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算低着头,也能想象得到她眼底狡黠的笑意。不知怎么,他也跟着轻笑起来——只是他笑得很低,很低,像是笑在了心底。
许久,顾迟才回过神来,看向三九,道:“你去驾车,让宋四姑娘进去休息。”
三九怔了怔,指着自己的鼻子,见顾迟点了头,方才闷闷不乐的跳下马去。殿下,您这开的什么玩笑?我可是一等侍卫哎,高手中的高手那种!就让我驾马车?
谢莞有些诧异的看着顾迟,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能驾车。”
顾迟面色如常,看都不看她,只淡淡道:“孤记得,宋四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并不会驾车。”
谢莞手上一顿,登时就麻利的掀了帘子走进了马车里,边走还边很是悔恨的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低声喃喃着:“对,我不会驾车,我怎么能会驾车呢……”
*
有顾迟一行人的护送,他们很平顺的就到达了宋府。
顾迟坐在马上,垂眸看着谢莞等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又齐齐走到他面前,屈膝行了礼,方才转身离开。
谢莞走在最后,在她就要踏入宋府大门的时候,顾迟轻声唤住了她。
宋媪回过身来,有些不安的看着谢莞。只见谢莞朝着自己点了点头,像是让她放心似的。宋媪本想再等等,可宋嬛已支持不住,一副要顺着她的手臂滑下去的样子,她也只得强忍着心头的不安,扶着宋嬛先行走了进去。
谢莞叹了口气,她就知道顾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认命的转过身去,迎着顾迟的目光,挤出一抹假笑来,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顾迟从马上跳下来,缓缓走到她面前。
谢莞心知不妙,她刚要向后退,便被顾迟握住了手腕,他猛地向前一拉,她便直直的撞在了顾迟的胸膛上,他和她贴的那样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鼻息。
谢莞的眸子剧烈的收缩着,眼底似震惊,又裹挟着浓浓恨意,她像是被烙铁灼烧到似的,忙不迭的向后退了几步。
顾迟见她要逃开,便一把松开了她的手腕,眯着眼睛看着她,语气里夹杂着淡淡的寒意,极具压迫感,玩味着道:“孤想知道,四姑娘何时会功夫了?宋家是书香世家,孤记得,宋府里的姑娘并不会武艺。”
谢莞忖度着顾迟方才并没有怎么看见她的武艺,想来只是炸她,便假意慌乱着,吞了口口水,结结巴巴道:“那个,我是在书里看的,方才也是随便比划的,这才受了这么多伤。”
顾迟没说话,只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眸底的墨色也更浓,似期望,似痛苦,让人看不出他的心绪。
她闭了闭眼睛,安抚着自己的心,使她尽可能的看上去平静,可在顾迟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手却犹如针扎了一般,微微的颤动着。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变得前所未有的淡漠而和冷静。她松开了紧咬着的唇,冷笑道:“怎么,殿下连宋府的藏书都要搜搜看么?”
“照着书上学?四姑娘倒是天赋异禀。”顾迟玩味着看着谢莞,淡淡道,“依孤看,四姑娘的功夫怕是谢由教的罢?”
“自然不是……”谢莞猛地反应过来,顾迟真是狗啊!居然试探她。
她连忙补充道:“谢由是谁,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可顾迟却已经转身走了,只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薄唇微微的勾了勾。
宋婉,你到底是谁?你,是她么……
*
谢莞呆呆的站在原地,直到顾迟一行人都走了,她才气得跳起来,重重的踩着地。顾迟,你居然敢给姑奶奶下套!你等着!
第24章 晋江首发
翌日一早, 谢莞便光明正大的从宋府的大门走了出去。倒不是她膨胀了,实在是因着这些日子顾迟替她解围,又送了她回来,全府上下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便看出了顾迟待她的不同。大家都对她恭恭敬敬的, 生怕她有一丁点的不悦。
既然如此, 她也就懒得翻墙了。人嘛, 由简入奢易, 自古如此。
其实谢莞心里清楚, 她和顾迟根本没什么, 说到底, 大约也就是个互相利用的关系。可既然别人这么看他们, 她便也不能白让别人胡乱的揣测一番, 总得收点利息。对于她来说, 能不翻墙就出门,就是最大的利息。
谢莞掐着时辰, 在朱雀大街上随意晃悠着,昨日因着打斗, 她那把短剑上面已经满是缺口了, 她便想着四处看看,若是能找到价格合适又制作精良的兵器,倒可以买一个。
倒不是她夸口,从刀枪剑戟到鞭子、流星锤,她都没有不会的。
快到巳时的时候,谢莞敛了目光,朝着富春茶楼走去。
汴京城里有许多茶楼,而富春茶楼便是其中最有名的茶楼之一,之所以有名, 不在于它的装饰怎样的华丽,也不在于它的茶水怎样的好喝,而在于这里有旁的地方听不到的秘辛。
大楚民风开放,百姓们议论皇室之事,只要不是太出格都没什么问题。不过能议论是一回事,有没有消息又是另一回事。
在别的茶楼为了点子边角料的秘辛胡编乱造的时候,富春茶楼的老板早就另辟蹊径,给大家讲“后宫争宠的一百种方法”、“结爱·陛下的初恋”和“某某王爷的艰难爱情”了。他讲的绘声绘色,语言又质朴,广受赞誉。
因此,每天一开张,富春茶楼里就挤满了人,各个脚不沾地的捧着碗茶,随便找个地方靠着,津津有味的听着老板讲故事。人挤人当然是热,可就算是热死,也没人肯去别家,毕竟八卦是幸福之源,听那些老掉牙的书生小姐的故事,哪有八卦来得有味道。就着这些八卦,就算是喝白水也喝得下去。
不过这也有个好处,就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也就什么人都找不到。
谢莞约那男子在此处相见,也是为了这个。
谢莞顺着楼梯走到二楼,寻了处靠窗的地方坐了,方安下心来。
此时正是说书人讲得最精彩的时候,人们都挤在一楼,二楼却是空空荡荡的。楼下不时传来叫好的声音,想来,待会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听见。
她有些紧张,双手紧扣着放在腿上,将头低低的埋下去。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来,即便他来了,又肯不肯相信她。毕竟让人相信一个人死而复生,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半晌,她面前忽然暗了下来。谢莞抬起头来,果然是那人到了,他就站在她面前,挺拔如松,遮住了光线。
谢莞有些惊喜的站起身来,不知怎的,她还没开口,泪水就蒙了一眼眶。她急忙吸了吸鼻子,开口道:“谢大哥,快坐。”
面前的男子顿了顿,随意的歪在凳子上坐着,挑眉道:“你又要谢我?”
谢莞也依着他的样子坐下来,将一条腿踩在凳子上,一只手臂压在膝盖上,目光幽幽的看着他,笑道:“你教我的,一事不二谢,再大的恩,记在心里也就行了,不必每天提起。你忘啦?谢由大哥。”
谢由听她猛地唤起自己的名字,不觉身子一震,他下意识的握紧了腰间的刀,死死的盯着谢莞的眼睛,警惕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莞没说话,只朝着他浅浅一笑,便将腰间的竹哨拿了出来,放在桌上,道:“谢大哥,这竹哨是我五岁那年,你亲自教我吹的。当时我吹不好,总也不成个调子,我记得你告诉我,我就算学不会也没什么,你只要听到断断续续的哨音,便知道是我遇险了。”
她言罢,也没去打量谢由的神色,便将竹哨拿起来,轻轻的吹着小时候的调子。她吹的不好,断断续续不说,还总是接不上气,可谢由却红了眼睛。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就那样认真的望着她,像是不敢相信,可他眼中的笑意却又是真切的,一寸寸的随着他颤抖的肌肉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谢莞只觉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微微张口,声音却已经带了迷蒙的鼻音,变得沙哑又厚重,像是穿越了时光:“谢大哥,是我啊,我回来了。”
谢由猛地松开手,很利落的跪下去,道:“大姑娘!”
谢莞忙将他扶起来,她蹭了蹭眼角的泪,道:“谢大哥,你待我如兄如父,我又怎么受得起你这一跪呢?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大哥,再不要如此了。”
谢由摇了摇头,很干脆的拒绝道:“无论谢家还在不在,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谢家的大姑娘,是主子。”
他看向谢莞,目光深邃似海,悔恨道:“我之前看到有人做了记号,便一路顺着记号找到宋府里去,可我见你面生,便不敢贸然与你相认,这才一路跟着你,直到昨日,才……”
谢莞想着,乞巧节那日看到的黑影应该就是谢由,可她如今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不敢认也是有的。
她清浅一笑,道:“还是我功夫练得不到家,若是追得上你,咱们也可早些相认了。”
她见他面容松快了些,便笑着扶了他坐下来,道:“谢大哥,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
谢由沉默了一瞬间,唇角溢出一抹苦涩,道:“也没什么好不好的,不过是如行尸走肉一般,过一日算一日罢了。义父出事时,我就在汴京城外,行刑前一日,我带着一帮子兄弟去天牢里救他,可义父不肯走,他说他一辈子都是大楚的忠臣,便是赔上一家子的性命,也要全了谢氏一门的名声。他只让我带好谢家军,无论多苦,都不能让队伍散了。”
“他看着我发了誓,才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我那时就知道,我救不了他了。义父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改变。”
谢由叹了口气,坚毅的脸上有些疲倦,道:“说来也怪,行刑那日,有人派人找到了我藏身的地方,说他家主子已疏通好了,夜里汴京城的西门会悄悄打开,让我带人去给义父他们收尸。兄弟们都劝我不要去,说定是有人布下的圈套,可我执意闯上一闯,便是死了,也不能让义父这样屈辱的留在刑场上。”
谢莞咬紧了牙根,她忍不住的紧张起来,连肩膀都微微耸动着,道:“后来呢?”
谢由看着她紧张的模样,目光渐渐柔和下来,道:“许是老天开眼,那个人并没有骗我。我和兄弟们一起把谢家上下好好的安葬了,等哪日得闲了,我带你去祭拜。”
谢莞用力点了点头,她是谢家的女儿,在那样的时候,却只想到了死,想到了逃避,却连安葬家人这样的事都假手于人,她实在惭愧。
谢由拍了拍她的肩膀,长叹了口气,道:“没事,没事。”
谢莞微微抬眸,诚恳道:“谢大哥,谢谢你。”
谢由想要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泪,临到她脸庞,却又发现自己手指脏的厉害,便又有些悻悻的缩了回来。他看向天空,似是浑不在意,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义父待我的,我几辈子都还不完。这些年,要不是义父让我守着谢家军,我可能早就撑不住了。”
他言罢,又低下头看向谢莞,眼里散发着灼灼的光彩,道:“那日夜里我进汴京城的时候,听守门的官兵议论,说你在刑场上自尽了,可我那日搜遍了刑场,却没找到你的尸体。我当时就想着,兴许你还活着,没想到,你竟真的活着!”
谢莞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确实是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睁眼竟成了另一个人。我现在是户部尚书宋同的四女儿,唤作宋婉。”
谢由知道她一定吃了很多苦,他心里疼得厉害,面上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很爽朗的说道:“管她什么宋婉、谢莞,你在我眼里,就是大姑娘。”
谢莞也跟着他笑了起来,道:“可不是?而且宋婉生得美,细论起来还是我赚了呢。”
谢莞又问了问谢家军的境况,听闻他们都悄悄的藏身在汴京城外,日子虽苦,却也还过得下去,也就放心了。
半晌,她开口道:“谢大哥,有两件事我想劳烦你。”
谢由摆摆手,道:“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大姑娘吩咐便是。”
谢莞咬了咬唇,吊着一口气,道:“一是我想请你派人去琼州,找阿若的下落。她当年不到十四岁,被判了流放琼州,这些年,她一定受了很多苦,我不想再让她苦下去。”
谢由面上一沉,道:“大姑娘放心,我回去便派几个得力的兄弟,务必把二姑娘找回来!”
谢莞点点头,道:“还有,我想请你帮我查一查沈凭之。”
她眯了眯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狠厉,道:“我想知道,这些年来,他是如何一步步做到了皇城司的公事,是谁提拔了他,他的背后又是谁。”
谢由眸子微寒,道:“原来大姑娘也注意到了沈凭之。我早就派人查过,是丞相萧琰一步步提拔了他上来,这些年来,他与萧琰、太子顾迟都过从甚密,想来他背后的人不仅仅有萧琰,还有顾迟。”
“顾迟!”谢莞一惊,她虽已想到顾迟可能牵涉其中,并且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事实□□裸的摆在她面前,她还是觉得心头一窒,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谢由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咬着牙道:“是,无论是太子还是萧家,只怕都和义父的事脱不了干系!我还查到,当年负责彻查义父的,就是萧琰,而陛下之所以坐实了义父通敌,也是因为萧琰拿到了义父与匈奴单于的书信。”
“父亲怎会与匈奴人通信?”谢莞白了一张脸,手指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我也相信义父不会,我想,一定是萧琰狗贼陷害义父。”谢由恨恨道。
“可若是陷害,应当很容易就可以揭穿,父亲怎会不申辩呢?”谢莞想不通。
“这其中关窍我也不知,我想,必是人证物证具在,才让义父无可分辨的。而这件事,必定与沈凭之脱不了干系。这些年我们一直试图刺杀沈凭之,可他是皇城司的人,手下都是高手,我们近不了他的身,自然也无法从他口中得知当年的事。”谢由咬牙切齿的说着,一脸的恨意。
谢莞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的确,沈凭之是谢家的亲戚,若是他做了人证,一口咬定她父亲通敌,凭着陛下多疑的性子,是很有可能会相信的。
至于物证……盈袖常侍奉在大哥身侧,若是由她将所谓通敌的书信放在大哥的书房之中,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谢莞眸色一沉,道:“谢大哥,还有一事,我之前偶然见到了盈袖,她现在似乎是萧映寒的外室,还请谢大哥找人查查她,也许能从她身上找到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