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观儿媳们争奇斗艳——吴漾
时间:2020-08-19 10:03:52

  这一回他从药箱里颤巍巍地掏出一个瓷瓶,让我找一个可靠的丫头并准备大量的热汤。
  我默了一会儿,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入宫快四年了,依旧没有什么可靠的丫头。
  许是进宫的头一年,就被丹栖宫懒散又势利的宫女伤过心也差点害过命的原因,自此以后,我就很难再记住宫女的名字,也很难再记得她们的长相了。
  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一来是为了劝自己不必把她们放在心上,这样在她们背弃我时我就不会伤心难过;二来则是因为记不住长相和名字,就不会老是想着报复,让自己本就被捆成一团的心,再多一道仇恨的束缚。
  但此时却不得不找一个。
  我总不自己伺候小产的自己吧,于是思来想去,找到那个一直对我还不错的宫女,告诉她稳住心神,不要声张,一切听陈太医吩咐。
  陈太医见我没有威胁她,就自己做了恶人,替我凶了她几句。小丫头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当即跪了,不断磕头,说自己一定会听娘娘和太医的话,不会跟陛下讲,也不会跟其他娘娘讲。
  我已有些不忍心。
  喝过药后躺在床榻上,她已准备好了热水,还不计前嫌地过来给我掖了掖被子,问我冷不冷,问我痛不痛。
  我看过她一眼。
  但很快就转过头去了。依稀记得她生着一副细长娇俏的柳目,唇边还有清甜淡雅的梨涡。
  *
  半个时辰后,磅礴的血腥气味就充斥了整个寝殿。
  那位宫女一边哭着一边把血水端往殿后。
  在这之前,我以为来月事时的血就够多,够让人难以忍受了。那天经历过后我才晓得,这世上超越你想象的事还多着呢。
  比如小产原来不是一蹴而就、一倾即泄的,而是一刀子皆一刀子的,似要把你整个躯壳里的东西都搅碎了,揉烂了,然后再一股皆一股,连着筋,牵着肉,流淌出来。
  那时啊。
  我已分不清脸上的是热泪还是虚汗,手掌心早就被掐出血来,指缝间粘腻得不行,最后实在撑不下去,趁着还能说得动话,便颤抖着央求:“陈太医……有没有那种药啊……”
  他赶紧跪过来:“娘娘需要什么药?”
  我望着殿顶,看向目睹过我的无数苦痛的梁木,怅然落泪:“你之前……开过的那种,治牙痛的药……对我很管用。”
  陈太医整个人猛地一颤,就这样发现了我藏了很久的秘密,凄惨又惶恐地问我:“娘娘当初根本……根本不是牙痛对不对?”
  我想揪起被子捂住被水泽侵染、邋遢得不像样子的脸,但手抬了好几次却依旧没有抬起来,最后只能在无法抑制大声啜泣中绝望点头:“对啊,我吃光了,你能不能再开一些……求你了。”
  “好,好,娘娘再忍忍。”说这句话的时候,陈太医竟比我哭得更大声。
  *
  前世啊,我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肚子里的小家伙。
  他娇软的小身子被药融化成血,然后无法阻挡地,往我身下淌。我每次想到,我在经历疼痛的时候,他正在经历与我一样的、甚至比我还剧烈的疼,就觉得心都要死去了。
  太遗憾了。
  我亲爱的小家伙还没有出来看看这座宏伟的宫城和浩瀚的山河,就结束了短暂又潦草的一生。
  但我同样觉得对得起他。
  我没有不负责任地把他生下来,让他在此后的十天、一个月、十年或者半辈子,忍受更多、更惨、更漫长的苦痛。
  希望他能知晓他娘亲的心思,希望他不会怪我。
  *
  姜初照下朝后来到丹栖宫。
  那时他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我僵着身子疼到无法入眠,所以不可避免地看到他又惊又慌,又悲伤又心死的模样。
  其实我自己也很惊讶,因为在这之前,我也不敢相信一个快要二十三岁的男儿郎,且是一个国家高高在上的帝王,居然也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眼睛都满布血丝。
  姜初照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
  “乔不厌,你能不能告诉朕?能不能告诉朕,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也是你的孩子,这也是你的孩子啊……”
  他跪坐在我的床榻前,攥着我的被角,颈上青筋暴起,面上泪雨滂沱,额前的发丝与汗水粘成一团无比浑浊,明黄的衣袍被地上尚未擦干净的血水弄得脏乱不堪。
  我想伸出手去,替他擦一擦汗也行,擦一擦泪也好。
  但我真的没有一丝力气了。
  于是只能看着他,努力开口想去安慰“小家伙他娘亲不太行,所以他即便出生,也不健康呢”,但不晓得为什么,说出口的话全是含含糊糊混混沌沌的,我自己听着都不清楚,急火攻心的他又怎么能听懂呢。
  能理解姜初照的委屈呀。
  看到他快要哭断气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很混蛋呀。
  但怎么办。
  我就是这么不争气的一个人。
  就是有这么不争气的一个身体。
  过往岁月,无数个被小小月事带起的疼刺激得痛哭流涕的日子里,我也很怨愤很嫉妒地想,为什么我没办法像丽妃一样随便就能拉开强弓劲孥,没办法像娴妃一样轻巧灵动地腾跃跳舞,甚至没办法像余知乐那样虽然清瘦但不怕冷能随姜初照去北疆。
  如果我能好好的。
  如果我没有在十六岁那年冬天掉进北疆的冰河。
  如果我没有见过邱蝉的小孩儿出生几天就早早夭折。
  如果医术精湛的陈太医也能肯定地告诉我,小孩儿会很好很健康,而不是指望着先祖们庇佑。
  如果我同姜初照从年少一路顺顺当当地走到今日,情浓不减,彼此安康,即便有一个孩子出了差错,也还能在接下来的日子,拥有弥补的机会。
  那此刻的我一定不会这般难过。
  此刻的姜初照一定不会哭成这副模样。
  我们都晓得,这是我二人第一个孩子,也是我们最后一个孩子。
  没了就是没了。再也无能为力,再也担负不起。
  “乔不厌,我早就已经不奢求你喜欢我了。”
  他望着我,肌肤下满布着鲜红的血,似要冲破肌肤阻隔,溅落在我眼前:“但是才四个月的孩子……你到底有多不能忍受他呀,你为什么连个念想,也不肯留给我呀。”
  “他……不够好,”我试了好几次,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但摸一摸他的脸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于是只能在被窝里,勉强笑道,“陛下,值得有……更好的小孩儿呀。”
  入眼处。
  陈太医去而复返。我正诧异着,我二人都商量好了的他装作不知情,可他现在是要做什么?
  就见他放下药箱,跪在殿门处,面向姜初照俯身大呼:“是老臣给娘娘的药,都是老臣的错!娘娘的身子骨现在极其虚弱,已经不够好了,所以请陛下不要再质问娘娘,陛下想治罪的话,就请治老臣的罪吧!”
  姜初照没有回头。
  他朝着我凄惨地笑了笑,眼泪却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淌:“乔不厌,他们都护着你。朕也想护着你。但是你啊,你总是让朕很失望。”
  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怕自己也跟着哭出来:“陛下,你说得都对。臣妾,配不上你们的好。”
  他用手掌捂住我的侧脸,使我转过来不得不看他。
  “你欠朕一个孩子。哪怕是到了下辈子,你都要记得还给朕。”
  我刚要点头说好呢。
  就见他面上血色急剧退却,瞳仁蓦地收缩,喉结上下滚动——
  下一秒,有无边鲜血从他口中轰然喷出,悉数溅落在我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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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浓妆
  这场面有点吓到我了,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包括脑袋,都变得空荡荡的。
  远处的陈太医见状连滚带爬地到了姜初照面前,却又被他大力地推开,最后踉跄几步跌倒在地上。
  我不清楚为什么吐血了的人还有这样的力气。
  很想知道他现在到底好不好,也很想抬手给他擦一擦。
  可他对我苦笑了几声,然后抬起手,手背一下一下地刮过我的脸颊,像是要把脸上的血涂匀:“乔不厌,你记得吗?我从西疆回来的那天,你也被我气得吐血了。每一次宫宴,看到你盯着别人的酒杯,馋成小猫一样,我就觉得难受,问自己为什么要气你,问自己怎么弥补你。”
  也是到那一日才知道,他是知道我馋酒的。但我早就不计较这些事了,我就是一个不太记仇的人,尤其是对他。
  于是呜呜咽咽地哭:“不用弥补了。你让陈太医,给你瞧一瞧行吗?”
  两行泪从他眼眶涌出落在我的被子上,他难过的形容也落在我的眼睛里:“朕死不了,甚至觉得轻松了。你也把我气成这样。我们,就这么,扯平了。”
  他说。
  我们就这么,扯平了。
  *
  除夕大雪,因小产遗症,寸步难行。卧床一夜,难入深眠,听长合殿传来的丝竹歌舞声。
  元日晴好,起床对镜装扮,等了一日,未等来故人踏进丹栖宫。待乌金西沉,斜阳入窗,望镜中人安静模样,拆发髻,卸红妆。
  二月春风寒凉,飞檐雨水成珠尽显料峭。裹毛氅到殿外,见鱼缸水似冰非冰,去年秋上放置的锦鲤已不知去向,只见几根青荇被风雨吹得飘摇。
  三月时春和景明,花浓柳静,躺在摇椅上听花园那边欢畅的嬉笑,隔着琉璃窗数高空红红绿绿的风筝。
  陈太医给开的药已数不清吃过多少副,只知道现在的我从头发稍到指甲缝,都是苦涩涩的味道,很不好闻呢。嘱咐宫女去御膳房再拿些梅子肉、桂花蜜和山楂糕回来,再去惜薪司领一些好闻的炭火,去司药司取一些迦南或苏合。
  或许变得香香的,姜初照就愿意来见我了。
  等到四月时,竹枝剪月影,熏风入罗帷。我已不愿意出殿门,但却很喜欢装扮自己。每日清晨起来,都穿上最好看的衣裳,戴上最贵重的首饰,搽最白皙的粉,铺红润的胭脂。然后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一边思考自己还能撑多久才能得到准许离开这座皇宫,一边等待最后一线光消失在桌案旁。
  也记得把一切收拾妥当。比如,把地上的落发一根根捡起来,藏在衣袖,等到夜晚入睡前把它们都放在枕下的扁平小盒子里,再找一个没有人的时候,让炉火把它们烧掉。
  我已经很习惯且熟练地往炭火上放一截枣木,再罩一块冬日晒干的柚子皮。不好的味道,宫女们再没有闻到过。
  五月,湖中小荷露尖尖角,莲叶圆圆的煞是可爱,想让人采来遮在头顶上,躺于小舟,随意地游荡。
  但子衿湖不是我喜欢的地方,潦草地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让宫女掉头。转身的时候,看到明黄衣袍的公子,从琉彩宫出来。
  快半年不见了,他看到我掉头就走。
  我立在原地,错愕了半晌,想追上他再解释一下孩子的事儿,却发现腿沉得不像话,真是一点都不挪不动呀。
  况且,他走得又那么快,甚至衣袍生风,都快要飞起来。
  我即便是小跑,都不一定能追上呢。
  琉彩宫的宫女走出来,原本是要往西边去,看到我同宫女时却朝东边的我们走过来,得体又伶俐地询问:“斗胆问娘娘,可否给我们容妃娘娘留一些梅子肉和山楂糕?这几个月里御膳房做的,大多数都让丹栖宫的姐姐们领去了,我家娘娘很想吃,却吃不太到。”
  “哦,”我眉心微动,约莫笑了一下,问这宫女,“容妃想吃酸的啊,这是,已经有喜了?”
  那宫女可能听闻了什么风声,怕我一时嫉妒害了她主子,所以明明知道答案却还装着不懂:“回娘娘,容妃娘娘最近胃口不好吃得很少,所以想进食一些酸的开开胃。”
  纵然我现在只是个美人,阶品在余知乐以下。
  但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笑盈盈地拒绝了她:“我并不想给。除非你家娘娘有本事让陛下来找我要。”
  这个招并不管用。
  姜初照还是不肯见我。我在成安殿外看了好几天的星星月亮,仔细化的妆都被夜风吹得凌乱,胭脂肤粉掉落下来不少,但我再没等到苏得意请我进去。
  怎么办呢。
  想来想去,就想到六月初八万寿节,这样喜庆的日子,这般热闹的宫宴,他总不能再避着我吧。
  我提前写好了一封信,把当初给陈太医讲的话都写下来,告诉他我为何这样做。企图让他不那么恨我。
  同时,我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收拾这些年攒下的东西,把进宫后姜初照给的奖赏放在一处,把进宫前自己的嫁妆放在另一处。宫女见我体虚,问要不要替我收拾。
  我拒绝了,没看她,但笑了笑:“不必,你分不清的。”
  因为哪些东西不属于我,只有我自己知道。
  收拾完后,给五个桐木大箱子上了锁,把钥匙交给宫女,嘱咐道:“等到陛下过来了,他问起你这箱子里是什么,你再把钥匙给他。”
  宫女小心翼翼地揣起钥匙,温顺地点头:“回娘娘,奴婢知道了。”
  他曾说同我扯平了。
  我想,这才是真的扯平了吧。
  *
  六月初八清晨,吃完宫女熬好的治牙疼的药,梳妆打扮过后到书房冥思苦想:今夜该找个什么机会,把信交给姜初照呢。
  正愁着呢,就见一只雪白柔嫩的小手从书房门缝里伸进来,星星一样明亮又好看的眼睛亦从门缝里露出来。
  我怔在椅子上,无措地眨了几下眼睛,又捏了捏手背上的皮肉,想知道此刻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还是虚妄的。
  结果那小家伙大胆地推开门,露出碧莹莹的绸袍,和笑嘻嘻的脸蛋。
  “姨娘。”他迈着小短腿跑向我,还甜甜糯糯地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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