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长睫低垂,敛去眸中情绪, 淡声问道:“你害怕?”
姜虞脸色苍白,不知该怎生回答他这个问题。
害怕吗?
她怕江玄吗?
这些时日以来, 他在她面前展现出来的充满独断专行意味的温柔,和他偶然间流露出来的脆弱, 还有神采飞扬的少年意气, 几乎叫她忘记了他原是个乖戾狠绝的性子。
他或许在某方面不通人情,却绝对洞悉人性, 知晓要怎样从精神上碾压一个人, 才能让他瞬间崩溃。
就比如他对那个耿老儿。
他先是赠予耿老儿灵珠,让他满心欢喜,以为多年心愿终于能够实现, 却又在下一刻,当着他的面, 生生轰碎了西门闻雁的尸骨, 让西门闻雁永远再不可能“入土为安”。
而这一切,却是他一步一步用言语设下陷阱, 诱使耿老儿带着他去做的。
让耿老儿燃起希望, 下一瞬,却又让他彻底绝望。
那一瞬间姜虞心中无法自控地涌起一种战栗感, 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与狼共舞的恐惧,这种恐惧比上次在黑水城中直面江玄大开杀戒时更为深刻。
抑或是今夜之事重新唤起了埋藏在她心底深处的恐惧,并且让她无法自已地生出了一点退却之情。
夜风寒凉,拂动二人的衣衫。
少年抬起手,想帮姜虞把腮边垂落的发丝勾到耳后,姜虞却似乍然受了一惊,不禁将身子微微朝后一仰。
少年的手指就这边悬空在她脸颊旁边,只差一点点,就能触碰到她的脸。
少年的眸色沉了沉,心中不觉有些懊悔。
他今夜本来只是想去套话,若非耿老儿不断地在他面前为西门闻雁那个刽子手大诉冤屈,他最后也不会做出毁人尸骨的事情。
便是要做这样的事情,也该避着姜虞。
他在黑暗中沉沦多年,杀人放火、毁人诛心的事情见得多了,姜虞却与他不同。她终究不过是个被长辈保护得太好的小姑娘罢了。
少年的手指微微伸屈,最后轻轻落在姜虞脸上,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低声道:“你可不可以不要怕我?”
姜虞掀起眼睫,默默地凝睇少年的双眸。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对她说道:在原著里,原主最后就是死在眼前的少年手上。
“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
心底那个声音继续说道:对,但你“杀”了“我”。
江玄到底说不来那些花言巧语的情话,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才能表明自己的心迹。
姜虞看到江玄罕见地流露出这般低声下气、小心翼翼的姿态,就慢慢软了心肠。
她不质疑自己对江玄的好感,却仍有些犹豫彷徨。
喜欢是一回事,相守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真能彼此契合,成为一对恩爱的眷侣吗?
姜虞抬起手,覆在江玄的手背上,勉强笑了笑:“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先把传送法阵的痕迹抹去吧。”
二人合力抹去地上的阵符,收起法器,姜虞重新牵起江玄的手,和他并肩朝来路上走去。
夜色深深,群星闪耀,月辉如水。
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拉得长长的,随着二人的走动若即若离。
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处时,江玄忽然停下脚步,举起三根手指放在耳旁,直直地看着姜虞双眼,郑重地立誓道:“我,灵州江氏第十七代嫡次孙,江氏思余在此立誓,往后必然不负阿虞,定会一生爱她,护她,若违此誓,愿以此身承受九重天雷,身化飞灰,不得好死。”
姜虞被他忽然间赌咒起誓吓了一跳,等想起来要捂他的嘴时,已经来不及了,江玄早已一口气说完了誓词。
姜虞顿足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信我,我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还能怎样叫你信我。”
姜虞:“我没有说不相信你。”
“你的嘴巴没有说,你的眼睛告诉我了。”
姜虞忽然有点体会到上次自己胡搅蛮缠时,江玄的头疼了。
她只能更用力地握住江玄的手,用撒娇的方法来转移话题。
“江玄,我累了,好想回去睡觉。”
江玄走到她面前,背转过身,半跪下来。
“上来,我背你。”
姜虞顺从地伏到江玄背上,被他背了起来。
江玄背着她慢慢地走,姜虞本来只是想叫江玄不再专注在“她信不信他”这个问题上,但趴在江玄背上实在太舒服,走着走着,她就枕着江玄的肩膀睡了过去。
直到江玄把她送回四方楼的客房里,把她轻轻放到床榻上,替她除了鞋袜,她才猛然惊醒,伸手拉住江玄袖子,轻声说道:“明日我和你们一起入剑阁寻人,你来接我,好不好?”
江玄半跪在踏脚上,低头在少女额上亲了一下,道:“好。”
姜虞这才闭上双眼,安心睡去。
第二日清晨,江玄伪装成刚刚寻人归来的模样,回到四方楼中略作休整,绕去绕去姜虞房中,等姜虞梳洗用饭完毕,便带上姜虞一起进入剑阁寻人。
这两日来,西门家的弟子几乎把剑门关中每一寸土地都踏遍,把每一块岩石都翻过来看过,可搜来寻去,依旧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甚至连半分衣角都没能找到。
姜虞自然知道她再走这一趟,也是于事无补。
但这一趟她却必须要走——因为她的目的并不是找到诸葛绮红,而是让姜玉误以为她掌握了什么证据,从而自乱阵脚,露出破绽。
果然,姜虞前脚才刚踏入剑阁,后脚江玄的人就偷偷来报:姜玉也跟着二人进入了剑阁。
姜虞得报后,和江玄对视了一眼,道:“先带着她在剑阁中绕路,然后再趁机甩开她,尾随在她身后,看她会去何处。”
江玄点了点头,故意和姜虞往那些曲里拐弯,重岩叠嶂的山路上走。
姜玉远远地尾随在二人身后,不敢跟得太近,生怕被姜虞二人发现——尤其是江玄。
这位江少主看起来是位温润君子,实际上心黑手狠,上次在游仙村中他毫不留情地用神机火铳打伤诸葛绮红的腿,给姜玉留下不小的阴影。
姜玉心中也很是纳罕。
系统不是说这位主儿是朵纯净无害的白莲花吗,她怎么看这就是朵黑心莲呢。
姜玉想得有些出神,一错眼,才发现前方两道人影竟不知何时不知所踪。
姜玉安慰自己:稳住,稳住。他们未必就是发现了什么,她不能自乱了阵脚。
可姜玉脑海中却不断回想起,那日诸葛绮红濒死时那双不敢置信的眼睛。
她睁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干裂的双唇微微翕动,无声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她?!
姜玉想到这里,只觉嗓子眼里发紧,不禁闭了闭眼,咽了咽唾沫润嗓子。
诸葛绮红是她穿到这个世界后杀的第一个人,业务不熟练,心态不够稳,这也是理所当然。
她是注定要走向至高峰的主角,修仙世界,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获得她想要的东西,她以后说不定还要扫清更多障碍。
心不够狠,地位不稳。
要学会放下这种负担才行啊。
姜玉如是安慰了自己一番,本打算打道回府,但往回走了几步,忽又想起自己那日杀人时心惊胆战,不知有没有在现场留下什么破绽。
虽然西门家的人这两日来一无所获,但并不能保证她的手法是无懈可击的。
姜玉想了想,便装出一副帮助搜寻的模样,在剑门关中到处乱转,转到一处偏僻的剑冢前,她忽然停下脚步,绕到剑冢后蹲下,将几块巨大的赤色岩石翻过来,装模作样地查看。
那剑冢是一个半圆形的石土包,上头插满了剑。在土包边缘,洒落几颗细腻的沙子,在阳光下闪射出细碎的金光。
那几颗沙子和剑阁中的遍地红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因为太过微小,如果不是心细如发,又恰巧蹲下身来查看,是根本不可能被人发现的。
姜玉呼吸一窒,心中大呼幸好,幸好她回来清扫了现场,否则一旦被人发现这些不可能出现在红土地貌上的沙粒,她手里那样东西说不定就藏不住了。
姜玉慢慢将手伸向那几粒沙子,用手指慢慢把沙子扫入掌心。
一粒,两粒,三粒……
“咦,表姐,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软糯的声音。
姜玉身体一僵,慌忙收回手,装出一副掸扫靴上泥尘的模样,掸了掸靴子,站起来,转身道:“表妹,我是来帮忙寻人的。”
姜虞刚刚在远处发现姜玉在这剑冢附近停留的时间长得异乎寻常,因此断定附近定然有猫腻,匆匆赶来,就是要打姜玉一个措手不及。
“那表姐有何发现吗?”
姜玉装出一副伤心自责的模样,黯然摇头:“没有。”
姜虞故意朝剑冢走去,装出一副要蹲下身的样子。
姜玉吓了一跳,猛然伸手将她胳膊一扯,道:“表妹你要做什么?”
姜虞不顾姜玉阻拦,蹲下身,捂着肚子,无辜地眨了眨眼,呻.吟道:“表姐,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肚子疼得很,江二哥哥在附近,你快帮我找他过来,我要回四方楼……”
姜玉狐疑地看着姜虞,站着没动。
“表姐……”
姜虞眼角泛出泪花,嘴唇泛白,额上沁出细汗,瞧着真像疼得受不了。
姜玉这才道:“那你等我,我去去就来。”
姜玉离开后,姜虞便将视线投向剑冢周围,一寸寸扫过地面,不放过任何细节。
终于,那些微微闪光的沙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姜虞拈起一撮沙子,放到鼻端下细细查看,虽然暂时没有发现有任何异常,但这种沙子几乎不可能出现在这种红土地貌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有很大把握,姜玉想要清理掉的证据,就是这些沙子。
姜虞小心地用黄符把那撮沙子包起来,收入储物灵囊,坐到一旁的岩石上等了会,就看到江玄和姜玉匆匆而来。
江玄见到她,二话不说就背起她朝四方楼中赶。
姜虞伏在他背上,靠在他耳边悄声道:“我找到一样东西。”
“什么?”
姜虞道:“等回去再给你看。”
二人回到四方楼中,秉承做戏做全套的原则,为了骗过姜玉,便真喊了一位医士来给姜虞瞧病。
医士给姜虞把脉的时候,姜玉也寸步不离地跟着,姜虞几度想偷偷拿出那沙子给江玄看,都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医士把完脉,断定姜虞此次“腹痛”乃是因为体质寒凉,又受了风寒所致,遂提笔挥毫,书写药方。
正在那医士书写药方之时,忽有小弟子匆匆来报:“家主亲临驿馆,请诸位过去相见。”
姜玉惊讶道:“西门家主竟亲临至此?”
那小弟子回道:“不止我家家主,还有夏鸣仙府府主,诸葛婠前辈也亲自来了,说受冬藏仙府府主问雪夫人所托,特来接门中弟子回去。”
姜玉听到诸葛婠亲临,心中受了不小的冲击。
她万万想不到诸葛绮红在诸葛婠心中竟有如此重要的分量,她的失踪竟能劳动一府之主,万里迢迢赶到剑门关来。
比起姜玉的忐忑不安,姜虞心中更关注的是——问雪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她和夏鸣仙府的府主诸葛婠不是一向明争暗斗,不和已久吗?她怎么会拜托诸葛婠来接她们呢?
三人跟随弟子来到驿馆的正堂。
刚进入正堂,便见右上座坐着一位年逾半百的男子。
那男子虽然不年轻了,但身材健硕,双腿修长,五官端正又不失俊美,下颌处蓄了一丛花白的短须,整个人气度威严,巍然如岳。
姜虞一看见此人,便知他定然就是那位传说中的西门家家主,西门闻弦。
姜虞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眼角有一道极为引人注目的剑痕——据说,这是当年他与春风剑虞春秋比试时留下的。
正堂左上座,则坐着一个艳光四射的女人。
那女人发挽高髻,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露肩衣裙,手上拿着一柄绣了炼丹炉的轻纱团扇,轻轻扇动,见到姜虞、姜玉进来,摇扇的手忽然一顿。
她用一种不是很友善的目光瞥了姜虞一眼,转头对西门闻弦道:“小徒失踪,劳累西门家出动诸多弟子寻人,诸葛婠在此谢过家主了。”
西门闻弦道:“府主爱徒在西门家的地界上失踪,便是我西门家护卫失职,诸葛府主这一句谢,真是折煞老夫了。”
诸葛婠摇了摇扇子,冷笑道:“我这一句谢,是谢家主大费周章,劳师动众地派遣门下弟子搜寻一个已死之人,这份心思,才叫我诸葛婠‘感动’呢。”
众人这才听明白这位诸葛府主言语中的讽刺之意。
她分明是气西门家没有看顾好她的弟子,却偏偏不直言,竟这般拐弯抹角地讽刺家主。西门闻弦自小便是天纵奇才,走到哪都是众星拱月,万人簇拥,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那一瞬间,正堂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西门闻弦自诩不与女子一般见识,强忍怒气道:“诸葛府主此言何意?人还未寻到,你便断定人已死,这不妥吧。”
诸葛婠张开手掌,手上骤然亮起三点跳跃的命火。
那三点命火只跳了两下,就“簌簌”熄灭了。
诸葛婠冷冷道:“这是绮红的本元命灯,人死灯灭,何必再花力气找寻,家主便是找回一具尸体给我,我也救不活她了。”
诸葛婠说到最后一句,尾音中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沉痛。
姜虞这才发现,这位诸葛府主恐怕并不是不在乎自己弟子的死活,她只是嘴酸心软,不太懂得表达自己的感情。
西门闻弦被说得哑口无言,西门闻雪只好出来在二人间打圆场。
诸葛婠却根本就不听他说话,径直走向姜虞二人,道:“问雪夫人病重,你二人即刻启程,随我回归冬藏仙府。”