
他都不信呢。
看来他在上辈子还活得好好的,并没有和我一样,早早死去,然后诈尸回到现在。
“明日丽妃会带你的儿媳们去凤颐宫请安,”他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暗自呢喃,“你开心吗?”
若说开心,倒也没有特别开心,但能见到儿媳总是好的,也是热闹的,于是就点了点头:“当然开心,丽妃是哀家最喜欢的姑娘之一。”
“就没有你不喜欢的儿媳,”他嗤笑一声,精神却依旧没有恢复,整个人又困又恹,却还是嘱咐了我几句,“马上就要到皇宫了,外面还在下雨,晚上可能会有些冷。你记得盖好被子,别着凉了。”
*
次日,丽妃,不,皇后果真带着儿媳们来凤颐宫给哀家请安了。只是云妃不在这些儿媳之列,她又被禁足了。
听苏得意说,云妃被禁足的原因,是她当着那么多老百姓的面,画了一位年轻俊美、白脸红袍的小公子,置陛下和皇家的脸面于不顾。陛下因此动怒,从东市的台子上下来,当着赵太傅的面,立刻宣布了云妃回宫后会被禁足。
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赵太傅气得牙痒痒,但又毫无办法。
不止赵太傅生气,哀家听到这消息也很愤慨。正打算让苏得意回个话,说哀家不同意禁足云妃,因为她画的是哀家,不是什么小白脸,不算给皇家丢人。
苏得意认真回道:“太后,陛下知道您会不同意,所以让老奴提醒您,墨书巷主笔的事儿,还没翻篇呢。眼下皇后也选出来了,后宫诸项杂事也全都交由皇后娘娘来处理,想来太后会非常清闲,所以陛下打算跟您一起彻查一下整件事情呢。”
说完这些,他就抠住桌沿,扯开嘴角,脸上的肉褶子里都塞满了纯良温顺的笑,似犹恐不能表达他对我的忠诚与尊敬,于是举起手掌表明立场:“太后娘娘明鉴,以上都是陛下的意思,跟老奴没有半分关系。”
唉。
想到这里,我就来气。
只能多看几眼今天盛装打扮的皇后,来排解一下内心的憋屈。
“多谢母后设身处地给臣妾以建议,臣妾之所以能得到百姓的信任,得到孩童们的喜爱,全靠母后悉心指点。”
说完这句,她就端端正正地给我行了叩拜之礼。
我心情好了不少,取出锦盒里提前准备好的金凤衔珠步摇,对她招了招手:“过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皇后起身,虽然穿着繁复厚重的凤袍,却依旧难掩她骨子里的爽利劲儿。她走到我面前,跪坐在我膝边软垫上,抬起脸来大大方方地让我瞧,还明媚灿烂地对我笑:“母后。”
我把步摇别在了她的发髻上,看着她神采奕奕的眼睛,满意道:“皇后生得又美又飒,真好呀。”
这样的夸奖若是落在别的妃子耳朵里,她们大概会微微脸红,甚至赧然羞怯,但皇后生于将门,直率又洒脱,听到这样的夸赞不但不会怯,反而会更加昂扬向上,用姿态和行动告诉你,你夸得对。
于是就听皇后颇自信地回道:“多谢太后夸奖,臣妾会保持住的。”
此话方落,就听到那边的娴妃掩面轻笑:“妹妹最佩服的就是皇后娘娘,您每日都早起练箭,寒暑无阻,风雨无歇,面色虽然比我们其他姐妹黑了一些,但却也没有黑太多,想来应该暗中保养了不少,不知皇后娘娘能否传授我们一二,好让我们也保持住美貌啊?”
妈耶。
这种言辞,这个语调,应该就是久违了的……宫斗吧?
我狂喜又感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把娴妃那段话又从脑子里过了一遍,确认了里面的阴阳怪气,于是非常期待后续,甚至想招呼果儿给我盛一碗葵花籽过来,我好边嗑边看戏。
实话实说,进宫快四个月,后妃之间这相亲相爱,一团和气的戏码,哀家确实看得有些疲惫了,即便是二十个儿媳一起来给哀家请安,哀家也没有最初那般欢喜雀跃、精神备至了。
多谢娴妃呀。
她这段话无异于平地惊雷、旷野闪电,不但炸碎了原本故作和睦的嫔妃关系,撕破了大家伙儿之间互相恭维的虚假面具,还给哀家提供了新思路,找到了新乐趣。
哀家迫不及待想看她们宫斗了。
怕皇后接不上话,便把目光放在皇后脸上,现场给她做阅读理解:“娴妃刚才那段话,好像是说皇后的皮肤比她黑呢。”
皇后的脸色果然不好看了,可她并没有去看娴妃,而是起身,抬手漫不经心地摸了摸我刚送给她的那对金凤步摇,笑着望向殿内:“不知姐妹们可见过白色的凤凰?”
还不等其他嫔妃回答,本太后就举手抢答了:“哀家没有见过。”
“臣妾也没有见过,”皇后回头冲我一笑,然后施施然转回去看向娴妃,“不知娴妃妹妹听没听说过,江南以南有道名菜,外皮白嫩细腻,酱汁甜辣酸辛,菜名叫做‘白斩鸡’。”
娘嗳。
皇后真是厉害呢,她骂娴妃是白鸡哎!
我一时激动,怕娴妃被气懵回不上话来,就又给娴妃做了个阅读理解:“哀家同你们二舅吃过这道菜,确实很鲜嫩,只是娴妃可知酱汁为什么是酸的?因为放了醋呢。哎,皇后该不是说娴妃那话有点酸吧?”
杨丞相家的女儿怎么会是好惹的呢。
只见娴妃不但没懵,反而起身,盈盈步履缓缓以行,纤纤腰肢款款而动,几步路的距离,硬生生被她走出了登基的速度。
最后在离皇后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来,微微颔首,再抬头时笑容万分娇艳:“方才母后说她吃过白斩鸡,不知姐姐可否听说过,陛下也很爱吃这道菜呢。白鸡虽寻常,陛下却喜欢;金凤固然好,只是嚼不动。”
哀家精准地接收到娴妃这话里透露出来的露骨信息,摩拳擦掌,提醒皇后:“娴妃这句话,可是说皇后长年累月锻炼身体,体格健壮,身板结实,不适合跟陛下推推搡搡,酱酱酿酿?”
皇后冲着娴妃发出一声冷笑,但腰杆儿越发挺直,未失半分仪态:“陛下若真的爱吃,昨夜里怎么会把白白嫩嫩还带着醋味儿的白斩鸡,给包起来,扔出殿外呢?”
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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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继承
白白嫩嫩,带着醋味儿,包起来,再扔出去——他们玩儿的竟然这么带感吗?
我赶紧去看娴妃,生怕错过她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
一阵接一阵的笑声从娴妃那嫣红的唇瓣里溢出来,她竟然一点也没觉得丢人,反而神态自若,精神洋溢:“不知是皇后娘娘带着醋味儿还是臣妾带着醋味儿呢?昨夜下雨,陛下是怕臣妾冷着了,所以才给了臣妾一件披风让臣妾裹着回寝宫,怎么竟叫皇后说得如此不堪?而且,臣妾是看陛下困乏不忍打扰,关心了几句便主动走出来的,为何在皇后娘娘这里,成了被扔出来?”
说到此处,收起笑声,眯眼瞧向皇后:“皇后昨夜也去找陛下了吧,不然怎么会看到臣妾从陛下那里走出来呢?别光顾着笑话臣妾呀,臣妾也很想知道,皇后最终在成安殿留住了吗?”
皇后没回话。
哀家便主动接过话茬替她过渡了一下,让她有个思考的时间:“昨日丽妃刚当选皇后,应该有很多事要同陛下商量吧?”
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去瞧皇后的脸,本来打算再替她迂回几句,没成想一开口就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所以皇后在成安殿留住了吗?”
娴妃好像觉得哀家站在她那边,于是顺着我的话赶紧逼问皇后:“皇后娘娘,母后问你话呢。”
“回母后,臣妾不曾留,也没打算留。”
皇后恭恭敬敬地同我说完这句,便又看向娴妃。
她长得比娴妃高半头,是以看着娴妃的时候,颇有些居高临下的睥睨姿态,如觑蝼蚁,如视草芥:“本宫找陛下所谈皆是正事,关乎太后,也关乎每一个姐妹。不像娴妃,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得陛下垂青,所以才穿成那个样子。”
“娴妃,你果真只想着你自己吗?”哀家靠在软枕上,连二郎腿都翘好了,离看戏真的就差一把瓜子了,“昨儿你穿成了什么样子,今天为何不穿过来给哀家瞧瞧?”
娴妃终于有点绷不住了,又羞又愤:“母后不要听皇后一派胡言。皇后说自己去找陛下是为了谈正事,难道臣妾去找陛下就是聊闲天吗?”
“跪下!”皇后似是终于想到自己现在在整个后宫女眷里,处于一人之下、二十人之上的地位,于是呵斥一声,用身份压制对方,“油嘴滑舌,巧言令色,如果真是去找陛下聊正事,会挑一身连肩膀都裹不住的衣裳吗?”
娴妃不想跪,梗着脖子看向皇后。
我眨眨眼,小声提醒:“她是皇后,比你品阶高哎,她让你跪,你就得跪呢。”
娴妃气得腮肉哆嗦,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跪了。
跪下了脸蛋儿却扬起来,大声质问皇后:“同陛下聊一聊传宗接代,难道不是正事吗?臣妾自认为这件事关乎皇家血脉散叶开枝,关乎整个大祁江山传继。”
哇哦。
哀家小看娴妃了。
她竟然能把简单地想睡了姜初照,上升到整个皇家血脉延续和大祁江山传继的战略高度,哀家实在是佩服。
哀家但凡有她一半的脑子,也不至于年少时在国子监的命题作文考试中连续三年拿零分,让大哥瞠目结舌又哭笑不得。
我点头,明面上替娴妃讲话,实则暗戳戳地观察皇后的反应,并稍微刺激了她一下,期待她搞出一些大动作来:“娴妃说得也在理,传宗接代的问题确实是大问题。咱们也不是普通人家,咱们家的孩子确实是有皇位要继承的。皇后觉得呢?”
皇后亦有理有据:“即便是传宗接代,也要陛下开口才行,哪有嫔妃让赶着让陛下做这档子事的?娴妃如此行为,是置圣颜于不顾,本宫作为陛下的皇后,理应为陛下分忧,即日起,娴妃就在罗绮宫抄佛经吧,让佛祖渡你欲海上岸。”
嗐。
皇后的思路显然不够开阔呀,比之云妃还差了一些。
要是云妃当皇后,她肯定不会这么做。以哀家对她的了解,她决计不会让娴妃禁足,阻止她见姜初照,反而会鼓励她,让她多花心思,加倍努力,祝福她早日爬上龙床——
只是,她也会同时鼓励并祝福其余十九位美人,让大家都别闲着,穿上各种凉快的衣裳,运用各种精妙的技巧,一起去争抢姜初照;如果觉得一起抢不体面,那大家可以排排日子,躲躲月事,找准自己的好时候,轮流去睡姜初照。
这样一来,娴妃再厉害,也不过是二十分之一而已,不用她动手,娴妃自己就变得没那么不可替代了。
但可惜的是,云妃这倒霉催的还在禁足呀。
于是哀家闲观之余,还得亲自下场提点:“皇后消消气,陛下今日让娴妃过来凤颐宫请安,而不是把她禁足在罗绮宫,便说明陛下没有生气,”真正让陛下生气那个,今日都没露面呢,“既然陛下都不在意,皇后便不必替他出头了。”
我到底是后宫的老大,说的话她们还是愿意听的,是以皇后给了我十足的面子,甚至福身颔首,颇显乖巧:“母后说的是。”
说完侧目看向跪在一旁的娴妃,凉飕飕地说了一句:“还不磕头谢过母后?”
娴妃真情实感地给我磕了个头,欣喜地起身,双目含情地望着我,言语间颇感动:“多谢母后替臣妾做主。”
你误会了。
哀家可不是要替你做主的意思,哀家纯粹是觉得按照皇后这个做法,你们就闹不起来了。
我笑了笑,看向殿内置身事外、观了一上午闲景的儿媳们,问道:“上次陪哀家喝酒,说想给陛下生孩子的那几位,举个手给哀家看看呗?”
话毕,儿媳们左右顾盼,互相示意了一下,竟都举手了,包括一向冷漠又淡定的余知乐,也抬起手来。
我很满意,嗓音里都带着掩饰不住的开心:“既然都想睡陛……既然都想侍寝,不如就都主动一些,向娴妃学习,找找自己最凉快的衣裳,想想进宫前学习的知识,夜间时候也去成安殿,跟陛下聊聊生孩子的事儿。”
此话一落,皇后惊喜挑眉,娴妃惊愕抬眸。
“皇后。”
“臣妾在!”
“这么多人一块儿上,陛下肯定受不了,”我摸过姜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继续道,“你统计一下,给各宫嫔妃安排一下日子吧。一个月有三十天,嫔位及以下的十七位姑娘每人一天,娴妃、容妃、云妃各两天,你作为皇后,陛下正妻,理应比别人多,可以侍寝四天。给陛下留三天,让他休整休整,养养体力,补补精神,好面对下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