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喷粪了?三嫂子,你别胡咧咧,女郎是主家姑娘,我算哪本黄历上的,敢歪嚼她?就是没明白她心思,不知道怎么回事!”宋二家的踩着犁,边点种边瞪眼,生怕家将们听见收了她的东西。
“女郎不是凡人,她的意思不是咱们能懂的,瞎琢磨什么,好好听话就是了。”一旁,有老成持重的妇人斥声。
“明妪,三嫂,我听说女郎是春娘娘降世,是不是真的啊?”
“应该是吧,否则,你瞧瞧这犁,哪是凡人能想出来的?不是神仙没这份儿本事,省了咱们多大劲儿,还有,她让爷们挖渠修库的画样儿,我偷眼瞧过,天帝爷爷,画的真真的,像把山河江川摄到里头,骇死个人喽!”
“可不是嘛!我家小郎看了一眼,晚上都不敢睡觉,非要到地里窝里,说怕女郎把田给‘画’走了,他种不了地娶不上媳妇。”
“哎呦,这狸娃儿,笑死我了!”
“哈哈哈哈……”
众妇女轰然大笑,扬鞭赶着牛、猪、羊飞快翻地点种,田间一派悠然景色。
然而,玉溪山半腰,观景亭内,程玉俯览这一幕,面沉如水。
身为山庄主人,玉柳乡的实际拥有者,佃户们对她拥戴感激,私下称她做天女下凡,春娘娘临世,程玉都是知道的,只是,眼下情况着实容不得她乐观,“玉溪水位如何?”她侧头问。
“又退了两尺。”袁大姐哑声,神色有些慌乱,“钰儿,你觉得……真的要旱吗?”
“水位骤退,天不下雨,您说呢?”程玉叹声。
袁大姐沉默,转身看着山下田里一派繁荣景象,她怔了好半晌,哑然道:“大靖皇帝爷爷不作法,打了那么多年仗,死的人数都数不过来,好不容易出了苏太守,咱们才过几年安稳日子啊?老天爷做甚看不过眼,要这么整治咱们?”
“咱们勤勤恳恳,汗珠落地摔八瓣儿的狠干,凭什么不下雨?凭什么不让活?”她缓缓蜷缩地上,双手抱头,带着哭腔喊。
“大姨母,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老天爷没给咱们活路,咱们就要听话等死吗?”挑挑眉头,程玉伸手扶住袁大姐,看着她道:“还不是要拼要抗,途奔活路!否则,我为什么请你们来?为什么要做这些?”
“钰儿……有用吗?”袁大姐悲声。
袁家人费尽心血,日以继夜,钰儿抗着整个玉柳山庄,甚至是将军府给的压力和闲言……她们做的这些,真的有用吗?
“曲辕犁加快耕种速度,解放人力,妇人承担耕种之责,闲出来的男人,我就能用他们挖渠,修水库……当然是有用的。”程玉斩钉截铁的说。
那副模样,到是给了袁大姐信心,深深吸了口气,她平复情绪,狠狠抹了把泪,“钰儿,我和阿父已经做惯曲辕犁,这东西好生产,只是筒车繁复,着实艰难!便是合家倾尽全力,昼夜不休,一日一架已然极限,可单单玉柳乡的地,就需要两百架有余,这得做到什么时候?”
怕是他们做完了,地都旱死了!
“大姨母,你别急,我已经贴榜招工匠了,想来很快会有人来帮你们,暂时的话……姥爷年纪大了,别让他做力气活儿,我会挑庄子和乡里的机灵小子给他,让他帮着带带,打下手都是好的。”程玉想了想,这般说。
“唉,也行,就怕阿父不认老。”袁大姐终于露出个笑脸儿,跟程玉絮叨了好一会儿,突然,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搓了搓手,表情有些犹豫。
“大姨母,您怎么了?”程玉注意到了。
“我……”袁大姐迟疑,怔怔看着她,沉默好半天,终于开口,“钰儿,天下大灾大难的,老天爷从来不会就旱一处,咱们有了应对法子,旁的地方呢?咱一辈子都活再九江郡,你看看是不是……”
她顿声语塞。
“大姨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我都做出这些东西了,何尝不想惠及万民,可是……谁信我啊?”程玉两手一摊,苦笑着,“你们是我亲人,疼我爱我,愿意不计后果陪我‘疯闹’,玉柳乡是我的庄子,良田土地都是我的,不管佃户心里如何想,愿不愿,身契再我手里,他们就得听我的,但是,就这样,初时我让他们换犁换种的时候,他们闹了多久,闹的多狠,您是看的清清楚楚啊!”
改变——从来不是容易的事,换犁、提前育种、抽调人力挖水渠、修水库,这一样一样的,玉柳乡佃户们不是没反抗过!事实上,程玉最初颁布命令时,他们都急了,哭天喊地,跪求磕头求女郎不要‘胡闹’,甚至还罢过工……
要不是程玉足够强硬铁腕,玉柳乡不会有如今光景。
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她给的曲辕犁确实比直辕犁强,佃户们都是老庄稼把式,用用就知道好坏,否则,哪怕她掌握生杀大权,想让这帮人真心听话,都不是容易的事。
“不管是曲辕犁、育种、筒车……都是好的,只要用过,我相信没人会拒绝,但是,我怎么让人‘用’?田地是百姓的命根子,除了玉柳乡的佃户,谁会听我的?”程玉苦笑着。
“就没办法了吗?曲辕犁是真的好用,筒车眼见也能使……”袁大姐焦急。
“用筒车得先挖渠,曲辕犁要畜牲拉,没见好处先投入,百姓们不会愿意的。”程玉叹息。
袁大姐沉默了,她当了半辈子农户,太明白程玉所言真假,不是百姓们不肯接受新鲜事物,不是他们顽固傻呆,听不懂道理,分不清好坏,而是……
生活太艰难了,对他们来说,田地是命,是一家老小的生计,经不起半点风险!
“……但是,咱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吗?今番不像往年,万一真旱了……”就是哀鸿遍野,饿殍载道了。
袁大姐哑声。
“大姨母,等等吧,咱们这里有了成效,筒车翻水,黍稷满地的时候,自然会传出盛名,到时候,不管是有人求,还是向上禀告,都要容易的多了。”程玉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着。
“……但愿如此吧。”袁大姐黯然,俯身看山下盛景,她突然咬咬牙,转身大步往山下走,边走边喃喃,“多说无益,我回山庄多做筒车吧,要是真旱了百姓来求,我得有东西给人家。”
第14章
有曲辕犁相助,今年的玉柳乡很快翻耕种地,又兼程玉苗种育的好,黍稷俱都种下的同时,水渠渐渐挖好,玉溪旁,筒车一架架竖起,流水潺潺通过水渠流进田里……
“转了转了,这么大的木头轱辘没人推就转了,水自个儿流进来,我的天爷,女郎真是春娘娘,是天神下凡啊!”
“有水了,有水了,这是神迹,是天帝爷爷怜惜我们了!”
“春娘娘保佑我们,不用怕不下雨了,咱们挖渠,狠狠的挖,不下雨直接挖到宴江去,十年大旱都干不了宴江,咱们得救了!”
玉溪边上,佃户们按一日三餐的次数跪拜筒车,烧香念佛就算了,他们还往溪里扔活鸡活鸭,口口声声要祭‘车王爷’,叩求风调雨顺。且,第一架筒车立起来的时候,这帮人居然商量着要雕个石女像嫁给‘车王爷’,把‘车王爷’拴到自个乡里,不能让它跑了!
程玉:……
呵呵,她计划在玉柳乡立两百架筒车呢,一个石女像不太够吧?
两百‘车王爷’侍一妻啊?
人家不能同意!
抢下祭给‘车王爷’的活羊,程玉命人把它解开,送回田里拉犁,并且严辞呵斥了佃户们,又下令让家将把筒车全部架起,本意是制止祭祀活动,让佃户们习惯成自然,结果……
这帮人不祭筒车,全改拜她了!乌鸦鸦站山庄门口,跪下就磕头,口口声声她是天女下凡,春娘娘转世,反正不是正经人……
就连袁家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程玉无意中听见袁大姐和袁二妹偷偷说话,一起回忆她出生的时候有没有霞光满天,袁夫人猛龙入梦什么的?
对此,她想说:怎么着?承认我聪明那么难吗?
【你连正经人都不是了,聪明什么啊!】狗子无情的嘲笑她。
到让程玉哭笑不得,偏偏又解释不清楚,她只能出面把佃户打发了,不过,此番‘神仙认证’,对她还真挺有好处,最起码,佃户们听话多了,当真是令行禁止,她指哪就打哪!
玉柳乡有佃农五百余户,算算足足四千多人,再加上庄内仆从,精兵家将,如此多的壮劳力,还听话听说,展现出来的力量真心不小,短短两个月,筒车架满、渠道挖通、水库初建……同时,程玉还挑出三百多灵机孩子,尽数交给了袁姥爷。
袁姥爷呢,他心疼外孙女,便没有敝帚自珍,而是把满身技艺,尽数传授下来。
玉柳山庄里,‘擦擦’全是锯木头的声儿。
【你看看你,好好依山傍水,风景秀美的田园牧歌,让你给糟蹋成什么样了?见天一出大门,满天飞舞锯沫子,扎的人两眼生疼,大玉,你真行啊!】狗子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我当然行了!】程玉挑眉,调笑道:【非得空谷幽兰,清山绿水啊,红尘烟火有什么不好?我瞧着挺顺眼的。溜儿,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文艺小清新,以前怎么没展示过?】她耸耸肩。
【我文青怎么了?你以为都是你吗?俗气的人类!!】狗子被噎的自闭。
程玉就笑笑,瞧着自家智脑再识海里炸成一个毛团,气的原地转圈追尾巴,心情瞬间愉快不少。
随着一人一狗嬉笑调侃,时间转眼进了六月,娇阳如火,流金铄石,晒的人浑身冒油的同时,还蒸发了无数江河湖川……
如宴江、玉溪这样能贯穿郡、县的水脉自然无事,可那些仅依靠一条小溪,或山泉流水的地方,真真是哭都找不准调儿了。
百姓们远走数十里,牛拉驴拽,肩挑背抗,依然满足不了田地黍稷的需求,眼见六月了,本该是千里青纱帐,幽幽稻花香的时节,但,九江郡里,或者说此次旱灾范围内的六、七个郡州,都出现了大旱的征兆。
除了玉柳乡。
不是丁点不旱,不是没有影响,玉柳乡——哪怕拥有二百多架筒车,田地依然是缺水的,只是没有旁处那么严重罢了,且,提前有准备,程玉今年没让种稻米,都是黍稷之类抗旱的粮种。
总体来说,减产是有,可还再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甚至,因为没有挑水的苦差,佃户们还有余力养些鸡鸭禽类,又或是领只羊羔猪崽,以备明年拉犁之用。
美好的生活让他们对程玉的感恩戴德,敬若神明,提她名字的时候都需恭手敬言,恨不得亲吻她走过的土地……因此,哪怕有标着九江郡守族徽,诺大‘苏’字旗迎风摇扬的车队进了乡里,大模大样言明要见‘楚家女郎’的时候,佃户们怕归怕,却还是齐齐把人拦下,自告奋通的跑到山庄,给女郎报信儿去了。
毕竟,膀大腰圆的骑兵、凶神恶煞的护卫、精明傲慢的小厮、盛气凌人的丫鬟,外加十多辆奢华马车……这组合一亮相,怎么看怎么不像好玩意儿!
这份儿来势汹汹的。
——
乡间小路尽头,十来辆马车把黄土路堵地严严实实,足足五百有余的骑兵侍卫,和搭头缩肩,一脸苦大仇深的佃户们相互对峙着。
俊马踏蹄,响鞭嘶鸣,骑兵勒紧马绳,佃户暗握锄头……
气氛一触既发。
车队中间,被骑兵侍卫们众星供月般围绕的奢华车厢内,期姬跪坐狐皮毯子上,随手放下窗帘,恭敬侧身,“少君,咱们已然到了玉柳山庄,且稍候片刻,楚家女郎很快会来拜见您的。”
“拜见?”被她称做‘少君’的,是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少年,他斜靠着软榻,面色是病态的苍白,唇色嫣红,玻璃般的眼睛淡淡一扫,犹如层雾沙轻覆,一身月白绸衣裹着身子,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苍白到近乎能看见淡青血管的肌肤,看起来不堪一握的腰肢,如羽扇般的睫毛垂下,他姿态慵懒,嫣红唇角勾起,“期姬,说的那么好听做甚?咱们,是被轰了吧?”
“不过误会罢了。”期姬闻言,连忙解释。
“误会?呵呵呵……”少君轻笑着,“九江郡里,我能被这样误会,到真是少见。”
“可不是吗?楚家女郎太傲慢了些,您长途奔劳前来照拂楚家,她到摆起架子,递了几次消息都不回,当真村野出身,受不起荣华富贵,觉得田间地头自在吧!”一旁,跪坐少君身后,手持罗扇轻轻摇着的绯衣丫头小声刻薄。
“鹤椿,你胡沁什么?楚家女郎是什么人,你能随口乱嚼?当心夫人撕了你的嘴!”期姬黛眉一厉,轻声斥着。
“夫人心疼少君,才不会怪我哩,本就是楚家女郎不好,六月炎夏,大太阳的天儿,她好端端的将军府不住,为什么非跑到庄子来?到累的咱们要亲自来探望,少君多矜贵的人啊,万一晒病了怎么办?春咳好不容易才好些的!”鹤椿哼声反驳,丝毫不觉有错,反而振振有词,“少君降尊临卑,都到这儿了,她没亲来相迎就算了,让这些下等人堵路算怎么回事?当真失礼。”
“是松柏态度傲慢,没传明白话,怪不得人家误会。”期姬蹙了蹙眉,说了句公道话,“且,咱们这么多人,又是马又是兵的……”
“唉,早应该想到的,春城离玉柳乡不过半日路程,何苦带这么多人马,到显得凶神恶煞,没得让人怀疑警惕。”她轻声,懊悔着说。
“少君惯用的器具衣食都再马车里呢,不带怎么行?山间多土匪,没骑兵遇着出事怎么办?这都是夫人的一片心意,声声嘱咐咱们记着,千万不能委屈了少君……期姬,那是夫人的吩咐,你敢不听吗?”鹤椿昂着头,娇声道。
“我……”期姬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