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夕阳夕照,暖色的光照着他雪白的面庞,走过去俯瞰时,都能看到他鬓角处近乎透明的还染了浅浅光亮的细软绒毛。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看着这样安静和煦的他,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大片的温意来,忍不住抬手,想去触摸他的脸。
好像觉察到另一个人的存在,他蹙起眉头睁开眼,恰逢了我的手指即将落在他眼下,我二人皆一怔。
下一秒,我就计上心头,手指外移了一寸,揪上他莹润的耳朵,强行抹去心头的柔软,装出严厉的母亲模样:“批折子都能睡着,陛下也太不用功了。”
也不知这条傻狗何时拥有了惊人的智商,只见他直起身来盯着我看了三秒,就抓住我准备撤离的手,带着力道按上了他的脸颊。
“朕猜太后方才是想摸这里,”他满脸邪气地笑着,声音还带着初醒时的混沌沙哑,“朕又不要钱的,太后想摸就摸。”
“没有。哀家一开始就是想揪你耳朵呢,”我把手抽出来,面皮有点烫,想来脸已经红得有些明显了,便逃似的离开书房,“你……你继续批折子吧,哀家去跟云妃喝酒了。”
这傻狗还在我背后笑。
“少喝点儿,不然又要拉着朕说梦话,”说到此处还故意刺激我,“却说母后这椅子有点旧了,也不够香,要不要换成紫檀木的。”
“……”
实在是太丢人了,本太后根本不敢听完他后面的话,脚下生风,落荒而逃。
*
十一月,京城雪初降。是一场瑞雪,下得潇洒又浩荡。
仅剩的四个儿媳来凤颐宫请安,云妃一到这种时候就出小差,于是能正儿八经搞宫斗的就只有那三位了。
可这三个人却也各有忧愁,随便讲了些什么瑞雪兆丰年这种俗不拉几的话,然后就坐在椅子上,吃哀家的糕点,喝哀家的姜茶,蹭哀家的地火。
静静悄悄,兴致缺缺。
儿媳们都放弃争奇斗艳了,我忽然觉得当太后的喜悦都少了一多半。
陪着她们坐了半个时辰,无戏可看,实在觉得无聊,就问云妃:“澜芝宫里的竹竿还在吗?你那些小丫头们学得怎么样了?哀家忽然想看她们跳舞呢。”
云妃瞬间抬眸,赶紧起身点头:“学得挺好了,太后现在就可以随臣妾去瞧一瞧呐。”
毕竟下了大雪,果儿还是有些担忧,赶紧给我披上白狐毛氅,又给我装好手炉,连帽子和围脖都给我戴好,这才放心让我出门。
本来她也要跟着我呢,我看了看另外三个还没打算走的儿媳,便吩咐道:“果儿留在这儿吧,好生招待三位娘娘。”
果儿说是,还冲我眨了下眼,递给我一个“太后放心,我给您好生瞧着”的眼神。
这可爱又狡黠的模样哟,终于把哀家沉寂了一整个早上的心给唤醒了。
*
与云妃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听着脚下踩出的吱呀吱呀的声响,也不知怎么了,忽然想到前尘的那件事,便轻微地叹了一声。
把手炉往怀里揣了揣,小声唤她:“闻是呀。”
“嗯?”云妃发出困惑的声音,扭着身子凑到我脸前,笑问,“太后怎么忽然唤臣妾的名字了?”
鹅毛大雪于我眼前簌簌落下。
“你看的书多,知道的事情也多,所以我很想从朋友的角度,问你一个问题。”
云妃笑得更欢快了一些,脚步没停,但离我却更近了一些:“好呀,只要我知道,肯定会告诉你。”
我怕她跌倒,扶了她一扶,望着苍茫雪雾,终于问出历经两世,我依旧不晓得对错的问题:“如果啊,你肚子里怀了一个小家伙,他还很小,但你知道他出生之后身体会不好,他可能每天都很冷,很痛,甚至不能活很久。这样的话,你还会让他出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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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发现
与我想象中很不同。
云妃并没有太过惊讶,连步速都没有变,甚至听到这样的八卦都没有问到底是谁怀过一个小家伙,只是浅浅地应了一声:“哦,这个问题。”
我却是紧张的,暗暗提了一口气,等待着她的回答。
就听到她认真又平缓地发表关于这件事的看法:“于我自己的话,我不会让他出生。”
眼中隐隐泛酸,虽然是我在扶着她的手臂,却更像是我自己找到了一个支撑:“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呢?”
她望向远处大雪覆盖下垂满了冰条的柳树,呼出一团团雪白的雾气:“虽然我未曾拥有过,但我想啊,选择生小孩儿应当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应当是为了让他目睹这个世界的新奇和炫目,经历这个世界的差异和丰富,但所有这些都应该以他身体康健为前提,如果痛苦成了他在这世界唯一能感受到的东西,那就真的不必让他出生呀。他不好过,我也不会好过。”
我听到自己清晰的喟叹声:“嗯。”
她收起认真的模样,语调稍微上扬了一些,还反握住了我的手,带着我一起在雪地上缓行:“其实呀,有很多人也会跟我做同样的选择。这世界上存在很多很多的国家和地方,我相信有些地方会有能力,通过某些方法来预判没有出生的胎儿是否健康,然后选择是否生下来。选择的过程当然是会痛的,但你想到又有一个小家伙没有降落人世忍受难熬的痛苦,继续在天上做快活无忧的小神仙,心里是不是就好受一些啦。”
继续在天上做快活无忧的小神仙。
这个说法实在太可爱,让我方才有些惴惴的心,都变得松快起来。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空,恰逢一片雪白落入我的眼睛,冰凉撞入微微烫,最后化成水打湿我的睫毛。
云妃看向我,从我帽子上轻轻抚下一片雪,又捏了捏两根虎虎生威的鹰隼羽毛,唇角向上扯着,笑嘻嘻地说:“太后戴这个帽子真漂亮呀。”
我知道她在转移话题,想让我从方才的讨论中早些抽离出来,虽然这话题转得很生硬,但我不晓得为什么,还是被她逗笑了:“漂亮吗?是十五岁那年,陛下送的。我身子骨越来越好了,或许明年,可以让陛下带着我们一起去北疆狩猎,上次那几个妃子都去了,我们俩却没有去呢。”
顿了顿,捞起她的手放在我帽子上:“这是花貂的皮毛,摸着很舒服对不对?陛下的箭法可准了,让他猎来,我给你缝帽子呐。”
*
十二月,殿外积雪压树,传出噼啪作响的折枝声,在寂静冬日里格外鲜明。殿内地火烫脚,惹得我翻出春时才穿的红袍,卷起袖子一边揩汗,一边翻看墨书巷。
就看到主笔大人笔风大变,跳出已经被她写得出神入化的情爱故事,写了一篇关于未来的、充满了幻想的小说。在这篇幻想小说中出现了一个很厉害的东西,拿着它隔着肚皮走一圈,就能看得到肚皮下的小孩儿缺不缺胳膊、少不少腿儿。
我这厢瞪大了眼睛看得入神呢,也不知姜初照什么时候走到我身侧的,等我意识到他存在的时候,他好像已经看完了这一整页,并开始发表看法了:“云妃的脑子里果真装了不少东西,”尽管是一句称赞,但他却把书从我手上抽走,装进了自己的袖袋中,敛起神色同我说,“太后还是别看这一篇了,朕怕你……”
我抬眸望他:“怕什么?”
他沉声道:“怕太后晚上会做梦。”
自从今年万寿节喝醉了,在他面前说过梦话之后,他就时常觉得我会继续做噩梦,很多事情上都小心防备着。我能感受得到他的用心,但也有些怀疑,他为何这般在意甚至是害怕我做梦。
七月里回乔家采莲蓬时,我曾同二哥探讨过这个问题。二哥眉毛一抖,惶惶问我:“你说,他会不会知道这些梦都是真的呀?你把前尘的事跟他藏着掖着,他会不会也跟你藏着掖着?”
这个猜测当真吓得我不轻,差点把他从小舟上踹下去:“二哥你别胡说,上辈子的姜初照身子骨好着呢,即便不能活到一百岁,也能活到八十岁,怎么会跟我一样。”
二哥就讪笑着拿莲蓬讨好我:“就是个猜测,不当真的,你回宫里去的时候,再细心观察一下呗,兴许就能瞧出什么端倪来呢。”
我认真瞧过了,甚至还故意拿出上辈子某些只有我二人知道的事情试探他,但他反应皆很平静,甚至有一些根本没有印象,完全不像是同我一样重生回来的。
于是,我便放弃了。
就当是他害怕我在梦里大哭伤情,所以才防着我做梦吧——我这样说服了自己。
*
转眼之间,除夕已至。
家宴上,姜域和邱蝉再次带着姜星辰过来了。
只是宫里已远不复当初的热闹,四个妃子没弄出什么新花样来,礼物还是那些礼物,祝福还是那些祝福,节目也还是那些节目。
只有云妃和小如公子弹的曲子稍微有些新意,尤其是小如公子弹的,既缱绻又开阔,既忧愁又舒怀,这种在自我肯定与自我否定之间反复横跳的样子,颇有郁郁不得志,或者确切点儿说,有些求美人而不得的滋味。
我端着酒盏眯眼看向云妃,见她没心没肺弹得干净利落,不留一丝情愫,不沾一片云彩。
啧啧。
主笔大人就是有本事呢,她主动跳出来上赶着追求小如公子仿佛就在昨日,如今角色已经大变,她好像成了被追着赶着求着的那一个。
姜星辰是除了这一对外唯一的看点。小家伙又长高了,白白嫩嫩,可可爱爱,还生了一张甜得要命的小嘴。
什么“太后姨娘比夏天见到时还要漂亮”,什么“杏肉好甜姨娘尝尝”,什么“谢谢姨娘的福袋,小星辰虽然还看不懂里面的字,但知道姨娘很疼星辰呢”,什么“希望太后姨娘一直好看,一直欢喜,一直有力气,一直能抱得动姜星辰”。
哀家是戴着宝石项坠、纯金手镯、玛瑙指环、翡翠玉佩来参加宴席的,宴席结束的时候,就剩身上这件衣裳,其余的都忍不住薅下来送给这小家伙了。
再看姜初照,他也没能逃过姜星辰的可爱攻势,能送的也基本都送了,包括雕刻着九龙戏珠的玉佩。
我这厢已经见怪不怪,娴妃那边却坐不住了:“陛下可知刻有龙纹的东西只能天子享用,王爷之子是不可以佩戴这些的?”
姜初照缓缓点了点头,面上做出“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的认可表情,手指却扒拉下最后一个值钱的玩意儿——刻有龙纹的金扳指,塞进我给姜星辰挂上去的小福袋中。
纵然长合殿外大雪纷飞,但眼前这人却笑得春光灿烂,还刮了刮姜星辰的小鼻子,嘱咐着:“哥哥给你的比姨娘给你的要好看,你可一定要戴。”
我:什么意思,为何把哀家扯进去?
娴妃的脸迅速垮下来,愤愤不平地坐回自己位子上,开始猛灌京城烧刀子。
姜星辰捏着小福袋,看看姜初照又看看我,甜甜的笑容和糯糯的嗓音,真是让人心都要化了:“哥哥送的和姨娘送的,一样好看呀。”
*
又见三月,虫鸣复起,春暖花开。
见桃花灼,梨花白,见青嫩嫩草木,与白悠悠云彩。
在凤颐宫前放置了一把玫瑰椅,又放上小花几,看着宫门前这片桃树枝头的热闹,不由想起当初二百个儿媳们进宫来时,嫣云香风扑面而来,蹁跹妙曼同入眼帘的景象。
人时常会生出些消极的感慨,越是吃得饱穿得暖、过得惬意又舒然,越是闲得慌。
此刻的哀家,就是这种状态,想起当年的快活荡漾,感慨此时的物是人非。然后生出一阵恍惚——
真快呀。
这一辈子的我,进宫也已经四年了。
觉得虚无,也觉得心虚,不由自主地想蜷缩在一处,也把自己的复杂情绪收一收。于是拢起衣裙抱着膝盖把整个人都缩玫瑰椅,玫瑰椅很大,容下一个我后竟还有一些空余。
果儿看出来了些什么,跑回殿内给我拿来几个软枕塞在周围,然后半蹲着趴在玫瑰椅的扶手上看我:“太后明明身体好了很多,眼看春天也来了,天气更暖了,但太后却变瘦了。”
她看了看花几上没动的点心,故意用洋溢的语调,试图唤起我的兴趣:“今天的都是新口味,太后要不要尝尝?”
我不忍看她担忧,捏起一个递到她嘴里,又捏了一个送进自己嘴里,嚼了嚼,确实是很新奇的口味,糯米外皮里面好像包着橘子酱,酸酸香香的,很清爽。
“剩下的给陛下送去吧,对了,昨天那份也还完好,送给苏公公尝尝。”我道。
果儿无措地摸了摸下颌,但还是乖巧又麻利地去送了。
不多时,姜初照就过来了,还拎着果儿送去的点心。
我正想问他为何没去上朝,转瞬就想到今日休沐,于是也就没再开口。
他把点心放回花几上,负手站在我身旁,同我一起看面前这芳菲景象,语气有点气,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却从里面听出来一丝怪异的欣喜:“母后不是总嫌朕不关心四位妃子吗?所以朕一大早就去罗绮宫转悠了一圈,你猜朕发现什么了?”
我并没有接话,只是在想:他今日为何这么主动乖巧地叫我母后了?
他忽然低头,面上挂出怒气,伸出两指以手比箭指向罗绮宫,一本正经地同我告状:“母后,娴妃那里竟然搜出来红花麝香!”
这话真真切切让我茫然了半晌。
我既想不明白娴妃搞这些东西是防着自己怀上,还是防着别人怀上,又想不明白这傻儿到底是去罗绮宫同娴妃搞感情,还是去把娴妃搞下台。
但我早已不是四年前的那个爱看美人也爱看戏的我了,所以也不是很想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所以点点头,迎着春日熏风随意说了一句:“嗯,既然搜出来了,那哀家就下令打她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