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观儿媳们争奇斗艳——吴漾
时间:2020-08-19 10:03:52

  在邱府的时候,我一直知道这件事需要避讳遮掩,于是深夜画一幅就用烛灯点一幅,刻完玉石欣赏过后再继续把刀口加深,随意刻成一朵花一株草。
  后来老师和父亲大人发现了我用料石极费,也曾问过我,为何巴掌大的玉最后只能刻出鸡蛋大小的东西。
  我总是回答自己愚笨,未曾掌握方法,造成玉石浪费,请老师和父亲万勿怜惜,对我加以责罚。
  他们听到我这样讲,就不再说什么,反而会安慰我,说不费石料难成大家。
  我其实超级有心机的,从十岁之后就懂得表现,也懂得示弱,懂得如何在露锋于内敛之间找到平衡,更懂得如何说话如何做事能让大人们喜欢我。邱家女眷时常觉得我不得了,小小年纪做事已然滴水不漏,还总让人不觉刻意,如沐春风。
  这样的评价和夸赞我听得太多了,也因此要求自己做得更好,变得更加忍让,更加大方。
  只有乔不厌一个人,会蹙着小眉头问我:“方才看你把桂花糕让给了你堂弟,唉,你会不会很委屈呀?”
  十二岁的我,头一回发现别人会让着我,这厢还蒙着,她就把她那份推到了我旁边,歪着脑袋笑嘻嘻地看我:“我其实不太爱吃甜的,你吃呀。”
  初次面对这种被照顾的情形,我一时间不晓得该做什么反应。最后有些仓皇地点了点头,捏起一块桂花糕小心翼翼地填进嘴里。
  “好吃吗?”她凑近了一些,撑着脸颊满眼期待地看我。
  “嗯,好吃。”我点头。不知不觉间,耳根已经有些烫了。
  她发现了,完全没有官家小姐的架子,捏起荷叶小团扇给我扇风:“嘻嘻,那你多吃点儿。”
  乔不厌她一定不知道,我之所以把自己那份桂花糕送给打滚哭闹的堂弟,是因为我自己压根就不喜欢吃甜。
  只不过人是食髓知味的。
  我一边讨厌桂花糕的甜腻,一边又无比沉溺于她给的清甜。
  于是顺着她对我的认知不露声色地表演:看到桂花糕就两眼放光,捏着桂花糕就小心翼翼,放进嘴里时无比满足,咽下去后还跟她说真的很好吃。
  这一装,就装了十年。
  乔不厌从未把我看穿。
  而她骗我的事,我却很快就发现了。
  她说自己不爱吃甜,但其实很爱吃,尤其各种糖果点心。甚至嫁进宫后有一年,我听说她还因为吃了太多甜的东西,患了牙痛。
  *
  我这辈子嫉妒过两个人。
  一个是姜初照,另一个是姜域。
  十二岁以前,姜初照就和乔不厌玩得很好了,那时我还没有喜欢上乔不厌,所以看到也不会觉得难过。但十二岁后就不同了,我需要保持着大家闺秀的得体,他带乔不厌去的那些地方、玩过的那些事儿,我向来无法参与。
  姜初照让我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无趣。赏花、对酒和颂章吟诗,画画、雕刻和打磨镜子,寒暑相推,春秋更替,一年又一年,总是逃不出那些花样。
  我发现自己,不再聪明了。
  也因此更加嫉恨这位太子,每时每刻都在担忧长大,因为长大后,乔不厌可能就嫁进宫里去,而我再没那么容易见到她。
  这样的嫉妒持续到十五岁的初春,姜初照再次带着乔不厌出去玩了,去的还是遥远又处处新奇的北疆,我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去、也无法带乔不厌去的地方。
  很气。
  在夜里,就着烛火画姜初照最丑的样子,故意把眼画小,把鼻子画趴,画出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大门牙后,还是觉得气未消,把画好的头发用肉粉色盖住,使他少年头秃,最后还不过瘾,再补上褐色的麻子。
  心头终于舒畅了那么一点点。
  次日,贪吃又纨绔的堂弟不受他爹娘劝教,疯子似的冲进我的厢房,还到处翻动,最后把我的画揪出来,流着恶心的涎水问我:“堂姐画的这是谁呀?怎么丑成这样?”
  我在心里骂了他八百次,然后微笑着把桌边放了三天的、略有些发霉的桂花糕捏起一块,俯身填进他嘴里:“这画上是阿厌姐姐身边那个公子呢,你见过的。”
  他抢过我手里的盘子,风卷残云,把那桂花糕洗劫一空。
  多亏了这兔崽子,若不是他去大人那边揭发我给阿厌的伙伴画画,爹娘也不会来问我是不是对当今太子暗许芳心,我也不会想到,自己也嫁入宫去的办法——这样就又能时常看到她了。
  父亲大人有点担忧:“宫里规矩多,拘束也多,你进去宫里,就像小猫进了笼子。而且太子继承江山之后,还会再纳很多姑娘进去,你可能就被忘掉了。”
  那我更想去了。
  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进笼子。我若是能去,姜初照若是又娶了旁人,那我和她还可以互相……
  舔舐。
  想到这里,我突然不嫉妒姜初照了。
  甚至希望他早点儿继承大统,早点选妃纳嫔。
  *
  只是少女的心思变得很快。
  从北疆回来后,乔不厌就瞧上初回京城还不太有名气的六王爷了,而且,来找我的次数变得比以往频繁好多。
  春雨绵绵。
  她为我撑着伞,牵着我的手走过庭院:“他很温和,又很温柔,老实说,我觉得你这样的大家闺秀才能配得上他,我还欠缺很多。但我不想错过,所以来找你学一学,你在这方面一向很好。”
  雨水明明是落在油纸伞上的。
  可你说,为什么我总觉得心头泛潮呢。
  “六王爷也喜欢你吗?”很想告诉她,如果姜域真的喜欢她,就不会介意她是不是大家闺秀。
  但又很怕说出这些,让她提前了解这世上不平等的欢喜带来的残酷和意难平。
  我经历过,我知道这是不好受的。
  还处在盛大欢愉之中的她眉飞色舞,莹白又软嫩的面颊上浮出桃花粉色,“他现在还不是太喜欢我,但也没有立刻拒绝呢。而且他还没有定亲,我觉得自己机会超级大,阿照也是这样觉得。”
  说到这里,收起飞扬的笑容,略忧愁地望向伞下竹骨:“但我确实得用功学学礼数,我前十五年落下太多功课了。不过,”她低头,冲我露出小白牙,“好在是有你。”
  这笑让我不敢多看。
  她总是夸我,信任我,她从不知道我的目的一直不纯粹。
  *
  读过一本小说册子,记得里面有句话——“既得陇,复望蜀。人之常情,既尝着滋味,如何还好罢得?”
  这话形容我的欲壑难填,再合适不过了。
  若她一直不搭理我,自己在乔府等待出嫁,或许我还不会做出后来那些疯狂事。但体会过她每日来邱府找我,每日坐在一处赏花望月、弹琴对歌的欢喜,就越来越难以割舍这本就断不了的情意,就越想一辈子占有这个人,想此后的每一天,她都出现在我眼前。
  于是十五岁,我开始疯狂嫉妒姜域。
  愤愤不平地想着:过去的十五年他从未在乔不厌的面前出现过,凭什么他可以得到她一辈子的陪伴和笑颜。
  我又想到了当初的主意。
  立刻按住琴弦,收起所有乐音。
  本来还困乏到点头捣蒜的人儿听到琴音顿挫声,立刻打了个激灵,恍惚着看了看帘外的飞雪,拿起早就滚到一边的手炉,换过炭后塞进我手里,把自己的手捂在脖子上暖和着:“弹完啦?手很冷吧,你快捂着手炉暖一暖。”
  “姐姐,我想问你个问题。”
  “哎?怎么这样客气的,你问就是啦。”
  我看着她舒长细软的眼睫和其下清澈灵动的眸子,装出纯真无邪的模样,微笑道:“如果你真的嫁给六王爷,你会介意他再纳个侧妃什么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
  终于写到了邱蝉的番外,这些故事藏了很久了。
  但还没写完,明天是邱蝉番外1.2。
  PS:“既得陇,复望蜀。人之常情,既尝着滋味,如何还好罢得?”出自《初刻拍案惊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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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邱蝉(番外1.2)
  乔不厌瞬间皱眉:“当然介意,我为了做王妃都这么努力在学习了,他如果还是想娶别人,那我肯定生气。”
  说到这里,就变得患得患失的,握住我的手臂略急躁地跟我讲:“你这样问,我忽然有点担忧了。他虽然是我唯一想嫁的人,但我却很可能不是他唯一想娶的。京城里还有很多跟我一般大的小姐,你帮我分析分析,谁跟他最般配行吗?我好提前防着点儿呀。”
  我简单分析了几个,最后就说不下去了。
  越来越想不通凭什么。凭什么那个把她捧在手心里、连眼睛里都盛满了对她的欢喜的太子都没有娶到她,而到现在依旧没有明确此生只娶她一个人的姜域,能得到她独一份的情意。
  这样比起来,她还不如嫁给真的喜欢她的太子呢。
  于是,我就做了这辈子,最不明智的一件事。
  也知道这是个极蠢的主意,也想过姜域会像看神经病那般看我,甚至把我撵出去。但我还是强撑着,一边说着自己和他一样喜欢阿厌的客套话,一边在心里忿忿着他为何没有那么喜欢表姐。
  京城的雪下得越来越大。
  他依旧拒绝着我撑过去的伞。
  看得出来他的生气,我也做好了他把我赶出去的打算,可这个人却抬手拂去落在他眉上、脸上的雪,哽咽着同我说:“你回去吧。等明年春夏,莲蓬长好的时候,我们就定亲算了。”
  好像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他答应得有点儿太快了。
  但我还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甚至第一时间就明白了他的用心:“好。莲蓬长开,她至少能在难过之中找到一件开心事。”
  次年,春夏之交,很顺利地和姜域定了亲。
  定亲宴上姜初照带乔不厌大闹,碗碟罐盏的碎片四处乱飞,我第一次体会到恐惧:碎片割到她就完了,血肯定流出来,她超级怕脏,肯定会被吓哭。
  但好在是姜初照也反应过来,摔东西的时候惦记着这一茬,用身子挡住了她。
  夜晚回府。
  姜域已经喝醉,无法亲自送我回去,踉踉跄跄地送我至王府门前,嘱咐管家务必把我送到邱府、送到我爹娘跟前。说完这些,又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回府院深处。
  管家驾着马车同我闲聊,于是到此时我才明白,自己得逞不是因为能言善辩戳中了姜域,而是因为来得恰当时。
  “真的有很多人在反对王爷和乔家小姐的婚事,”管家叹着气跟我讲,“反反复复,林林总总,连在陛下身边伺候的苏公公都来了。说了一些话,我虽然不曾听到,但王爷送苏公公走后,一个人在外面大雪中站了好久。我过去送披风,他问我,‘明明知道那个人身子骨不好,明明一直在做心理准备,可听到他可能会死,为什么还是很难受?’我晓得,王爷说的人就是他的皇兄,就是陛下。”
  他好像不是不喜欢阿厌。
  他好像很怕那位陛下为此早亡。
  我的出现,大抵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所有人都反对,我是理由最荒唐、却把他逼到绝路让他彻底失去信心的那个人。
  “老奴也在王爷跟前伺候了五六年了,还从未见过他醉成今夜这样呢。说句话小姐别介意,老奴觉得你主动要求嫁给王爷其实也对,不然要让王爷自己去找理由退了乔家小姐的话,他估计会更难受,甚至可能一蹶不振。”
  帘外荷风袅袅入怀间。
  乔府后湖已离我不远,想停下马车去看看,却听到池中小舟上传来的姑娘的哭声,和小公子时而骂骂咧咧、时而甜甜宽慰的言语。
  是有过这么一刹那的后悔的。莲花盛开,莲蓬长成,我喜欢的姑娘却因为我,无法开心呢。
  *
  乔不厌介意姜域纳侧妃,但我不介意。
  我主动找姜域讨论这个问题:“半年多了,太子已经去西疆好久了,姐姐依旧不开心,好像还是喜欢你的。要不到成亲的时候,你娶她为正妃吧?甚至不必给我名分,我可以当做陪嫁过来的丫头,只要让我天天见到她就成。”
  这些话把姜域气笑了。
  他对着府院飞雪,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住怒火,平和又耐心地劝我:“邱蝉,你站在阿厌的角度想一想,你方才这个说法,有多么荒唐。一次就够了,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伤人,任凭谁都受不了。阿厌她确实肚量大、确实不太记仇,但她也是会难过的。”
  我从小到大很少哭。
  但不知为什么,每次跟姜域说完话,我就忍不住掉泪。
  “我太蠢了。我好像再也不能天天跟她在一起……她应该再也不愿意见到我了。”
  姜域半蹲在我面前,用帕子轻轻地帮我擦泪,尽管他自己也不高兴着,但还是故意逗我:“京城最好的大家闺秀,也会哭出鼻涕泡吗?”
  我赶紧止住哭声,慌乱地摸了摸鼻子。
  下一秒就哭得更大声了:“根本没有鼻涕泡,你骗我的。哇——”
  他笑起来,如山顶覆雪,如苍穹明月,温雅柔易还带着让人平静的力量:“怪不得你喜欢阿厌呢,你俩有些方面确实挺像的。所以你看,其实不必要非得强求着让她陪在你身边,她最可爱的样子就在你心里,你最好的样子也在她心里,你们互相影响着变得很像,是不是也算变相地陪伴彼此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然后这些话,指引我走过了其后的六年,我未曾觉得那么孤单。
  最好的乔不厌和她最灵动温暖的样子,一直在我心里,从未割裂,从未弃我远去。
  *
  十六岁的冬天,我好不容易觉得可以让纠结了四年多的心,稍稍放下。却在这时听闻乔不厌坠入冰河,得了很严重的寒症。
  姜域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红得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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