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越来越坚信自己的猜测:“你说……有没有可能就是陛下做的手脚?南山御汤向来就是天家独享,京城的公卿大臣想进都很难,那个凶手只是余家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若不是有人帮衬着,她怎么可能进入御汤馆呢?”
“父亲大人,你这太扯了,小聂就是因为她哥……”
“你闭嘴!”他手指抠住桌沿儿,目光淬着冷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越想越觉得姜初照和小聂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要置我这后娘于死地,“这位新帝从西疆回来后,就变得很沉稳,心思也揣着让旁人一时不能猜透。你是不是忤逆了他,才惹得他下此毒手。仔细想想,若不是有明白人通风报信,你在后宫终日操劳,难得出宫,那丫头怎么就认识你的马车,怎么就知道马车里是你,怎么就精准报复到你身上了?”
大抵是这两年没给乔正堂惹出什么祸端,我尽心塑造的沉稳老成、端庄得体的形象深入了他的内心,以至于他竟做出“难得出宫”这种误判。
“父亲大人,您要不要先听我讲一讲?”我满脸堆笑,鼓足勇气迎上他愈发暴躁的目光,装出温顺听话小棉袄的模样,实则对他行反攻且诛心之刺激,“你想找个借口,变得跟杨丞相一样、对陛下想训就训想骂就骂就直说呗,陛下还年轻,弯弯绕绕也不多,人也好欺负,而且大祁朝堂上也不是不允许言官存在,你何苦找这种漏洞百出的借口,为自己的未来搭桥铺路?”
他被我这话惊到了,胡子都被鼻孔里喷出来的怒气带得上下颤动:“你说啥?”
我摊了摊手,以一副恨爹不成器的语气,笑话他:“您总说我脑子愚钝像是锈住了,殊不知女儿看您亦是如此。距离我上次遭殃已经过去半年了,我连伤口都找不到了,杨丞相听到这消息却还像是捡到了重大情报一样,拿这一茬旧事来刺激你,就是为了让你不痛快,让你跟陛下产生嫌隙。可怜这么简单的把戏你竟然真的上了当。要女儿说,您老人家真的不是做丞相这块料,尚书就是你职业生涯的巅峰了,咱乔家的人脑子不行,见好就收吧。”
乔正堂气急败坏,脚底板跺得如抡大锤、夯地基一样响,“收你个仙人板板!”顿了顿,手掌开始拍桌子,眼眶也开始变红,“过去半年的伤,就不是伤了吗?”
过去半年的伤,就不是伤了吗?
这话落在我耳朵里,如沉在湖底的鱼突然冲出咬住荷瓣,在原本镜子一样平和的湖面上,甩出层叠起伏的水纹,荡起凉意一阵又一阵。
因为这句话的存在,我到这时才忽然反应过来,乔正堂在意的、与我以为他在意的,好像是不同的两件事。
从前世到今生,从皇后到太后,我好几次以为他和老皇帝商量好了,用我来换取他仕途的平坦稳当与青云直上,只是我也很恨嫁,也想为乔家争光,我二人目的相同而已。到了这辈子,我开始想当然地用这个思路,来劝服他接受我当太后的事实,像是在谈判一样,把他和乔家能得到的好处,都给他列清晰了——
“皇帝乃君父,比百官大一辈,您乃皇帝的外祖父,就比皇帝大两辈、比百官大三辈。那些拿女儿被退婚来笑话您的大臣们,以后见到您都得跪下喊国丈,见到哥哥们就得跪下喊国舅。”
现在想想,竟觉得心慌肝颤,如遭雷击。
“你这兔崽子怎么不说话了!”他凶神恶煞地瞪我,目光却落在我膝盖上,额上青筋跳得像蚂蚱一样,“跪累了?”
我赶紧挺起身板,跪得笔直,举起小手道:“女儿不累,女儿现在很想跟您探讨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觉得当丞相,或者……”我压低嗓子,用气音和口型描述,“当皇帝,这辈子会不会更爽啊?”
乔正堂惊悚地望了我三秒。
三秒过后就开始满屋打转,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我有点好奇。
“笤帚,大锤也行,”他牙齿打颤着回答,“你思想太危险了。你一个太后,还想步入朝堂,甚至垂帘听政不成!今天老子不打醒你,你娘就能半夜诈尸打死老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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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填死
乔正堂终于从书架后面找到了笤帚,举着它边朝我走,边骂骂咧咧:“让你再胡说八道,老子今年不动手,明年就得给你收尸!”
眼看他要来真格的,我顿时慌了,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要不要躲,就听到“哐当”一声巨响,书房门被人踹开,又听“砰”的一下,右边那扇脱离门框,整个栽到地板上。
我盯住门口站着的赭红衣袍的人,脑子空白了三秒才愣怔开口:“陛下?”
姜初照顶着一双阴沉的眸子望住此刻正举着笤帚准备打我的乔正堂,额上冒着汗,手指收成拳,面颊肌肉向上抽搐,耳根之下猩红一片:“朕看谁敢动手揍太后!”
我举手露牙,望着救星,喜滋滋地揭发:“不是旁人,正是你姥爷呢。”
乔正堂抡了个大圈把笤帚落在地上,弯腰扫地,嗔怪我道:“不让太后扫地是怕累着太后,瞧你这孝顺的孩子,一着急怎么还跪下了呢。快起来吧,当着陛下的面,老臣可怎么受得了太后这大礼。”
我:“……”一把年纪了,还可以这么不要脸吗?
*
确认了这辈子的乔正堂没有造反的打算,我总算放下心来。
只是姜初照有点不开心,等乔正堂做晚饭的空档,同我坐在回廊的美人靠上,薅着枯草的叶子,皱着俊脸嘟囔:“气死朕了。朕若是再晚来一步,他就真的打到太后了。”
我把剥开的橘子分了他一半:“嗐,别气啦,哀家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把橘子瓣上的橘络一点点揭下来后,又塞回我手里,把另一半拿回去进行了同样的处理,再递给我的时候,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些,只不过人还沉浸在方才的愤懑中没走出来,所以精神恹恹的,声音也有点小:“听说体寒的人,不能吃这个。”
我虽然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但还是觉得心头一暖,抬眸去看他:“你不吃吗?可甜了。”
他摇摇头,目色倦乏:“朕没胃口。”
“陛下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吗?怎么急匆匆赶到乔家来了,”我斟酌良久,侧着脑袋打量他眼底那两片青黑,悄声问他,“这几天没睡好吗?神色为何这样差?”
他缓缓别过脸去,双臂伏在美人靠的围栏上,下巴垫在手背上,看廊下清淡萧索的小溪流,和溪底红绿青蓝的卵形石头,蹙着眉头忧愁沉静的模样,同小时候被他父皇刺激到了,趴在这处思考人生时几乎一样。
我往他嘴里填了一颗橘瓣,继续揣测:“或者是朝堂上事情多,你最近压力有点大?”
他再次摇头,恰逢溪中红鲤游过,桃花眸里映出微红的哀色:“做了不好的梦,感觉很难过。”
“梦都是假的呀,”我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仰头望着回廊顶部“仙桃贺寿”的彩画,往嘴里扔进一颗橘子,囫囵道,“陛下乃一国之君,要操心的事儿已经这样多了,不值当地为了一个梦伤怀成这样子。”
他却对我这句话不太满意,但又不愿意反驳我让我不开心,所以又回到了小声嘟囔的状态,还气呼呼地把手里薅秃了叶子只剩杆儿的枯草扔进溪水中:“我觉得值得。而且,梦不一定是假的……那些场面,都很真切。”
话及此处,姜初照忽然想到什么,眼睑骤然一跳,侧过脸来问我:“太后睡了两天,还安排果儿不让外人进。有没有做过梦,是不是也被梦魇困住了?”
我恍惚半晌。
摆了摆手,微笑着撒谎:“没有哦,哀家什么梦都没做。这两天睡得很甜,很香,而且睡醒之后整个人神采飞扬,甚至欢畅,与陛下完全不一样呢,”朝他旁边稍微挪过去一些,隔着衣袖戳了戳他的手臂,好奇地打听,“所以陛下是做了什么梦?要不要同你后娘讲一讲?哀家很愿意听呢。”
“……不适合跟你讲,”他像是有点生气,脸颊鼓了鼓,又把下巴垫在了手背上,压低了声音委屈道,“朕白白为你担忧了。不过,你欢畅就成。”
*
进入十二月,京城气温骤降,冬雪渐渐稠密,儿媳们愈发喜欢往我身边跑,大抵是因为凤颐宫燃着地火,暖流四溢如鼎盛春日。
今天趁她们请安,我敲打了娴妃几句,警示了丽妃几句,略过垂眸不语的余知乐,把目光放在云游太虚的云妃身上,道:“听闻云妃这半年琴艺突飞猛进,技术出神入化,且入了冬后,凄风寒雪的,你也不再往教坊司跑了,想来应该有了不少空闲时间吧?”
所以,断更了好几个月的墨书巷主打故事,也该开始写了吧?
云妃立刻挺起脊背,冲我露出端方静雅的一笑:“回太后,虽然不去教坊司当面听课了,但乐正大人给臣妾布置了好些曲目,臣妾每日都在练习,所以最近还挺忙的。”
说到此处,她不要脸地把话茬扭断强行递到了常美人那里:“听闻十一月底,翰林院的课程也结束了。据说在这小半年里,常美人书山求索,学海泛舟,努力上进得到了翰林院一众老师的盛赞,如此用功,想来年中时陛下给常美人布置的论文,常美人应该写得差不多了吧?”
云妃就是仗着哀家疼她,拿常美人的年终论文做挡箭牌,自己好继续拖更。
行叭。
谁让她是主笔呢,她有拖更的资格,哀家也确实最疼她,于是抿了口姜茶,顺着她的话,看向常美人:“哀家也知道这三篇论文体量很大,若一时不能完成三篇,写完一篇也是可以的。”
谁料常美人拎起一个绸缎小包就朝我走来。从她座位上到我坐塌前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走得意气风发,走得荣光满面,不像是来交作业,倒像是来领奖一般:“回太后,三篇文章,臣妾都已写好,请太后过目斧正后帮臣妾交于陛下。”
我喜上眉梢,接过她呈上来的厚厚的三本册子,粗略翻看了一眼,其实啥也没看清楚,但还是故意越过常美人,冲娴妃微笑:“常美人这文章写得,论点清晰,论据详实,可操作性极强,建议大家都学习学习。尤其是娴妃,你最近好像很闲,总往旁人宫里跑对吗?这三本册子哀家看完就先送到你宫里,你抄写三遍,并背诵全文吧。”
在哀家如此明显的提示下,娴妃自然记起当时姜初照取这题目名字是针对谁,也大概想到了我为何要这样对她,于是妩媚圆润的脸蛋上登时红一阵绿一阵,色彩丰富,美妙绝伦。
*
随着年关临近,我一直在琢磨一个事儿。
“太后在想什么呀?最近几天话都变少了,”果儿给手炉换上崭新的皮毛套,放回我怀里,柳目温柔,嗓音甜软,“但是身子骨好像好了很多呢,您比去年这时候穿的薄了许多,看着很有火力了。”
我撑着下巴望向窗外夜空中清晰依旧的飞雪,思忖着:“你说,该用个什么借口,才能把六王府的冰窖给填死呢。”
果儿僵住:“……啥?”
“虽然哀家也能下懿旨,强行让六王爷把他家这冰窖毁了,但这听着多少有点荒唐,”我看着琉璃窗格里自己那张愁成一团的脸,“六王爷可能不会说什么,但六王府的人肯定会觉得哀家精神有疾。”
果儿完全摸不着头脑,用怀疑人生的语气问我:“太后是……看着六王府的冰窖不顺眼了?但它离凤颐宫要多远有多远,好像不碍太后的事儿哎。”
我拧眉叹气:“话虽如此,但哀家曾做梦,梦见自己掉进去了,想到这一茬心里就不痛快,不把它填死,我就觉得冻得慌。”
“……”
殿外夜空下,小公公和小丫头也不知从何时买回来了焰火棒,此刻正围在小火炉旁一个接一个地点上,然后攥在手里来回挥动,穿过飞雪带出一道又一道斑斓的流光。
有个小宫女跑起来,把闪着璀璨火星的焰火棒变成流动起来的光带,其他人纷纷效仿,来回跑动,欢笑与光芒,让整个凤颐宫都鲜活明朗起来。
有个小公公倒退着跑的时候,不小心把火炉带倒了,赤红的炭火滚入厚厚的积雪中,炸开一圈水点,但很快,周围那片冰雪都被炭火融化掉。
这场景把我看呆了。
果儿抬起小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太后,您也想出去玩吗?”
我欣喜若狂,一把攥住那小嫩手:“哀家想出办法来了!”
*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京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闻。
六王爷、六王妃应太后之邀去月西河赏花灯、放烟火。就在这一夜,有武艺高强的恶人扛着麻袋跳进王府后院,找到冰窖、掀开窖门,就往里面扔干柴、投炭火,动作一气呵成,事了拂衣潇洒。
王爷王妃回府后,见管家痛哭流涕,随他去后院就发现,原本好端端的冰窖被那恶人给糟蹋了个彻底,里面储藏着用于夏天消暑的冰块尽数融化,变成成乌漆嘛黑的一池子脏水,上面还飘着炭火沫沫,木头屑屑。
腊月二十四,小年夜后一天,宝食街,“风来香”二楼雅间。
我隔着屏风,看穿着湖绿绸袍的果儿,把五个金元宝推到对面宝蓝衣袍、潇洒酷帅的年轻公子身前:“喏,说了不会白找你干活的。你拿了这元宝,咱俩就扯平了。”
那公子一脚踩在椅子上,撑着膝盖嘻嘻笑着看果儿:“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