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湿润的凉意,少年马上抬手轻轻将少女推入窗中,低声道:“下雨了。”
说完,翻身跃入窗中, 将少女打横抱起,抱到榻上轻轻放下, 替少女盖上被子,掖紧了被角。
江玄半跪在榻沿边, 摸了摸少女的鬓发, 声音非常温柔:“阿虞,你好好睡一觉吧。”
从冬藏仙府到灵州, 万里迢迢, 本就疲惫不堪。而原本该是人生最重要的婚礼时刻也被有心人完全破坏了。
江玄痛恨自己的自大,他以为布置得万无一失,却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
昨日婚礼上, 眉山夫人亲口承认了他做过的恶事,就算他能坐稳江家家主之位, 日后也必然声名狼藉。
有心人稍微探查便可知道, 冬藏仙府姜二小姐的婚事原本是与他的兄长定下的。
现下事情已然揭发,她若执意与自己在一起, 所要承受的又何止是各家对灵州江氏的虎视眈眈?
光是外头风言风语的唾沫星子就足够淹没她了。
连带着, 就连冬藏姜氏的清名也要为此所累。
但人生没有回头箭,已经做下的事情无法从头再来过。
江玄从来不相信佛门那套因果之说, 然而他现在竟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之前做过的坏事太多,所以才会遭到这样的孽力回馈。
“阿虞……”少年的喉结微微滚动,过了一会,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和问雪夫人回冬藏仙府吧。”
姜虞一惊,挣扎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又被少年握着双肩,轻轻按了回去。
江玄手伸到脖颈间,用力一扯,扯下随身佩戴的龙鳞婚契交到少女手里。
“这龙鳞婚契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我早该还回去了。”
姜虞眼眶酸涩,忍着泪意说道:“我嫁给你,并不是因为什么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只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可我没法控制自己不去嫉妒。”
“如果不是他不在了,你们才是真正的佳偶天成。”
“嘘——不要说话,你先听我说。”
“阿虞,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时候?”
“游仙村被屠村之后,我流落到天督城,沿街乞讨,有一日捡了一条瘸腿的小狗。我想送它去医馆治伤,可医馆的人却将我们打出来,还说我这样的小乞丐真是晦气。”
“你和你爹娘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你趾高气昂地丢给那家医馆一袋灵珠,要他们治好小狗的腿伤,还说第二日还来医馆督工。”
“可是第二日,你没有来。”
“第三日,你没有来。”
“我等了七日,你们都没有回来。四年后,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长大了许多,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
“那时你与哥哥在一起。我见到哥哥第一眼时,虽然震惊于自己和他的容貌如此相似,却从未想过他可能是我的兄弟。我当时看到你与他如此亲昵,心中最先想起的却不是还报你的恩情。”
“那时我心里恨得厉害,心想像你这样的大小姐,果然不会记得随手施舍的一点善意。如果四年前你们回了医馆,如果你们能带我一起走,我又怎么需要去当朽蛊道人的徒弟,去为他杀人卖命。”
“我嫉妒,我痛恨命运不公,我一心想着要让你尝尝我在医馆等待的那七日所体会到的绝望。”
姜虞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刚动了动唇,就被他用手轻轻掩住口唇。
“所以我帮太阴宫的人捉住了哥哥。如果不是我,你们本来可以顺顺利利回到冬藏仙府,哥哥本来也不会死。”
这种自揭伤口、自我厌弃的讲述令姜虞心如针刺。
她呜咽道:“可是那时你才几岁呀,你也不知道……”
少年摊开手掌,盯着掌心的纹络,自嘲一笑:“阿虞,不用为我开脱。年纪小并不是洗脱罪名的名目。就像你明明帮过我,而我却恨你未实现随口许下的承诺。”
“你看,我就是这样坏的一个人,这才是我的真面目。”
姜虞负气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少年,流泪哽咽道:“我明明不想知道这些,你为什么非要告诉我?”
少年在少女身后躺下,隔着被子拥住她。
“阿虞,听到你说封印了那一魄的记忆时,我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欣喜欲狂。”
“我多希望那些事情被彻底抹去,我希望它们从未发生过。可是阿虞,这是掩耳盗铃,终有一天你迟早会想起来的。而我这个人太贪心了,如果不曾得到,如果让我趁早死心还好,但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说要离开,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少年环抱着少女的手臂微微颤抖。
“阿虞,我怕我会伤害你。”
姜虞身体一震,脱口道:“你不会的。”
少年抬手遮在眼前,苦笑道:“阿虞……”
姜虞支起身体,拿开少年遮住眼睛的手,低头看进少年幽邃的双眸中,坚定地重复道:“你不会的。”
江玄双眸微睁,心头巨震。
脱离游仙村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后,他的人生似乎就此截然换了一副面貌。
朽蛊道人赞他是天生坏种,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践踏、玩/弄人心。
兄长为了防止他继续为恶,临终前在他背上刻下了佛宗五戒印,然而这并不能阻挡他杀人。
眉山夫人说他野性难驯,戾气深重,担心他败坏灵州江氏百年清名。
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她却还能这么坚定地说,你不会的。
江玄扯了扯嘴角,想笑,眼角却不期然滚出一颗泪。
“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我越放不开手?”
细白的五根手指滑入指缝之间,紧紧扣住。
姜虞抬起二人交握的手,双目盈盈:“那就不要放开啊。”
说完,抬指弹出两道劲风,金钩跌落,床帏滑下,如一片云霞罩住拔步床。
黯淡的天光从半开的窗子透进来,落在轻纱帷幕上,勾勒出两道紧紧相拥的剪影。
帐子里很暗,姜虞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低垂,眼前影影绰绰,鼻端全是少年唇齿间的气息,像山间草木的清芳。
少女的双腿在不知不觉间化为一条长满银鳞的长尾,逶迤地蜷在床榻上,尾巴尖儿微微抖动,似鱼儿拍水般,轻轻地拍打着堆积在床尾的衣物,间或探出床帏,如杨柳轻摆。
心爱之人的热情令少年无法抵挡,溃不成军。
少年呼吸低闷,迷醉地哑声唤道:“阿虞,阿虞……”
回应他的是少女柔软馨香的唇舌。
江玄觉得自己仿若身处冰火两重天的地狱,身受火烧冰冻之刑,既沉醉其中,又备受煎熬。
眼前人是佛祖座下救赎罪恶的龙女,亦是诱人堕落的玉面罗刹。
他的身上好似着了火,烧得神智全无。
二人如两株相寄相生的藤蔓,交叠缠绕,几乎控制不住要越过雷池之时,江玄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勉强找回最后一丝清明。
仅剩一点理智在他脑海中反复道:不行,不可以。
少年启唇,语声低颤:“阿虞,不要这样……”
“我真的会忍不住。”
少女的手掌贴在少年脸颊,双眸亮得灼人:“那就不……”
少年猛地拽过锦被,将少女层层包起来,包成一只厚重的“茧”,轻轻抱起放在床榻内侧。
姜虞感觉少年在身后躺下,隔着被子拥住她。
她听到少年的呼吸拂在耳畔。
低闷的,压抑的,极尽全力克制的,就像暴雨来临前沉闷的风。
姜虞觉得自己仿佛变成窗下那株被风雨催打的芭蕉树。
她头脑昏昏,掀起眼帘,水润的眸子望着帐顶。
轻薄的绣帐仿佛变成了流动的云霞,她手脚绵软地徜徉在云端之中,随风而动。
那风凶狠时,幔帐如水波翻搅;那风轻柔之时,幔帐如涟漪轻泛。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初时还只是细雨霏霏,后来渐渐变成磅礴大雨,乒乒乓乓地敲打瓦檐。
这雨声宛如伶人伴舞的鼓点,而床榻四角垂落的幔帐则成了伶人的舞裙。
舞裙颤动,飞旋,舞跃。
忽然,姜虞听到耳畔传来一声闷哼,少年遽然垂首,轻轻用牙齿咬住她的后颈。
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一只被野兽叼住脖颈的猎物,一种近乎于死亡的战栗如潮水般席卷了她。
窗外风吹雨斜,天色昏瞑。
不知过了多久……
少年松开牙齿,靠在她肩头,自责而羞愧地说道:“我把……被子弄脏了。”
姜虞耳朵红得像透明的水萝卜,厚重的被子闷得她浑身都是汗,湿津津的好像刚从蒸笼里爬出来。
她此时脑中一片茫茫,闻言下意识从被子里抽出手来,竟是想要亲手确认他所说的话。
江玄吓了一跳,赶紧抓住她的手,红着脸又塞了回去。
这一动,姜虞才陡然回过神来,脸上一红,羞耻感爆发,忍不住整个人往被茧里一钻。
一时间心中滋味复杂,羞得脚趾头都差点在被单上挠出几个洞来。
她不知道先前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好像失去了神智,完全是遵从本能行事。
她感觉压着被子的重量一起,继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是少年在穿衣服。
姜虞僵着手脚蜷在被子里,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少年穿戴完毕,倾身靠过来拍了拍被子:“阿虞,我不看你,你起来穿衣服吧。”
说完,撩开床帏拢好,背对着床榻坐在床沿边上,等里头的人穿好衣服,才缓缓开口道:“阿虞,你和问雪夫人一起回冬藏仙府……”
姜虞抿唇道:“我不。”
江玄早知道她会拒绝,闻言接着道:“与我有仇,非置我于死地而不可的只有淮阳西门氏。若将各方势力牵扯进来,变数难测,与其如此,倒不如将这场恩怨限制在灵州江氏和西门氏之间,断绝了其他各方搅浑水的可能。”
“待此间事了,我……”少年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像是缺乏底气,怯弱地问道:“阿虞,我想再娶你一次,你肯吗?”
姜虞反问道:“如果此事无法善了呢?”
少年沉默了,心中有道戾气反复冲撞,叫嚣着“若是解决不了那便杀了干净”,可话出口,却是:“阿虞,你信我。”
说着转身,单膝跪在榻前,左手探入床帏,握住少女温凉的手,低声道:“阿虞,我不想你将来后悔,也接受不了你将来后悔。我们暂且分别一段时日吧,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下定了决心,不管千难万险,我都会去找你。”
“当真?”
“我说过,绝不再骗你。”
姜虞心知少年骄傲倔强,他害怕恢复记忆后自己会后悔,更害怕问雪夫人所说的话会应现。
她如果真想帮他,倒不如从方如是那边入手。
姜虞想到这里,暂且先答应下来,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向方如是开口求助,有什么好处可与方如是交换。
江玄站起身,隔着帐子说道:“被子……我帮你换一床。”
说完走到柜子旁,打开收放床具的橱门,却愕然发现里头空空如也,竟然没有备用的被子。
他怔了片刻,红着脸转了个脚步,朝门外走去。
“我去别的屋子拿一床新的。”
姜虞坐在床上,把被子翻过来,果然看到被面上有一滩湿漉漉的痕迹。床帏中弥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气味,不臭,却也不好闻,有种靡靡的味道。
等江玄抱了一床新被子回来换过,那味道才淡去不少。
少年抱着被褥,耳根透红,头一回流露出几许无措的模样来,说道:“你睡一会吧,等天亮了我再和你一起去见你姑母。”
姜虞点了点头。
江玄抱着那床脏污的被褥回了四合居,沐浴更衣后,雨才渐渐歇住。
那床被褥被他丢在卧房的凉榻上,一时间倒是不知该如何处置。
少年坐在书桌前,单手拄额,细细将局势又捋了一番。
他不知西门闻雪真正的目的是“太阴炼形”之术,只以为对方一心要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弄到自己身败名裂才会杀了自己,所以布局之时,考虑更多的是如何拉拢西门氏可为自己所用的力量。
经过半年整顿,阿虞的义父已经暗中掌握了淮阴一脉。淮阴一脉虽人才凋零,但若倒戈江家,其势能亦不可小觑。
这种世家之争,讲究的就是军心,若军心不定,则溃败便成定局。
所以问题的重点,便在于如何让其他门派无出师之名,一边断绝其余各家插手的可能,一边拉拢西门家的人。
正凝眉思索间,忽听得书房房门轻响。
江玄抬眸,便见一个身着广袖道袍的男子踏入书房。
他连忙起身道:“沈叔叔。”
沈危原以为经历了昨日的人仰马翻,少年该十分憔悴才是,却不想他脸色虽然苍白,看上去却是神采奕奕的样子。
江玄不知沈危为何会突然来此,且院中弟子竟无一人通报。正打算开口询问,忽然感觉一股猛烈的杀气逼到眼前。
“沈叔叔?!”
沈危骤然发难,江玄仓促之中发招应对,但二人修为差距巨大,走不过三招,江玄就被沈危制住。
沈危封住他的灵力,说道:“放心,沈叔叔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到天督城做做客。”
江玄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你与西门闻雪是同伙?”
沈危目露赞许:“临危不惧,有乃父之风。我和他不是同伙,只是暂时有共同的目标罢了。”
江玄神情泰然,冷静地说道:“沈叔叔,既然只是交易,为何不与我做?我能给的,可能比他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