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何,姜虞听他这么说,总有一种错觉,好像他口中所提及的“非良善之物的山鬼”其实是指自己。
姜虞又想起在四方楼中听到的母子争吵,心中更是迷惑。
堂堂一个修仙世家的少主,年少时就显露出对于佛理的非凡领悟,因此破格被不归寺高僧收入门下。
这样一个孩童,长大以后本该是多么耀眼的一个神仙人物,为什么会变成小魔头这样性格扭曲、个性偏执的人?
他是生来就是这样性格割裂的双面人?
还是后来遭逢巨变才变成这副模样?
又或者……
姜虞蓦然想起那日在四方楼中,眼前的少年如同笼中困兽,眸光泛红,朝眉山夫人喊道:“我不是你的傀儡,也不是那个人的替代品!我不是你那个言听计从的乖乖儿子,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明白吗?”
……
姜虞悚然而惊,不由抬眸望向当先而行的少年,心里隐约生出一个猜测。
难道原本的江玄早已死了吗?
现在这个“江玄”,不过是眉山夫人找来冒充自己儿子的冒牌货?
不,不对。
从眉山夫人对小魔头的感情来看,二人当是血亲无疑。
难道……小魔头是眉山夫人另一个孩子,只是顶替了江玄的身份?
若是这样,原著中的剧情也就能说得通了。
在原著中,依着江玄本尊的生活轨迹,那个甚得佛缘的孩子本该长成正道栋梁,可最后却变成仙门之中人人闻而惧之的大魔头。
眉山夫人死后,他因为未婚妻几次拒婚,心生魔念,为人设计,亲自动手杀了未婚妻,从此更加无牵无挂,无法无天。
他本来就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心机深沉,机变善谋,以灵州江家为基点,施行雷霆手段,在短短一年之内便迅速一统塞上江南,把江家扶上了世家盟主的地位。
之后他更是长袖善舞,凭一己之力搅弄乾坤,弄得正邪两道都腥风血雨,不得安宁。
他虽没动手做过什么杀害妇孺,欺负弱小的事情,但每次出手,各家各派轻则折损大半后起之秀,重则灭门灭派。
而原著中的叶应许和姜玉身为主角,在大反派“江玄”的打压下并没有显露出多少主角光环,甚至可以说是疲于应对,屡屡受挫。
姜虞越往后看,越是怀疑人生。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反派KO全场,无人能敌的小说。
她当时心里还吐槽:作者给反派加的金手指未免也太大了吧。看这反派作得,置主角于何地?难不成作者还真打算安排反派把整本书杀得只剩主角栏?
这特么的是什么见鬼的大女主修仙文啊!
结果姜虞翻到下一章,就看到大反派“江玄”带人攻入汇集天下洞天福地十之七八的第一仙都——天督城,火烧七十二洞天福地、三十六悟道靖庐,打得正派人士哭爹喊娘,哀鸿遍野。
然后“江玄”就在天督城的映天大火中自爆功体,以自身修为为导.火.索,点燃之前暗中在天督城中设下的雷劫阵法,将整座天督城彻底炸为废墟,结束了他作为反派的,短暂又跌宕起伏的一生。
当然,因为小说是从主角视角来描述的,反派“江玄”所做的很多事情的动机读者根本无从得知。
刚开始的时候,姜虞以为反派“江玄”是利欲熏心,迷恋权势,甚至还怀疑过眉山夫人恐怕也是为他所杀;而他那位倒霉的未婚妻,只怕也是他用来铸心的工具。
但越往后看,姜虞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反派“江玄”的行事动机。
你说他恋慕权势吧,但在他一统世家之后,并没有趁机巩固权势,反而一路往自毁的道路上狂奔,拉都拉不回来。
你说他就是个为了给男女主制造波折的工具人吧,可这个工具人针对的目标仿佛并不只限于男女主二人。
就凭他那股毁天灭地的作劲,姜虞怀疑他根本是要毁灭世界……不,是想自杀!
姜虞回忆到这里,疑窦更深了。
她忽然又想起小魔头身上那种非人类的自愈能力。
如果原著里的信息无误,眉山夫人和江家前任家主江小楼确是人族无疑。
两个人族诞下的孩子应该也是人族,怎么可能拥有那样的自愈能力?
还有那夜在魍魉道上,她对霹雳真人使出阎王符,修为和小魔头不相伯仲的霹雳真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死得凉透了,可这小魔头中了阎王符后竟还毫发无损。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的自愈能力强大到可以生生扛过阎王符的催命法咒。
二是他根本就没有中“三更催命符”。
但太阴宫御下等级森严,太阴宫中五位护法大人全靠一张“三更催命符”控制手底下的人。
小魔头年纪轻轻,能在十八水府中做到判官这个位置,甚至诛杀了两个府君都无人追究,这代表他背后一定另有高层势力支持。
说不准那夜在兰香池见到的老者,小魔头口中所唤的“师父”,就是太阴宫某位护法。
如果他身上没有种下三更催命符,以太阴宫几位护法大人的诡诈多疑,怎么可能真正信任于他,并且对他委以重任呢?
姜虞越是深想,越觉事情复杂。
她正想得脑瓜子抽疼,心中直呼原著坑我,怎么原著里从来都没有写到大反派“江玄”其实是小魔头披马甲上阵呢?
忽然听到江玄喊她:“穿过这道一线天,前面就是游仙村了。”
姜虞抬头,只见眼前月光溶溶,雾气缥缈,两道山壁如同刀刃,笔直地插.入泥土中,中间留出一道仅供一人通行的狭窄缝隙。
江玄运灵起符,放出一道灵火先行探路,然后就折身走回来,右手伸到姜虞面前,手掌摊开,露出一只白色的海螺耳坠。
“另外一只千里传音螺你没有丢掉吧?”
江玄把手中的海螺耳坠往姜虞怀里一丢,淡淡道:“把耳坠带上,进入游仙村后,切记不可离我太远,不然碰到点什么,我想救你都来不及。”
姜虞冷哼一声,低头戴上两只千里传音螺,从绿毛龟背上跳下来。
绿毛龟身上浮起一阵灵光,倏然化为手掌大小,被江玄收回天机匮中。
江玄转身往一线天里走,走出两步,觉察身后之人并未跟上,不由回头,冷声问道:“你腿断了?跟上!”
姜虞站在原地,双手捂着耳朵,斜眼剜了江玄一眼,哼道:“你腿才断了!”
“……是湄婶婶给我传信了。”
江玄:……
江玄默然无语,有些狼狈地撇开头去。
少女眼波流转,指尖上灵光一闪,两道幽蓝色的灵力缓缓注入海螺耳坠上。
过了片刻,千里传音螺似乎终于与远在佘山书院的眉山夫人连通了,少女一边捂着耳朵听眉山夫人说话,时不时点头,应上几句。
“好的,湄婶婶,我知道。”
“嗯嗯,湄婶婶你放心。”
……
不知过了多久,姜虞与眉山夫人的千里传音终于结束。
江玄冷笑一声,问道:“母亲与你说了什么?”
姜虞瞪了他一眼:“你别这样阴阳怪气的,我可不欠你什么。”
江玄一滞,过了片刻,才软和了语气道:“姜二妹妹,母亲和你说了什么?”
姜虞绕过他,大步朝一线天里走,脚步轻快,蓦地回身望他一眼,裙裾飞扬。
“湄婶婶说,叫我帮她看着你,必要时救你狗命!”
江玄跟在她身后,闻言立刻反言相讥:“就凭你?”
姜虞道:“湄婶婶还说了,你再欺负我,等回了佘山书院,她一定打死你!”
江玄:……
第40章 龙眼树
幽冷的下弦月高悬天际, 一棵干枯的龙眼树伫立村头。
那龙眼树已经死了,干枯的枝桠纵横交错,腐烂发黑, 枝桠之间有两只瘦小的乌鸦驻足栖息, 不时发出苍凉暗哑的叫声。
忽地,乌鸦的嘶鸣戛然而止,“扑扑”的拍翅声疾响,两只乌鸦惊掠而起。
迷雾茫茫的荒村入口渐渐显露出两道远道而来的身影, 少年少女并肩而行,少女眼波灵动, 明媚娇俏;少年乌发垂肩,发顶戴一顶子午莲花镶玉金冠, 衣冠风流, 眉眼间却有几分狂妄恣意。
这二人宛如误入了一副格格不入的荒村画景,不仅没有为这座死寂的山村增添一点颜色, 甚至越发衬托得此地荒寂瘆人。
刚走过村外的界碑, 姜虞顿觉温度直降,两臂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抬手拢住身上披风,不敢托大, 小心翼翼地跟在江玄身侧。
而江玄一进入此地,就像换了一个人般, 脸上再无半点笑意。
姜虞虽不知此地究竟与他有何联系, 但看他与眉山夫人争执时的模样,看他宁愿违逆母亲也要守护此地的样子, 多少也能猜到这个地方对他很重要。
二人经过村头的龙眼树, 江玄忽然停下脚步,掀起眼皮, 微微仰头,静静地凝望了满树枝桠许久。
一些久远的记忆渐次浮上心头。
午后阳光明媚,洒落在山谷间,整个村庄被暖黄色的夕阳余晖映照着,洋溢着一种懒洋洋的悠闲氛围。
田中老牛慢吞吞地犁地,田埂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不少村人,正自言谈欢笑。村中总角孩童聚集在龙眼树下,嬉戏玩闹。
其中年纪最小的男孩俨然是一群孩童中的孩子王,小小年纪,却天生颇懂得驾驭人心。
“你们若奉我为老大,我就把树上最大的龙眼摘下来分你们!”
男孩身形尚小,跟只毛发未长全的小鸡仔似的,口气却不小,这龙眼树这样高,连大孩子也不敢保证能够爬到树顶,他却信誓旦旦,扬言要摘下树顶最丰硕的那串果子。
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嘲笑道:“小奉哥儿,小豆芽菜儿,就凭你也能爬得上去,哈哈哈,别吹牛皮啦,我都爬不上去呢。”
男孩一刮鼻子,叉腰大笑:“那是你们胆小,且瞧我的!”
男孩说完,走到龙眼树下,小心地叠起衣袖。
这是阿娘给他新做的衣裳,今天才换上,可不能刮坏了,男孩心中暗自想道。
接着,他双手抱住树干,刷刷几下,动作轻灵又迅捷,众人还未看清楚,他就跟只窜天猴儿似的,一下蹿到树冠最高处,一手攀住树枝,一手伸出摘了串果子丢下去。
树下围站的众孩童纷纷叫好。
“奉哥儿好厉害,快多多摘一些丢下来!”
男孩得意地大笑:“听不到——你们该叫我什么?”
众孩童抬起双手围在嘴巴,高声呼喊:“奉老大——快多摘一些龙眼丢下来!”
男孩擦了把额上的汗,缘着树干分枝朝外爬出一点,不断地折断果子丢下去与众孩童分享。他忙得专注,完全都没有发现脆弱的枝干正一点一点向下倾折。
直到一声“嚓”的断响传来,男孩骤觉身下一空,整个人毫无防备地从树冠顶部掉了下去。
眼见着就要摔落于地,地坪上忽有一道身影飞奔而来,在男孩堪堪坠地的时候接住了他。
男孩惊魂未定,被妇人抱在怀里,吓得两眼无神,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揪着妇人的衣襟放声大哭。
“阿娘——呜呜,阿娘,我好怕,呜呜呜……”
其他孩童纷纷围过来,递出手里的龙眼,帮着妇人哄他。
“奉哥儿,你别哭了,都是我们不好,不该哄你去爬这树……”
“喏,奉哥儿,这些龙眼我们都不要了,都给你了,你快不要哭了。”
“奉哥儿,你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再哭下去就成花脸猫了。男孩子哭成这样羞羞脸的。”
妇人轻拍男孩背心,苦笑了一下,对众孩童道:“没关系,你们把龙眼拿去,都回家吃饭去吧。奉儿他就是爱哭,我哄哄他就好了。”
众孩童喏喏地应了声好,都散了。
妇人抱着男孩走到井边,打上一桶水来,为男孩洗手洗脸。
男孩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虽然已经不哭了,却还抽抽噎噎个不停。
妇人温柔地说道:“奉儿,还记得阿娘一直教你什么吗?”
男孩打了个嗝,语带哭音:“阿娘说,说奉哥儿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汉。”
妇人轻轻刮了下男孩的鼻头,笑道:“可世上哪里有像奉儿这么爱哭的男子汉啊?奉儿眼睛里是把龙王龙宫里的水都装上了吗?”
男孩被妇人这么一揶揄,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去,嘟起小嘴,抽噎道:“才、才没有呢。奉哥儿才不爱哭呢。”
男孩说完,立刻举起衣袖擦干脸上残余的眼泪,以证清白。
等他情绪稳定了,这才发现妇人一直都是用左手抱他,用左手给他洗脸。
男孩这才想起妇人方才是右手先伸出来接住自己的。他不禁有些惊慌地看着妇人垂落于身侧的右手,道:“阿娘,你的右手怎么了?”
妇人摸了摸男孩的头,依然是一副慈爱的笑容,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
“你这小豆芽菜儿,怪重的,把阿娘的手都扭到了。接下来几天阿娘可都干不了活,也吃不了饭了,你说怎么办?”
男孩听了呜咽一声,一双明亮乌黑的眸子里重新聚起泪花,瞧着又要哭。
妇人赶紧道:“欸?方才才说过什么来着?”
男孩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努力憋住眼泪道:“奉哥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不哭。我可以帮阿娘干活,喂阿娘吃饭。我以后再也不调皮了……”
妇人牵起男孩的手,迎着夕阳往家里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你这小哭包,每次都说不哭,可每次哭得最响亮的就是你。”
男孩别扭地狡辩道:“我才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