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观儿媳们争奇斗艳——吴漾
时间:2020-08-19 10:03:52

  “要在乔家住几天呢?”他忽然想起时间问题,于是问我。
  我无意识地挠了挠耳朵:“还不清楚,三五日也有可能,十天半月似乎也可以。这就是哀家不用仪仗的好处哇,没多少人知道,就……”
  “十天半月怎么能行?”姜初照皱起眉头,还把理由补充了一下,“太后在家里呆太久不会想……不会想念儿媳们吗?乔家只有两个嫂嫂对吧,在宫里可是有二十一个儿媳!异地思念起来会难过吧?”
  我懵了三秒,旋即哂笑:“哀家跟儿媳们拉拉小手陛下跳脚跳得都像是踩上了弹簧,哀家留在宫里也是看得见接触不到,这和异地思念有何不同?”
  姜初照便沉默了,表情很懊恼的样子,似是对刚才拆散我和皇后的事感到懊悔了。
  但没过多久他就换了个模样,眼睛观往别处,语气也变了,很像暗夜中,如瀑的雨水冲入河道,溅起的滚滚雾气,阴郁幽迷,万分潮湿——
  “太后回家呆久了,还会想回到皇宫来吗?”
  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没有再把眸子抬起来,人也逐渐没了精神。
  不知是怕听到答案,还是赶着去上朝,最后仓促地转回去,垂下宽大的衣袖,略有些着急地往前走。
  日光晒得我有些热了。
  我把毛氅解下来抱在怀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这件赤红衣裙。这还是去年生辰时,大嫂帮我做的,又合身,又好看,说是用了藏针的缝法,连明线都看不到的。
  我在原地站了会儿。
  看着停歇的风又归来,至我脚边绕着我的裙摆,和花草顾盼,同秋光流连。
  抬头看着远处行进的,穿着衮服高杳尊贵的人。
  也不知怎么了,竟清晰地想到,那年秋色缤纷,银色盔甲上嵌着的蓝宝石,在少年每一次取箭,挽弓,松指的动作带动下,都发着夜间坠星划过时才有的流光。
  盔帽上的翼羽,是莹润却单调的墨色,原本不是那么好看,却在少年跑动跳跃的时候,叫人极容易就能想象出猎鹰翱翔天际时的狂妄不羁,俯冲觅食时的敏捷锐气。
  靴子上的暗器还挺吓人的,他每一次按动机关给我表演,都让我先离他远一点儿,等到刀刃弹出来,他才把我招呼过去,还用手比划着我脚的长度,问我想不想要,他也让军械司给我打造一双呢。
  哎,对了。
  好像还说,给我做的那副不要放刀子,可以弹出两片玉石,还可以做成花瓣形状,这样伤不到我,还会很好看。
  少年看着我的眼睛,耳尖日光映照露出红彤彤的颜色,轻声细语地征求我的意见,“阿厌,你喜欢桃花,还是梅花?”
  “我不要这种靴子,”我摆摆手,同情地看他一眼,“又有机关,又藏暗器,还有金属的鞋头和脚后跟……挺沉的吧?”
  ——
  想到这里,忽觉大片温情跋山涉水而来,在我心中撞出无边的满足和欢喜。
  于是抱着毛氅,拎起裙摆。
  迎着朝阳,朝他跑去。
  八月十六,柳叶儿还青,绣球也正盛,桥下的溪水淙淙不停清澈又干净。历经百年的砖石却未曾被划伤,踩起来也不觉得脚底疼。暖光融融似温泉水,熨帖着我的眼睛,我的皮肤,和我已惴惴了好多时日的心情。
  “陛下,”我终于跑到他身侧,喊了他一声,同他保持了些距离,问他,“你今日几时能下朝?去乔府一起吃桃花酥好不好?”
  姜初照整个人都僵住。
  我更加诚挚地邀请:“昨夜宫宴,陛下不是说喜欢吃吗?今天哀家回家后,会和你二舅一起做,你到时候来尝尝呐。”
  过了好久,他才回过神来,轻声道:“好,”脚步却未挪动,目光落在我的裙子上,对我说,“太后今日这身真漂亮。”
  *
  “你回家前跟大外甥说一声是对的,不然他找不到你,还挺难受的,”二哥嚼着芋头圆子,也往我嘴里填了两个,“你不知道上次,就是皇后大选那天,他可太惨了。”
  我捏着桃花酥的边儿,竖起耳朵:“怎么个惨法?”
  二哥浅笑:“二哥虽然比你俩大不了几岁,但也是打小看着你们长起来的,你骇脏全家人包括姜初照都知道,但你们大概都没发现,姜初照也是爱干净的。他的衣袍和鞋子,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
  “怎么突然讲这个了?”我停下手中的活儿,看向二哥,“一尘不染是因为宫里苏公公他们给姜初照拾掇呀。”
  “我就知道你没看出来,”二哥眼里发出得意的精光,给我一一列举,“在咱们家里不管玩得多开心,只要衣裳脏了就立马说要回宫;去市井馆子里吃饭都会先把碗筷用热水烫一遍;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绝不藏半点灰尘;头发丝永远都是清爽顺滑的,从未出现过脏兮兮粘糊糊的样子。”
  “哦,好像是呢。”
  “但就是这么一个还爱干净的人,那天傍晚,来到咱们家的时候,龙纹袍上、指甲缝里全都是泥,连头发都不干净。二哥也不敢问他去哪儿了,但感觉是从泥坑里爬出来的。”
  “……”
  “进来的时候眼睛红得像是走火入魔,下一秒就能吃人,开口时却万分自责,像是来赔罪,对我们说,‘阿厌找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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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喜悦
  “他跳进子衿湖里找我了。”我怅然道。
  本来只听苏得意讲起,还觉得没有那么严重,现今听到二哥这样说,我就发现姜初照应该是在泥中也搜寻了,想到那个脏兮兮的场面我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随之而来的愧疚就更深了一些。
  似是看出了我的低落,二哥捏起擀面杖,戳了戳我的手腕,赔笑道:“怪二哥不该提这些,惹我家小太后伤心了。不过别难受,你这不是在给他做桃花酥吗?今晚让他多吃几个。”
  中午,乔正堂下朝回家了。
  上下审视了我一遍,然后以一种差强人意的脸色道:“虽然比六月份回家那次削微瘦了点儿,但跟二月份出嫁的时候相比还是长了几两肉的,继续努力吧。”
  说这话的时候,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折中,妥协与认命。像是送养半年的猪回了家,虽然没长太多膘,但是也没掉肉,再加上本来期望就不高,所以也没有很失望。
  我点头哈腰,表示会再接再厉,争取下次回家胖成六月时的巅峰状态。
  乔正堂白了我一眼,去他卧房换了常服,出来叫上二哥,说亲自下厨去给我做饭,临去之前还想起一件事,问我:“你回家之前可见到了陛下?”
  我点头:“见过,今日晨间还见过。”
  “晨间的时候他还正常吗?”
  当然不敢跟乔正堂说傻狗跳脚的事,于是更加卖力地点头:“正常,可正常了。彬彬有礼,温雅得体,一举一动都透露出皇帝的威仪,还很懂礼貌,祝我长命百岁,快乐无虞,”抬眸悄咪咪地观察,“他是又在朝堂上发火了吗?”
  乔正堂眉心皱成川字,脸上挂满问号:“今日上朝,陛下神采飞扬,合不拢嘴,是回帝京半年以来在朝堂上最开心的一次,还以‘爱卿们近来辛苦,特赐明日休沐’给我们放了一天假,”说到此处,眼眶也跟着缩起来,认真分析,“是不是哪宫的妃子有了喜,他要当爹了?”
  娘嗳。
  这可真是个和现实背道而驰的猜测。
  我更加不敢和乔正堂说姜初照其实不太行的事,于是模棱两可道:“孩子会有的吧,爹也是能当上的吧……儿媳们可能害羞还没跟哀家、没跟女儿说,可能还在努力中吧?”
  乔正堂摆摆手:“行了,晚上问问就知道了。散朝的时候,他留了我,说今夜要来乔家吃饭,一起为太后过生辰。”
  问问?
  这怎么能问!
  我慌得一哆嗦,双手薅住乔正堂的衣袖,烙在心脏上、刻在骨头上、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已与我整个人浑然一体的肌肉记忆,促使我差点儿就顺势跪下去:“父亲大人,不要提孩子的事儿吧?若是真的有了,陛下自然会说的。”
  老谋深算乔正堂。
  他竟然从我这神态、动作、话语里,精准地捕捉到了确切的信息:“不能提孩子?陛下该不是患有隐疾吧?”
  “……尚未到如此地步,当下只有些力不从心而已。”
  他搓了搓下巴颏,了悟道:“哇哦,怪不得杨丞相一边找陛下的茬顶陛下的话,还一边往陛下那儿送人参鲍鱼鹿茸虎鞭,大概是从娴妃那儿知道了些什么。”
  “……”
  乔正堂拍了拍我的肩膀,长吁短叹,却语重心长:“作为太后,我儿日后要多关心关心陛下,叮嘱他按时吃药,现在医理医方都进步很快,宫里还有陈太医,相信他会好起来的。”
  我讪笑之余,忽然发现了一个略有些奇怪的地方。
  如果真的如姜初照最初的猜测,放暗箭的人是杨丞相,那他为什么现在又担忧姜初照的身体,怕他不好,还送这些补品给他呢?
  若是为了他女儿,那更说不通了,姜初照和姜域遭遇暗箭时,他女儿已经是娴妃,与现状没什么不同。况且,如果他介意女儿没成为皇后,应当对姜初照更差劲一些才对呀。
  *
  等待做饭的空档,大嫂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让我试穿她给做的新衣裳。
  今年是一身堇色的裙子。
  清淡又舒缓的紫,像四月末爬满我家后厅回廊上的紫藤一样,也不知大嫂从哪里买来的布料,那紫还是渐色的,从肩头到裙尾逐渐转浓,像是紫藤花瓣乘风各自飞来,最后相遇汇聚于裙摆。
  好看得叫我心都化了。问了问,才知道这是她自己动手染的。
  我忍不住赞叹:“大嫂这手艺,可以去开商铺了,京城的小姐夫人要是看到这种裙子,肯定要排起长队来买。”
  大嫂的葡萄眼骤亮,握住我的手激动道:“阿厌也这样觉得对吗?实不相瞒,大嫂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连店面都选好了,就在西市西街!”
  说着还给我详细讲述起来:“那条街可干净了,斜对面就是一个酒肆,里面的酒也好喝,跟之前你买回家的差不多。可惜那酒肆没名字,不过每次上新酒,老板就挂上‘新酒来’的旗子,也好找呢!”
  实不相瞒。
  这条街,不才已经熟悉到,闭着眼睛从街口进入,二百一十三步能到新酒来,六百零五步能到醉花楼,六百六十一步能到墨书巷——这种地步了。
  大嫂又想起一件事,欢快地补充:“商铺的主人也很好说话,租金已经比旁的街低不少了,又在此基础上给减了三成,要求只有一个,就是每天开门前要跟其他商户一样,把自家门前的街道给打扫出来,尤其是夏天和雨后,要用清水擦洗青石板,不要见泥洼。”
  这规矩我是知道的。
  因为它干净,所以诈尸回来这两年,我才忍不住常常去,并且从未感觉到厌倦。
  现在就更加喜欢了,一来云妃也是这街上出租商铺的老板之一,还是墨书巷的主笔,二来是这街上有了我家里人开的铺子,我大嫂做衣服的手艺,终于可以让京城其他的姑娘看到了。
  忍不住抱着她,在她脸上亲了好几口,直到推门进来的大哥看到,以冷冽的目光凌迟我千百次,我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穿着崭新的裙子,跑去二嫂身边,问她好不好看。
  二嫂的笑容比二哥做的红豆糯米团子还甜软:“阿厌穿这身太漂亮了,大嫂的手艺好,阿厌生得也好,”说着就笑出小白牙来,捏着衣袖举起手臂让我瞧,“我这身也是大嫂做的,你看手腕这边还绣了蓝色的小蝴蝶,我真的太喜欢蝴蝶了。”
  说到蝴蝶,就转身去里间拿来一个十寸见方的锦盒,满眼期待地递给我:“这是我做的一套妆戴,你看看喜不喜欢。”
  我打开。
  华胜步摇,发冠鬓钗,梳篦抹额,耳环项戴,每一个嵌了或刻了蝴蝶,但都因材施宜,完美融合。
  我难掩欣喜,但还是替她肉疼了一下,悄悄问:“二哥若是知道你送我这些,不会心疼哭吗?他得写多少册《深海食游记》,才能攒这一套首饰呀?”
  二嫂嘻嘻笑着,一副无所谓甚至还很放心的样子:“除了不让他进我卧房时他会哭,其他时候没见过他掉泪哎。银子花完了他随时可以再写书嘛,阿厌的生辰每年可只有这一次。”
  我抱住她娇软的腰,把脸迈进她香香的肩窝:“二嫂真好,回家真好。”
  回家确实好。
  在宫里,我看到那些美人,都没法这么亲亲抱抱呢。
  *
  申时末,姜初照就来敲我家门了。
  他今日穿的,和他生辰那天穿过的紫色流彩锦袍差不多,只是没有龙纹。被乔正堂请进来的时候,我俩对视了一眼,又各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这颜色怎么还一致起来了呢?
  姜初照负手而立,喜悦满铺了脸庞,似是对此很满意,甚至扬眉吐气道:“朕与太后,心……心在一处啊!”
  我跟着他一块笑,还往他嘴里填了一块桃花酥:“虽然是巧合,但偶尔穿穿母子装,好像也不错哎。”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不笑了。
  大哥请他入上座。
  我还是和未出嫁时一样,坐在两个略有些紧张的嫂嫂身旁。
  也不怪她们紧张,毕竟是第一次跟当了皇帝的姜初照同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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