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掐了掐她的脸,心道真是个没心眼的,这点事情都想不透。
但他还是耐心地解释给姜虞听:“若没有淮阴西门氏的没落,何来淮阳西门氏的崛起?现在西门氏当家主事的是淮阳嫡脉,真说起来,淮阳嫡脉还要感谢那位女弟子搞跨了淮阴嫡脉。”
姜虞想了想,觉得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忽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你那位风雅表哥,是淮阴的,还是淮阳的?”
江玄道:“西门风雅出身淮阴嫡脉。”
西门独秀是近百年淮阴嫡脉中天生剑骨,资质过人的男丁,出生后不久父亲便因怪症突发而亡,母亲也因难产伤了身子,没几年也撒手人寰。
家主西门闻弦怜惜他一个孤儿,在落败的淮阴嫡脉中无人教导,未免埋没了他的天资,便派人将西门独秀接到身边,收为徒弟,亲自教导。
姜虞有点忧心道:“那风雅表哥会不会对我心怀芥蒂呀?”
毕竟她不止是冬藏仙府弟子,更是冬藏姜氏嫡脉。
江玄一愣,有些不悦道:“你管西门风雅作什么,你又不用嫁到他家去。”
姜虞转念一想,觉得此言有理,小声嘀咕:“哦,说的也对。”
江玄从天机匮中取出诸般法器:黄符、符笔、朱砂、法幡,开始布置传送法阵。
江玄忙着布阵,姜虞就跟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说话。
“诶,那西门闻香前辈,也是淮阴嫡脉吗?”
江玄低头画阵,口中答道:“西门闻香是西门风雅的小叔。”
姜虞心下黯然,觉得很是惋惜。想来西门闻香天生剑骨有损,无法修炼西门家的剑法,便是因了这血咒之故。
否则凭他的聪颖才智,又怎会被逼到需要乔装成女子混入冬藏仙府学艺呢?
“你那边还没有收到西门闻香前辈的消息吗?”姜虞有些低落地问道。
江玄在法幡上画完阵符最后一笔,收了符笔,抬头看着姜虞,欲言又止道:“大城主敖宗把西门闻香从千里湖水牢接了出来,转囚到别处去了。”
姜虞急切地问道:“可知转移到何处?”
江玄疑心敖宗是因为发现有人偷偷潜入水牢,才将西门闻香囚至更隐蔽的地方。
他还未查清西门闻香目前囚在何处,但为了安抚姜虞,只好道:“大城主敖宗所求不过是冬藏仙府的符箓金册,而非西门闻香的性命。只要西门闻香一日不吐口供出符箓金册的下落,他便一日不会有性命之忧。”
姜虞还是忧心不已,但目前也无法可施。
毕竟她能力有限,营救西门闻香必遭遇诸多困难。而救人一事,乃是她的私事,她并不想将江玄牵扯进来。
江玄却是等着她开口向自己求助,等了半日,未等到她相求,心中不知不觉又不痛快起来。想到姜虞向叶应许求助时那么直爽干脆,却未将自己当成她可以倚靠的臂膀,显然是还未将他当成自己人。
他这样的少年,在情之一字上,敏感多疑,几乎不下于女子。且心眼极小,认定了属于他的事物,便只能完完全全属于他,如果不能完全拥有,宁愿完全一起毁灭。
江玄于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态度也渐渐变得冷淡起来。
偏偏姜虞还无所觉,还在向他询问诸葛绮红的事情。
“我觉得诸葛绮红此次失踪实在诡异,莫非你做了什么,迫得姜玉朝她动手了?”
江玄冷淡道:“你何必关心诸葛绮红生死?此女心术不正,品性恶毒,死了也是为你师门提早了除一大祸害。”
姜虞虽不喜诸葛绮红,有时见到她那张脸,都恨不能打她一顿。但这并不能成为一个人设计谋害他人性命的理由。
诸葛绮红犯了过错,自有夏鸣仙府的门规处断,无论如何也不该成为她和姜玉之间斗法的炮灰。
姜虞看见江玄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由略略提高了声音,正色唤他名字:“江思余。”
江玄不想继续与姜虞纠缠这个话题。
在他看来,诸葛绮红胆敢暗下黑手谋害他的人,若是这般便死了,已是便宜了她。
况且她知晓姜虞身怀半龙血脉,虽然姜虞暂时用心魔誓压住了她,但这种搞事精留在世上,终究是个祸害。
她要是死了,江玄手上不止少了一个隐患,还多了一道把柄,正是求之不得。
反正人又不是他杀的,他的手上干净得很。
江玄牵着姜虞走入传送法阵后,就松开了手。
姜虞扭头看他,见他目视前方,容色冷淡。
一道金光贯穿地上的阵符,逐渐蔓延到法阵四周的法幡上。二人脚下亮起淡淡金光,姜虞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住她的身体,逐渐拖往另外一个空间。
当金光漫过她的两肩,她忽然听到江玄说道:“你是在为你这位绮红师姐质问我吗?”
姜虞张了张口,不知该怎样回答。
她私心里并不赞同江玄这些行事手段,可又觉得自己无权干涉,因此很是苦恼。
阵法的金光漫过头顶,姜虞眼前短暂地失明了一阵,等到恢复视力,眼前所见已是另外一片天地。
她和江玄站在一片荒野中央,四周哀草连天,寒风瑟瑟。风吹草低之时,便现出草从底下埋藏着的白骨。
江玄道:“跟我走。”
说完便迈步朝前走去,并没有向之前那样主动来牵姜虞的手。
姜虞盯着少年身侧飘摇的广袖看了一眼,心头感到有些气闷,提脚跟了上去,紧走了两步,赶上江玄的步伐,慢慢伸出手去,试探性地抓住他的衣袖。
江玄垂眼瞄了一眼,心想,这只不知好歹的大尾巴兔子,他应该晾一晾她,好叫她明白什么叫亲疏远近,什么人才是真正一心为她好。
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反过手掌,隔着衣袖牵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踏着茂密的野草,沉默地朝前走去,途中姜虞时不时会踢到骷髅头、白骨手爪之类的尸骨,初时还有些怵,但看得多了,也便麻木了。
“这乱葬岗怎么这么多死尸,这里以前难道打过仗吗?”
江玄道:“此处经历过两次战役。一次是二十年前麟趾洲西门氏与天督城付家,另外一次便是十年前太阴宫偷袭塞上江南。后来这里便成了乱葬岗,西门家中那些犯了家规被处死的弟子死后不得葬入家族墓园,便是丢到这乱葬岗来。”
“那个屠杀了游仙村上百口人的剑客,也是被抛尸于此处吗?”
“嗯。”
“你是来找寻他的尸体的?”
江玄摇头道:“不,我是来找人的。”
“谁?”
“那凶手在西门家中时,手底下养了一个年迈嗜酒的家仆,后来他被西门闻弦斩首抵命,那家仆便失去了主人照应,又因为多次酗酒闹事,最后被赶出西门家,流离失所,最后辗转回到淮阴,当起了走灵人。”
姜虞好奇道:“走灵人是什么?”
江玄冷嗤道:“就是背尸体,专门干抛尸的活,说得好听点,就叫走灵人。”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嘘——有人来了。”
二人闪身躲到一棵胡杨树后。
只见通往乱葬岗的坡道上,有一个驼背的老头儿背着一只将近一人高的麻袋,颤颠颠地走着。月光照出一张苍老浮肿的面庞,脸上浮满青斑。那是一张一眼望见,便令人觉得怪异丑陋的面孔。
那驼背老头低头取下腰间悬挂的葫芦,单手拔了木塞,仰头“咕噜噜”灌了几大口劣质烧酒,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唱起荒腔走板的调子。
他用的是淮阴地界的方言,姜虞听得云里雾里,只隐约听懂了几个词。
什么“恶人”、“好人”、“不长命”之类云云。
待那人走到胡杨树前,江玄才慢慢踱步而出,伸臂拦住他的去路,温和地笑道:“老丈兴致真好,在乱葬岗中还有胆气放声豪歌。但这乱葬岗上白骨如山,不知老丈可识得哪一个才是西门闻雁呢?”
西门闻雁,十多年前淮阴西门氏的绝世剑客,也是当年屠杀了游仙村之人。
第84章 挫骨扬灰
那老头儿掀了掀眼皮, 露出一双醉意朦胧的三角眼,打了个酒嗝。
“嗝,你是……是何人, 竟敢, 嗝,竟敢对我家少爷直呼其名?!”
他说着声音高起来,手一松,背后的盛尸袋就顺着后背滑下去, 沉重地砸到地上。他脚步乱颠,朝前走了两步, 一指头怼到少年脸上,尖着嗓子叫嚷道:“竖子无礼!你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
江玄微微侧身, 避开耿老儿的手指头, 冷哂道:“哦?老丈倒是说说,你家少爷是什么身份?”
耿老儿竖起一根大拇指朝胸口比划道:“嗬, 说出来吓不死你。我家少爷是淮阴西门氏数百年中难得一见的天才, 天生一副上品剑骨,别人学上三个月都学不会的招式,他只要看一眼就能马上使出来。”
耿老儿仰头灌了一口酒, 不无自豪地说道:“我家少爷是西门家三大剑客之一,论修为, 论地位, 在西门家中仅次于家主。”
他说完,用那双小小的三角眼觑着江玄打量了一阵, 发现他没有佩戴嫡氏弟子专有的泣血红梅, 遂面露鄙夷之色,嗤道:“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 见到我家少爷只有三叩九拜的份儿,也敢跑到我耿老儿面前嚣张。”
姜虞侧首看了江玄一看,发现他脸色愈来愈沉,双眸微眯,眸光中显露出浓浓的杀意。
她看得心惊肉跳,简直在心里为这老仆人大大地捏了一把汗。
这老头真是作死啊,还说个不停,再说下去,江玄只怕连话都不用问,就要直接杀人了。
偏偏这耿老儿还毫无所觉,借着八分醉意,絮絮叨叨地说道:“我,耿老儿,跟了我们家少爷四十多年,我们家少爷就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他能成为西门家三大剑客,绝对离不开我一份功劳。”
江玄冷笑道:“哦,那想必西门闻雁必定很是尊敬老丈您了。”
耿老儿酒劲上来,没站稳,倒退了两步,一脚绊在身后的尸体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手里的酒壶跌到一旁,烧酒汩汩地流出来。
他也不去捡,干脆坐在地上嚣张得意地傻笑起来。
“哈哈,没错,我们家少爷待我如侍奉长辈一般。我耿老儿这辈子没做过多少值得夸口的事情,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当年偷偷背着少爷从淮阴跑去了淮阳。”
“如果我当年没背他去淮阳,送他去投靠淮阳嫡脉的福安堂,他哪里有机会得到名师赏识,又怎么可能成为绝世剑客呢?”
江玄眸光极冷,微微笑着应和道:“那老丈还真是功不可没。”
耿老儿坐在地上,嘿嘿直笑,作势要喝酒,结果手举到嘴边,才发现酒葫芦不见了。
他趴在地上团团转,四处摸索。
“咦,奇怪啊,我的酒呢?”
江玄走到他身边,从地上捡起酒葫芦,摇了摇,里头发出“嘭嘭”的水流撞击声,方才酒葫芦掉到地上,里头的酒没有流光,竟然还剩下大半壶。
耿老儿抬起双手抓住江玄的衣摆,道:“快把酒还给我。”
江玄笑道:“好啊。”
高高举起右手,将酒葫芦倾倒过来。
剩下的酒夜从壶口喷涌而出,一股脑地浇在耿老儿脸上。
耿老儿猝不及防,顿时被浇了一个激灵,烧酒渗入他的鼻孔和眼角,火辣辣地疼起来。
他手捂双眼弯下腰去,发出“哎呦哎呦”的呼号。
江玄将空的酒葫芦丢到一边,负手在在耿老儿面前,看他疼得满地打滚,等他滚不动了,才召出绿毛龟来。
绿毛龟从口中吐出一颗透明的水泡,那水泡越涨越大,落到耿老儿脸上,将他整个脑袋包了起来。
耿老儿只觉好似有一泼清凉的甘霖洒在脸上,眼睛和鼻腔里火辣辣的疼痛逐渐退去。
江玄听他哀吟渐消,这才收回绿毛龟,轻轻踢了耿老儿一脚,冷声问道:“耿老儿,酒醒了没?”
耿老儿爬起来跪坐在地上,望向江玄,面露恐惧之色,一双三角眼中终于恢复清明。
他战战兢兢地问道:“公子……公子饶命,我耿老儿多喝了两口黄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刚刚全是胡说八道,求公子饶命啊,公子饶命……”
他一边说着,一边磕头,额头磕在泥土地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姜虞看他年纪这么大了,终究有些于心不忍,开口道:“别磕了,我们没想杀你。”
耿老头抬头看见一个年轻貌美,仙女似的小姑娘站在胡杨树后。
他见识浅薄,没认出冬藏仙府女弟子的鱼鳞银甲,只当姜虞也是西门家的弟子,便朝姜虞拜了几拜:“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姜虞侧身避开他的叩拜。
江玄蹲下身,扯过耿老头的衣襟,冷冷道:“西门闻雁既是你拉扯大的,你对他的事情一定事无巨细,非常清楚了?”
耿老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三角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迟疑道:“小老儿还不知公子是何方神圣,为何询问我家少爷的事情?”
自游仙村惨案曝光于世,西门闻雁被斩首谢罪后,“西门闻雁”这个名字在西门家中就成了一个禁忌,家主下令,严禁弟子再提起这个抹黑了西门家门楣的罪人。
可这少年郎明明穿着西门家弟子的服饰,却一口一个“西门闻雁”,如此明目张胆地违背西门闻弦的命令,他到底是谁?
江玄道:“你家少爷是上一代的天纵奇才,我就是这一代的天纵奇才。淮阴西门氏,西门风雅,想必这个名字你一定不陌生。”
耿老儿狐疑地打量着少年的面庞,没有作声。
他回到淮阴老家许多年了,年复一年,风雨无阻地干着抛尸的活儿,就是希望能攒够钱买一口金丝楠木棺材,棺材上要刻上西门家的家徽——祥瑞麒麟,刷上金液。只有这样好的棺材,才配收敛他家少爷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