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客官,雅间在楼上, 请随我来吧?”
店小二出声,试探地问道。
少年公子含笑道了一句“有劳”,伸手扣住少女手腕,强硬地拖着她往楼上走,中途少女几次挣扎想要甩开少年的手,怎奈少年五指如同鹰爪,怎么都甩不脱。
二人一路拉拉扯扯到了楼上暖阁,店小二打开门,生起碳笼,少年道:“你下去吧,我这边不用人了,待会把酒菜送上来。”
店小二应喏退出,才合上门,就听见暖阁里隐隐约约传出争吵声。
诸如什么“卑鄙无耻”、“罔顾人伦”、“快放我走”……
店小二八卦心顿起,倾着身子把耳朵贴到槅扇上,正想听得更清楚一些,便听到“噗”的一声,在他目不能及的范围内,一颗黄豆大小的水珠穿透窗子,宛如一只弹珠般打入他耳道中。
店小二只觉耳内一痛,低低“啊”了一声,抬手捂着耳朵,屁滚尿流地爬下楼去。
接下来一整天内,店小二的耳朵就好像进了水一样又堵又痛,听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向掌柜的诉苦,掌柜的听到他妄图窥视客人隐私,气得揪住他的耳朵,脱下鞋子对着他好一顿抽。
“有没有眼力见?有没有眼力见儿?!那是什么客人,人家的事情也是你一个跑堂送菜的能窥探的吗?你看不出这两位年纪虽轻,但都是出身世家大族,仙门大宗的仙长吗?!”
“待会上菜的时候,多送一壶‘沁园春’上去赔罪!”
楼上暖阁内,少年脱下纱笠放到一旁,与少女隔桌而坐,亲自执壶煮酒。
过了一会,少年以指试探壶身温度,估摸着酒已温热,提起酒壶,斟了一杯送到少女手边。
“姜二妹妹,喝杯热酒暖身吧。”
姜虞冷哼一声,抬手打翻了酒杯。
江玄并未发怒,只是叹了口气,好似真地有些苦恼。
“你到底在生气什么?”
“是,我是骗了你,但你不是也骗了我吗?”
姜虞冷笑道:“你少在那里颠倒黑白,我几时骗过你?”
江玄单手托腮,乌黑的眸子里倒映出少女的倩影。他轻叹道:“阎王符啊。你在魍魉道上用阎王符杀我的时候,真是一点都没有手软呢。”
姜虞忍不住握紧了双手,咬牙迸出几个字:“放你……的狗屁!”
要不是念在眉山夫人待她甚好,她简直想骂娘!
姜虞真是不想再听这只卑鄙无耻的小变态再说一个字了。
再听下去,她一定气得五脏六腑皆伤。
姜虞干脆转过身去,背对着江玄,来个眼不见为净。
江玄手持银箸,轻击酒杯:“莫非姜二妹妹是怨我在母亲面前说要折断你的手脚?”
少年讶然道:“这话如何能信?况且,我也没有真动手折断你的手脚啊。”
姜虞磨牙:我忍!
“而且我也说过,便是姜二妹妹你手脚尽断,我也是愿意娶你的。”
姜虞:我忍……忍不住了!
她霍然起身,双目在桌上一扫,挑了一只拳头大的肉包塞进江玄嘴里,恶狠狠道:“闭嘴!我不想再听见你说一个字!”
江玄叼住那只包子,挑眉而笑。过了会,他伸手拿下包子,将包子皮一块一块掐下来放到嘴里,果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姜虞打定主意和江玄冷战到底,不肯和他说话,也不吃他点的饭菜。
江玄也只吃了一只她刚刚用来堵他嘴的包子,之后便捧着一碗甜茶慢慢啜饮。满桌美酒佳肴竟然没有人动过筷子,就这么放着任其便成冷羹残炙。
姜虞定力没有问题,但毕竟也有两日不曾进食,美酒佳肴当前,忍了一会,五脏庙不禁造起反来,她只觉胃部突然一阵痉挛,接着满腹肚肠好似打起卷来,疼得她顿时出了满头冷汗。
她捂着肚腹弯下腰去,咬着牙不肯吭声。
江玄初时无所觉,过了会,见她整个人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起身绕到她面前一看,才发现她整张脸都白了。
江玄面色微变,蹙眉道:“腹痛?”
姜虞抬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蹲在她身前的少年推了个趔趄。
“不需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离我远点!”
她这可不止是普通的腹痛,感受到身下隐隐的潮流,她面色一下变得红白交加,心中只道真是倒霉,竟偏在这时候来了……
江玄不知她心中所想,还以为她是饿过头了才会腹痛,当下不顾姜虞意愿,将人打横抱起,放到暖阁中的罗汉榻上。
“我把你从佘山书院带出来,可不是为了饿死你。你再不吃东西,别逼我当小人。”
姜虞啐道:“你本来就是个卑鄙无耻、阴险狠毒的小人!”
江玄这两日被她骂得够多了,初时心里还会起些波澜,现在早已不痛不痒。他淡淡道:“我帮你拿些清粥小菜过来。”
他说着就要起身出屋。
姜虞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把脸埋进软枕里,瓮声瓮气地说道:“你去找个妇人进来。”
江玄不解道:“你腹痛,我找个妇人来有何用,难道还能帮你把脉问诊么?还是你要我找个妇人来给你喂饭?”
姜虞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浑身虚软无力,软软地搡了江玄一把,几乎要急哭出来:“快点儿啊!”
江玄不明所以,但见她神色焦急,也只好依言而行,找来酒楼掌柜的娘子帮忙。
那娘子进到屋中,俯身与姜虞密语几句之后,便连请带催地把江玄轰了出去,请到隔壁的雅间中。
江玄在隔壁雅间中来回踱步。他耳力甚好,虽有一墙之隔,但隔壁二人的交谈声依然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
“姑娘也太不爱惜身子了,这种时候怎能不吃饭呢?”
这种时候?
什么时候?
“便是与情郎怄气也不是这般怄气法呀!”
“……大娘误会了,那位是我的师兄,我们师兄妹只是结伴出门历练而已。”
师兄?
江玄脚步一顿,勾了勾唇,无声冷笑。
看来有人的确对“师兄”这种东西情难忘怀呢。
暖阁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江玄却越等越烦躁,等到掌柜娘子合上门出来,江玄才快步迎上去,温文有礼地问:“大娘,我师妹如何了?”
掌柜娘子“嘘”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公子,你这位师妹这两日身子虚弱,你要好生照顾她。切记不可让她着风,受寒;不能让她碰冷水,食生冷之物。她这两日呢,脾气或许会比往常暴烈一些,你也多让着她点,等熬过这两日后,也便好了。”
江玄一一应下,又问:“不知我师妹得的是何病症?难道不是饿过头才引致腹痛么?”
掌柜娘子闪烁其词:“嗐,也不是什么大病症,你好生照顾她,过两日也便好了。”
江玄见掌柜娘子不肯明言,也不强求,踱入屋中,见姜虞于睡梦中仍是一副双眉微锁的模样,显见得是仍在受痛。
江玄把绿毛龟从天机匮中拿出来,斜倚床头,手指轻轻在龟壳上叩了两下。
“你那里是不是有本《千金要方》?拿来与我瞧瞧。”
绿毛龟正趴在天机匮里睡得舒服,冷不防被人敲醒,心情着实糟糕透了。
但它知晓这小魔头作弄人的手段,往日也在他手里吃过不少亏,算是怕了他。闻言只好压下怒火道:“《千金要方》?你要一本妇科医书作什么?”
江玄侧目瞥了熟睡的少女一眼,心中暗想:难怪她这两日骂起人来这么厉害,他还以为是被冬藏仙府那群师姐妹“祸害”出来的,不曾想竟是有病?
既是有病,他也不是不能宽容大度,饶她一回。
少年屈指一弹,将绿毛龟翻了个仰倒:“没听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
绿毛龟四脚朝天掉在地上,四肢忽然往龟壳里一缩,身上浮光霭霭,龟壳骤然变大。
只闻龟壳中传出“锵锵咚咚”的回响,像是有人在里头翻找东西,过了一会,一本蓝皮册子从龟壳里飞出来,径直飞到少年面前。
江玄抬手接住,翻开书页细细阅读起来。
等到掌灯时分,江玄已大致将一整本《千金要方》翻阅完毕,也大概猜测到身旁少女所患的是何“病症”。
他放下书,啧了一声,摇头道:“做女人真是受苦受累,也罢,那就让让你好了。”
本来江玄计划在杏花酒楼略作休息,今夜便要启程赶往边境群山中的那个小小山村,但因着姜虞这一“病”,二人行程便迫不得已在此耽搁了四.五日。
四.五日后,江玄旁敲侧击,确定姜虞的“病”已然好了,二人在杏花楼中用过午饭,正准备启程,忽然就听到隔壁雅间里传出喧闹人声。
“叶师兄,玉善师姐,还有多久才能到那什么游仙村啊?这几日来说是要避人耳目,不让骑马,坐骑也不能带,只靠两条腿赶路,我腿都快走断了。”
“不是还没断吗?”
一个清冷的男子声音说道,话语间毫无情绪起伏。
姜虞一听到这个声音,当即喜道:“叶师……唔唔!”
叶师兄、大表姐,快救我!
姜虞在心里狂喊。
江玄用力捂住姜虞双唇,靠近她耳边冷笑道:“叶师兄?”
叫得真是亲热呢!
第39章 反派江玄
姜虞双唇被江玄捂住, 根本发不出声音。
隔壁的交谈还在继续,姜虞听音辨声,认出隔壁雅间一行共有四人, 分别是叶应许、姜玉, 还有夏鸣仙府的两位诸葛氏师姐——诸葛青青和诸葛绮红。
从四人的交谈中,她也大致摸清了四人结伴来此的目的。
起因是叶应许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西门独秀陷落于游仙村的消息。
西门独秀是西门家这一辈中天资最高的弟子之一,曾拜于秋思仙府门下修习过几年剑术,名列秋思仙府七名锋之三, 与叶应许有师兄弟之谊。叶应许听说这位师弟可能落了难,当下便决定前往游仙村查探一番。
谁知叶应许还未踏出佘山书院, 姜玉后脚便追了过来。
姜玉担心叶应许独身一人拿着紫宵剑出去闯荡,若不小心损毁了宝剑, 回家没法和问雪夫人交代, 因此执意要与叶应许同行。
而诸葛青青和诸葛绮红看见姜玉收拾包袱打算出门,一问之下, 便兴致勃勃地提议说要跟随姜玉一起出门历练。
毕竟游仙村是有名的阴尸地, 如若此行有人不小心中了邪煞,她们两个医修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姜虞听罢,心道这个除妖小分队的人员配置倒是齐全——主打武力的剑修、擅长符术、阵法的法师、还有两个医修奶妈跟着, 看着就很靠谱的样子。
只是这么靠谱,为什么听不到一墙之隔她那声声泣血、字字带泪的无声呼唤呢?!
直到江玄打开窗子, 挟着姜虞从暖阁的廊庑上跳下去, 叶应许才似若有所觉,转头盯着雪白的墙壁, 蹙眉道:“你们刚刚可有听见隔壁有何异动?”
众女皆道未曾。
叶应许便收回目光, 心想,许是他听错了。
姜虞自是不知道江玄为防她使诈逃走, 早于暖阁内设下隔绝阵法,便是她叫破喉咙,阵法外的人也不可能听见一丝声音。
若不是江玄带她离开杏花酒楼时顺手撤去了法阵,叶应许恐怕根本觉察不到任何异样。
从杏花酒楼出发,一路向西北而行,便见群山宛若被一柄巨斧当空劈下,中间陡然露出一道狭窄的幽缝。
沿着这条狭缝一路走到尽头,便是那个终年雾障蔽日,夜夜怨魂哭嚎,阴气深重,怨念滔天,连塞上江南几大世家联手都束手无策的游仙村。
此刻,姜虞和江玄就行走在前往游仙村的山道上。
荒凉的山道上蓬蒿苍茫,正是日落西山的时分,残红余晖洒落在蓬蒿上头,风吹草动,狭长的蒿草在晚风中群魔乱舞,漫天芦花飘扬。
姜虞坐在绿毛龟背上,为了不被草叶划破脸蛋,不被芦花迷了双眼,只好半低下头,以袖掩面。
过了一会,忽觉头上一重,一顶纱笠轻轻落到她头顶。
姜虞下意识就要动手把纱笠摘下来丢到地上,江玄却用一根手指牢牢按住帽檐,以指抵唇,轻轻“嘘”了一声,有一种略显诡异的语气说道:“入夜了,又起了风,还是戴好纱笠,省得撞上不该撞见的东西。”
江玄说得郑重,姜虞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会撞见什么?”
江玄转过身,发冠的佩带在身后划过一道半弧形的轨迹,落下时,系于佩带尾端的金铃发出清脆的铃响。
叮铃——叮铃叮铃——
“你听说过山鬼吗?”
“山里面游荡的孤魂野鬼?”
少年双手负于身后,山道分明崎岖难行,他却走得如同闲庭信步。
他的手从宽大的袖袍间露出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朝她晃了两下,道:“山川河流,天地万物皆有灵炁。海纳百川,聚天下万水之灵,孕育出龙族这样得天独厚的妖族;而山川广阔,汇聚大地之灵,孕育飞禽走兽,人妖精鬼,其中有一种鬼物因缘际会盗得山川灵炁,百千年过去,便与山川合为一体,是为山鬼。”
“山鬼为一地之灵,神通广大者甚至可影响地气运转,一年四季节气,故而又常被当地之人奉为城隍、土地,享世俗香火,护一地平安。”
姜虞道:“听你这么说,山鬼应该是好的,为何你方才言语间似乎对于此地山鬼甚为忌惮?”
江玄失笑道:“若是风调雨顺,四季安平,不曾遭遇血光之灾的地方,山鬼本性自是良善。但游仙村是什么地方……”
他说着,声音渐渐低落下去,“那是个一夜之间被屠村百人,怨念深重到连几大世家都袖手无策的地方。这样一个地方养出来的山鬼,会是良善之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