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驿站外,萧瑟是真的萧瑟,荒凉亦是真的荒凉,但也雄浑大气,天地莽莽苍苍,一览无余。
想邀太后赴此处一观,兴许太后也会觉得眼前景象好看,但又想到太后骇冷,遂打消这一念头。
今夜吃了地锅羊肉,肉嫩味鲜,饼酥汤浓,吃完后胃中很暖。只是遗憾,太后不在此处,不能吃到。
但已让苏得意记下菜谱食料,他日回京可让御膳房做给太后尝尝。
出城之后便猎到一只灰毛野兔,该兔皮毛茂密温软,已让苏得意缝成手炉炉套,随此信一并交于太后。
只是,太后何时能改一改薅毛的习惯?朕看凤颐宫的手炉,秃了好几个了。
剩了一些毛料,扎了两朵绒球,一并送与太后。朕做好后别在自己发上试了试,苏得意说超级好看。
夜间无事,与苏得意围炉烤兔肉,最后往肉上刷蜜时,突然想到了把阿胶变得香甜的方法。
总之是要熬成胶状,为何要加苦涩的芝麻,何不加香甜的麦芽糖,加好闻的桂花蜜?熬完之后压成薄饼,切成小片,封于盒中。太后嗑完瓜子,便吃几片阿胶,简单顺手,味道还好,如此,太后大概不会再被难闻的阿胶刺激到抹泪。
已把这想法记录,托人送与王多宝。她悟性好,手也巧,兴许还能把阿胶做成小狗或乌龟状,博太后一笑。
白日行进时,尽管车帘厚重且设了好几重,但仍有些冷风灌入。好在是太后指点宫女们做的被子很方便,还长了胳膊能挂着,不容易掉。
娴妃眼馋,她都带了好几箱衣裳了,竟然还到朕的马车上,说想借一借朕这身被子。
委实不要脸。
朕才不给她。
丽妃、容妃和程嫔都很好,没病没灾,心宽体胖。尤其是程嫔,一路走一路喝,朕都没见她停过。
本不想提这些,但怕太后在信中看不到儿媳会生气,便还是顺了太后的意,写了。
太后托苏得意转告朕的话,朕都已记在心上,这也是朕去北疆猎白狐外最想做的事。
北疆不若西疆那般远,除夕之前,朕大概就能回京城去。
不过,想来太后在宫里还有十七位妃嫔陪伴,应当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沉溺其中,乐不思朕。
如此也好。
不然惦记一个人还得写信,挺费力又费脑子的。”
——
哀家看完这封信,虽然观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也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慈祥和蔼得能掐出水来。
但最后一句是怎么回事?
这是明目张胆地刺激哀家?
若哀家不给他回信,就代表不惦记他呗?
我看向坐在我腿边,悠闲自在嗑瓜子的云妃,想到她今天拐我去宫外晃悠、拖延到现在还没完成的写作任务,便笑得更慈祥了一些。
云妃觉察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来,呆了半晌,脸色逐渐惶恐,“太后为何这样瞧臣妾?”又看了看我手中的信纸,捧着碗的手抖了抖,“太后什么意思?该不会让臣妾给陛下回信吧?”
我满意点头,赞叹有加:“云妃果然聪慧,哀家就是这个意思。”
云妃手指蓦地一抖,碗里的瓜子都被抖出来不少:“臣妾都不知道陛下信里写了啥,这让臣妾怎么回?”
“不要紧,”我把信折起来,塞回信封里,“你文笔好,想象力也好,哀家相信你,一定能写出来的。”
“……太后倒也不必这么夸我,”她揉了揉额角,满脸惆怅,“写也是能写出来的,只是陛下收到后,看到臣妾的署名和臣妾写的东西,会不会气得跺脚,就很难说了。”
“北疆挺冷的。”我把信揣进衣袖。
“嗯?”
“所以跺脚不是正好吗,可以取暖呢。”我笑。
“……”
*
若说姜初照这封信里哪句话最让哀家开心,应当是那句——“太后托苏得意转告朕的话,朕都已记在心上,这也是朕去北疆猎白狐外最想做的事。”
他要去确认卫将军到底有没有问题。
但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姜域自十九岁时从北疆回京,卫将军就开始接替他常年在北疆驻守。如今五年多过去,他坐拥的已不止是骁勇善战的兵马,北疆的税赋、民政、刑罚亦是由他说了算。老皇帝在位时,他就是钦点的封疆大吏,对他十分器重,如今,姜初照皇位坐了还不到半年,就过去找他的麻烦,不晓得他会不会对姜初照做出什么事来。
好在是姜初照也不傻,他点名让皇后跟他同去。
希望卫将军即便要做什么,也看在自己亲妹妹的份上,不要大动干戈才好。只是这样的做法,对皇后是有些残酷的,虽然哀家在之前就猜到了姜初照的打算,却仍然默许了他把皇后带过去。
她还曾教哀家射箭呢,哀家却还是站在了姜初照这边,这般想着,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有些冷酷无情的人呢。
但有人比哀家还要无情。
十一月二十,算起日子来,姜初照已经抵达北疆重镇——蒙宿,这也是卫将军驻扎生活的地方。
这一日,姜域带府兵包围了卫将军在京城的宅子,一家老小全被围在里面,听说连屋顶和狗洞都有人守着,他还调了羽林卫分布在四周高墙大树之上,虽然冬天没有苍蝇,但即便是有,大概也飞不出来。
我在凤颐宫,听果儿把宫外发生的这些事一一讲完,不知不觉后背就冒出一阵热汗,把中衣给打湿了。
诈尸归来这两年的冬天里,我没有一次流过汗。上辈子更是如此。
感受到毛孔从瑟缩的状态成片张开,感受到热气从肌肤之下往外奔走,一时间竟觉得无比畅快无比惬意,整个人都精神洋溢了起来。
果儿看出了我的变化,不解地问:“太后,明明是剑拔弩张的事啊,您好像一点也不怕,反而很期待?”
经果儿这一提醒,我才发现自己心态上的变化。
上辈子中秋,我在御园被这种暗流涌动的场面吓得大惊失色,万分不安,最后摆不平自己内心的惶恐,愈发难以忍受,以至于仓皇逃离京城。
当下这桩事,其实和当初那件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打打杀杀,流血挣扎,但为何我竟没有那么大的恐慌?
嚼了一片多宝新出的红枣阿胶糕,在内心反复思忖,最后终于找到了原因。
我摸过果儿的小手,欣喜道:“因为这次,六王爷在帮陛下,而陛下也信任着六王爷。”
这一世,他们两个,没有互相猜忌,也没有伤害彼此。他们现在虽身处不同的地方,但心却是相通的。
果儿不晓得上辈子的事,所以还是有些疑惑:“陛下跟六王爷不是一直很好吗?”
我粲然一笑:“是呀,他们一直很好。”
而且,应该会一直好下去吧。
*
卫府这一围就是半个月。期间柴米油盐,炭火棉衣一样没有缺过,但人却不允许出来。
十二月初八,天降瑞雪。这一日姜域好像接到了某些的命令,于是,刑部大小官员在他的带领下全部出动,卫府一家老小被一一清点,分门别类入了狱。
我坐在马车上,隔着半条街,闲观卫府这场剧变。
果儿把兔毛包裹的手炉递给我,以为我在伤感,便安慰我道:“是卫将军咎由自取,太后不必太过忧虑。”
可我并未忧虑。
我只是觉得这结果来得有些迟而已。若是上一世姜初照和姜域就联手把这幕后之人揪出来的话,那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那些恩怨纠葛,大家都能好过一些?
一个上午,行动迅速。
我来时这儿哭天抢地,到现在已经人去府空,天地寂寥。
只有姜域还撑着那把绘有竹叶的伞,站在纷扬的大雪之中,朝我和我的马车看。但也只是远看了一会儿,到底没有走过来。
最后缓缓转身,朝王府的方向走去。天气很冷,雪落很急,他步态却很慢,甚至很悠闲。不晓得为什么,明明隔着这么远,我好像从这沉静无声的浩瀚盛景中,听到了几声清雅又放松的笑。
他似乎同我的感受一样。
纠结又揪心的过往,似乎找到了一个契机,开始同这场大雪一样,洋洋洒洒地释放,最后落在地上。
“太后,云妃说今晚在澜芝宫煮火锅,菜准备了十荤八素,邀请果儿和太后一块儿去呢?各宫的娘娘们她也都邀请了,常婕妤听到后就开始准备串串,等咱们回去,她大概能串出好几盘来。您想去吗?”
我转头看她,心也跟着她的开心而松快起来:“当然要去。常婕妤那个串串,哀家很久前就想尝尝了。”
果儿笑盈盈地喟叹着:“要是陛下和苏公公也在皇宫里该多好,吃火锅的人越多,就会越热闹呢。”
我想起姜初照的信,再次望了望外面的雪景:“他和苏得意应该也会庆祝吧。”
正要放下窗帘,准备离开。
可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那条街跑入我的视线,最后停在了卫府门前。
天寒地冻,她虽然穿着棉衣,但瞧着并不怎么厚。
可看到门前封条的那一刻,依旧不管不顾地跪了下来。虽然听不见她的哭声,但看到她朝卫府的大门磕了十几个头。再直起身来的时候,她整个上半身都沾上了雪水,但好像并没有怎么在意,随手就拂掉了,还抬起衣袖抹了一把眼睛。
这姿态,比我给我家祖宗们磕头的时候可郑重虔诚多了,搞得我触景生情,很想跟她学一学。
果儿瞧出了我的不对劲,顺着我的视线往外看去:“太后认识那个姑娘?”
我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尽管没来月事,但仍然被这场面刺激得有些腹疼,牙也被气得有些痒:“认识。她叫小聂,是容妃家里的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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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脸红
就这样想到了凤颐宫里,皇后和娴妃之间的那场关于“小蝶”的撕扯。
当初余知乐觉得小聂和小蝶很像,都是皇后总结的那般,“对你掏心掏肺,为你主动出头,即便是做些坏事,也在所不辞,甚至自作主张替你去做”,但最后,她们供出来的人到底是不是真正指使她们的人,那就不好说了。
今日,我看到小聂冲着卫府大门磕头,忽然觉得,娴妃说的小蝶是胡乱攀扯、随意撕咬杨丞相的观点,好像是对的。
看着远处,笨拙的棉衣依旧难掩矫捷身形的姑娘,想到上一世她推我下水的举动,想起她沉湖之时喊的那句“容妃娘娘,乔不厌若是能死,您就是大祁皇后”,便觉得娴妃的观点更对了一些。
前世的小聂“害死”我可能只是计划之一,把备受姜初照宠爱的余知乐拖下水是她的真实目的,这一世的小蝶伤害皇后可能也只是虚晃一枪,真正的打算是离间娴妃杨丞相和姜初照的关系。
如此看来,小聂和小蝶是卫将军安插在各处的眼线,似乎是能说得通的。
唯一让我不明白的,便是皇后这边。
她病是真的病了,揭发小蝶的不对劲也是毫无保留地在揭发,她是真的不清楚小蝶的真实身份呢,还是小蝶其实是效命卫将军以外的人呢,亦或是皇后演技太好在配合卫将军声东击西?
我有点拿不准。
但潜意识里,还是更愿意去相信小蝶和小聂都是卫将军的人的,这样就不会再有其他的权臣牵扯进来,这一场刀光剑影也就能尽快落下帷幕了。
只是有些心疼皇后。
我既希望着她是真的不知道小蝶的身份,又希望她对一切都是知情的。
不然到了北疆之后,她发现卫将军所做诸事,夹在兄长和夫君之间,两难做人,该有多痛苦啊。
这痛苦,我曾经也体会过,到现在想起都觉得心中抽疼不已。
看着远处的小聂神魂落魄地离去,我长叹一声,把窗帘放了下来。
“太后,现在回宫吗?”
我点点头,又赶紧抬眸:“不,随哀家去六王府一趟。”
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若我是小聂,若卫将军是我的主人,那我今天看到姜域把我家主人的老巢给端了,我第一个打算应该是想方设法潜入王府,靠近王爷王妃,把这仇给报了。
这弯弯绕绕单是让人想想,都觉得够够的了。
忍不住当着果儿小可爱的面骂出声来:“跳马的,这个小聂可真烦人。大雪天里在炕头上窝着,跟小姐妹们嗑瓜子聊闲天不好吗,来卫府门前磕她娘的头啊。”
*
到了王府,姜域却并不在家,想来是没有回王府,或许又趁着大雪去月西河还是哪儿闲逛去了。
邱蝉的身量已经很沉了,周围有五六个丫头伺候着,她倒是挺惬意的,人比九月末我来看她那次更圆润了一些。但我看到她腰下着圆滚滚的模样,还是不可抑制地觉得肚皮有点撑,还有些疼。
我这厢已经很害怕了,她却捏着我的手不愿意撒开,还把它往自己肚皮上放:“表姐,你摸一摸呀,可好玩儿啦,他有时候会隔着肚皮踢腿呢。”
我吓得一哆嗦,抽了好几次,才把手抽出来。
“你能不能轻点儿?”我心有余悸,埋怨她道,“他还这么小,摸坏了怎么办?”
邱蝉以手掩唇,笑声明快:“哪有这么这么容易就摸坏啊,”说着把我的手炉接过去,让身旁的丫头给我换上新炭,还命人把地火烧旺了一些,又递给我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像是还担忧着,问我道,“姐姐还觉得冷吗?”
我摆摆手,抱着茶杯饮了一口,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被这暖流熨帖得舒畅放松:“一点都不冷,你这房间什么时候挖了烟道?你也这么怕冷吗?”
她垂下眼睑,安静地思索了会儿,像是有些拘谨,搓了搓衣袖浅笑道:“挖了四年了。做了四年的梦,时常梦到姐姐过来王府找我玩。有了烟道,就可以烧地火,就不会冻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