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青雀台——童柯
时间:2020-08-19 10:06:32

  更糟糕的是,他们明日,就不能住在此处了。
  云栖身后的佩雯和另一个二等丫鬟流萤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巴巴地望着云栖,希望云栖能帮一帮。
  云栖拍了拍她们头顶,并未立刻说话。
  方才走进来时就闻到了一股臭味,她皱了皱眉,掀开布帘入内,看到的是放在床上好几日,已经苍白僵直,四肢以不太正常的角度歪曲着的老爷子。
  老爷子床边,半跪着一个呆滞的女子,应该就是青年口中的妹妹。
  屋内虽然焚着香,但也许是放置好些天,实在掩不住味。
  那青年吓得神色都乱了,看云栖那举手投足,以及那身装扮,他就知道这是自己得罪不起的,跪了下来:“您是贵人,可别在这里待着了,实在晦气!”
  云栖退了出去,本以为青年到了如此穷途末路,会向她们求援助,但他只说了一句:“对不住您,我们这儿多余的胭脂,给人砸了,卖不了您。”
  “你方才说你们配方被拿走了?”
  青年欲言又止,似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了下来。
  云栖没有拿出自己的檀木盒子,只让佩雯给了一些安葬费用。
  那男子感恩戴德,让云栖报一下地址,待有了余钱定会双倍奉还,他们家的确连一口棺材都买不起了,也没人愿意卖给他们,这条街的人有许多都指着漪香阁能带动他们生意,帮他们不等于与漪香阁作对。
  云栖却笑道:“这里有两个选择,我给你和你妹妹一些银钱,够你们度过眼前难关;二是,做一段时间长工,月钱不多,但有机会去京城以外的地方,你们还有机会继续做回原来的营生。”
  男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选了第二条,他眼中迸射出的是仇恨与坚定,一旦被寻到机会,定会疯狂反扑。
  回去的路上,佩雯不太明白地问云栖为何不直接给钱。
  直接给钱,不亚于侮辱,也许正因为是传承的制香世家,带着氏族的傲骨,没看那青年从头到尾都不愿意求助。而且他的长相,有些像魏司承以前的一位部下,骁勇善战,恶名千里。
  云栖抖了抖,应该是看错了吧。
  “有人与我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这话是什么意思,谁与小姐说的?”
  “一个未来很厉害的人。”现在还在韬光养晦,装笨蛋呢。
  云栖在路上听闻大家在说,九子即将出征西北,讨伐胡人。
  一个个说得仿佛身临其境一般,云栖回到府上,就遇到了主动前来教习的善水先生,云栖见礼后,善水先生便说下午补一些课。
  今日教的是琴,本是云栖擅长,不过云栖有了之前太过轻信的教训,只表现平平。引得李嘉晴冷嘲热讽,让她可要多练练,不然世家聚会,她连琴都不会弹,可要贻笑大方。其余两庶妹谁都不敢得罪,呐呐附和了李嘉晴几句。
  而往常要教训云栖的善水先生,今日一反常态地语气温和。
  到了结束时,留了些课业,其余人回去,善水先生留下云栖特别教导。自然而然地问到,云栖上次说,要让她去襛盛庭看看的是什么。
  云栖早有准备,将自己特意画坏的了画卷拿出来给善水先生品鉴,上面提的诗是杜漪宁所作的,这幅画偏偏是她几年前画过的山水图。
  仿佛隐约在暗示什么关联,云栖画的漏洞百出,善水先生却脸色变了变。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其他什么,没说几句就告辞了。
  到了晚间,李老夫人那儿就传来善水先生离开了李府。
  这本来没什么,可外出聚会时,听闻善水先生转而去了杜家千金那儿高就,众多世家对李家就有些微妙了,特别是李嘉晴几个常年参与诗会茶会的,常被人酸是她们朽木不可雕,才气走了善水先生。
  李家好不容易把女儿家的名声维持了许多代,现在却颇有些行下坡路。先是李映月的狸猫换太子的事,再是李嘉晴与人在诗会上为一男子落水,现在又是善水先生突然离去,一件件事累计,将李家女儿的名声毁了不少。
  李老夫人气得好几日食不下咽,对杜家和善水先生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她一方面让余氏再请更有名望的女先生,一方面将几个孙女的课业管的越发严厉,誓要在往后的公开场合,让她们一鸣惊人。
  这可苦了李嘉晴,将所有怨气牢骚发泄在两庶女身上,云栖偶尔看不下去,会私下帮衬一下。云栖是循序渐进的“进步”,她保持着平常心,展现着天资又将自己的进步显得合理。
  云栖离京前的几日夜晚,魏司承悄然潜入襛盛庭,却并未进去。
  云栖早已睡下,屋内也寂静一片。
  他只在院落中站着,用内力感受屋内人的清浅呼吸。
  直到后半夜,站得腿脚麻木才准备离去。
  却听到里头传来痛苦地呻吟声,步伐一转,消失在原地。
  云栖像溺水的人一般在床上挣扎,她的衣裳已被汗水浸透,鬓边也落下滴滴冷汗,五官皱在一起,没有醒来,似沉沦在噩梦中。
  “好烫。”
  “我好痛——”
  她颤抖得厉害,到后头连牙齿都在打颤,仿佛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试图寻到人来帮自己。
  她梦到了自己火场里,高热的温度舔舐着她的肌肤和身体,对死亡即将到来的恐惧,与死前的极致痛苦、窒息感笼罩着她。
  眼见她咬着自己的唇,仿佛在一个人承受着无边痛苦,魏司承担心她咬伤,将自己的手背放入她口中,没一会,牙齿刺入血肉,鲜血落了下来。
  伴随而来的是她压抑的哭声和颤抖像小猫一样的身体。
  “唔唔——”她的泪水混着他的血水,流了下来。
  他拿出帕子接住血液,以免第二日被察觉,另一只手轻轻将她的脑袋揽过来。
  “乖,不哭了,啊。”
  她依旧颤抖着,也许是白天情绪积累得多了,都在夜晚宣泄了出来。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拍着她汗湿的背。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刻钟,也许一炷香,她渐渐停止颤抖,他才将鲜血淋漓的手抽走。
  他是你的,我不会抢,也不配……
  云栖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太轻了,他没有听清。
  他动作轻柔地将她放下,收拾好沾了血的帕子。
  将她的汗水擦去,看着黑暗中她渐渐平静下来的样子,才离开。
  看着手上的齿印,目光冷厉。
  是谁令她如此恐惧?
  风和日丽,一辆马车朝着京城的方向驶来,周围是几个护卫打扮的人,护卫是余氏的人,负责押送云家人进京。
  马车里头坐着一个年迈的老妇,一对中年夫妇,一个年轻汉子。全是田里庄稼汉的模样,精瘦,面带土色,粗布麻衣。
  中年妇人颧骨颇高,眼睛有些倒三角,看着刻薄的模样,她正承受着老妇人的殴打。
  老妇作势要打死她,只是说话声放的很轻,生怕被外头人听到:“你这个贪图富贵的,我早说不能这么做,你这是要害死我们,扫把星!”
  中年妇人不甘示弱,只是同样很轻地骂道:“扫把星也是云栖那小贱人!”
  “当初就说要把她弄死了事的,是你们非要卖,看把她卖到哪儿了?”
  “她贼的很,随身放着把刀,我差点被她划伤。”
  “怕什么,我们就咬死了不知道,都是曹家村的人干的!而且不是还有咱们亲生的女儿吗,可是当千金小姐养大的,谅他们也不敢动我们,养那么多年早就改不了了!”
  “那我岂不是有个千金小姐的妹妹,是不是叫映月?娘,你说咱们能问她拿多少银子?”
  “你自己问她讨去,云栖那会不会不放过我们?”
  “她敢?我们到时候就说,她命硬,克人,咱老爷子就给她克死的!他们大户人家,最忌讳命硬的!”
  “而且,她差点被咱们村的老瘸子那啥了,要不是哥哥我,她早就没贞洁了!”那年轻汉子小声嚷嚷着,其实那时候他想与那老瘸子一同弄云栖的,谁叫云栖长得漂亮,十里八乡的,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娃子,年纪小怎么了,村子里童养媳也不是没有。
  可云栖太狠了,宁可捅死自己也不给他们碰一下,一想到这里,年轻汉子就决定去了京城,就要把云栖的名声给毁了。
  跑路上去说,就不信没人信!
  就说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云栖是他养的媳妇,早被他尝过味道了。
  到时候,一个千金小姐,再高高在上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嫁给他这样的泥腿子?
  想想就……
  云家人畅想着进京后的美好未来,却不想马车突然停了。
  这伙带他们进京的人,也从不和他们说话,经常这样停下休息和吃食,从不理会他们。
  他们一开始也没当回事,甚至没打开车帘。
  过了很久,外头也没有一点动静。
  安静得吓人。
  几个庄稼汉对内撒泼,在外还是不敢太横的,商量着谁出去看看。
  外头传来一道矜贵慵懒的声音:“把他们拖下来。”
 
 
第069章 
  时间回到几日前。
  魏司承出征, 引起朝野内外的议论。
  他虽平日风流,政事上也无建树,但身为庆国最年轻的郡王,又是弘元帝的爱子,必然受到瞩目。他出征讨伐胡人, 如皇帝以及主战派所想那样,一定程度让焦虑的民心与军心受到了鼓舞,这是弘元帝要看到的。
  关于魏司承的出征饯别宴,也顺应自然地举办了。
  宫廷宴会,只有少数肱骨之臣以及受宠妃嫔、皇子才能参与。李昶这段时间很受器重, 也渐渐踏入重臣之列, 询问妻女是否同去,云栖用练习琴艺以及照看李老夫人为借口推了。
  有风声说这次的宴会,也有弘元帝为九子物色正妃人选的意思。云栖觉得这样的宴会, 容易被注意到, 而且那向来是杜六最擅长的场合,她没那心, 就不去争夺宝贵的人选了。
  倒是李嘉晴来她这里的次数多了,说话也没了往日针锋相对,想那宴会中多少人中龙凤, 她自然希望余氏带她一同去。
  余氏舍不得逼女儿, 云栖不去不代表李嘉晴就能顶上了,想去就去找自己母亲,对外人余氏向来是疏离而冷淡的, 这一点,云栖也是像了个七七八八。
  余氏亲切又委婉地拒绝了李嘉晴,便只带着李正阳前去。
  魏司承早早地换好朝服,一袭四爪蟒袍,束金玉腰带,乌发被一个云朵雕刻的汉白玉发冠竖着,他长身而立,高挑优雅。
  少见的不再随意穿着,而是用自己最好的面貌面对,只希望能在饯别宴上,给她一个好印象。
  宴会上,各大臣携着家眷入内,魏司承一一应付,被武将寻到还要喝上几杯盏。
  好不容易等到李昶夫妇入内,带着的却是个小男孩。
  他翘首以盼的人,始终没出现。
  她不会来了。
  这一日饯别宴上,这次的主角端王对于敬酒来者不拒,那状态颇为豪气,却有隐隐急躁在其中。
  所有人目光锁定宴会中的杜漪宁,端王这样一走,佳人可要落入其余人怀里,怎能不急、不燥?不少女眷同情地看着九子,又羡慕地看着杜漪宁。
  杜漪宁被人看得面红耳赤,以扇遮脸,掩去笑意。
  如云栖所料,在饯别宴上,杜家千金提前与几位乐府中的舞姬一同表演了一曲《精忠报国》,歌声嘹亮,正气凌然,赢得了圣上大加赞扬,说可惜她是女儿身,不然一定是一位精忠报国的庆朝须眉。
  此言一出,杜漪宁的美名天下传,杜家求亲的门槛都要踏破。
  听闻舞姬中还有淑妃宫里的婢女,淑妃也受到了褒奖。
  杜漪宁与一直灌酒消愁的魏司承道别时,又道了一首流传千古的送别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被身旁人听到,再次引来无数赞叹,杜家真是出了个样样精通的天仙儿。
  魏司承回府后,也未醒酒,饯别宴时间长,回来时早就被凉风吹醒了脑仁。
  立刻找来云栖给的诗词上册,果然在里面寻到了这首诗句。
  只是与杜漪宁说的,在地名与人名上有出入。
  云栖给诗词集在前,杜漪宁作诗在后。
  魏司承神色几度变换,他本来已派人将这册子印了数份,打算不计本钱地宣扬出去,但现在看来,情况没那么简单……
  一个人不可能拥有如此强大的诗词能力,还首首传唱。
  魏司承本就察觉到违和,现在怀疑更深。
  他叫来秦水嫣,取了其中五首给她。
  “先把这几首作成曲子,传唱出去。”他倒要看看,杜漪宁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诗句都知道那么多,那么其他的呢。
  当杜漪宁没了多重光环,身上疑点越来越多后,魏司承不再犹豫,他打算一点点引蛇出洞。
  弘元帝点了另外两员猛将蒙齐、张廣一同远征,蒙齐已是年逾六十岁的老将,另一位是三子的人,魏司承看似与大军一起,实则出发没多久,就让身形相近的乙丑扮作自己。
  而他没有惊动他人,带着兵绕路来这里。
  一来躲避沿路其他皇子与敌国死士的伏击;二来,云家人就在上京路上,亦能碰到。云栖那夜痛苦模样令他挥之不去,思来想去,唯有云家人了。
  根据密探提供的消息,拦住了一辆马车的去路。
  马车内的几人很是恐惧,可还没等他们看清来者,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全身无力间被拖拽出去,艰难抬头,隐约看到外头刺目的阳光下,一群骑在马上的士兵,光芒照在他们的铠甲上,亮得睁不开眼。
  没有百姓是不害怕士兵的,其中的瘦削青年在被拖拽过程中,吓得裤裆湿了一片。
  他们醒来时被困在黑黢黢的屋内,滴米未进,滴水未沾,饥饿与恐惧如影随形,他们哭天喊地。
  可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什么人家。
  待外头的光亮透进来时,他们才看清了屋子里全是刑具,刑具上,还带着黑透了的血迹。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已经饿得没力气了,木门被打开。
  来人穿着一身银白色铠甲,猩红大氅在空中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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